獎杯落地,一聲脆響,四分五裂。


    他又回手抄起幾樣東西,看也不看就往地上砸,仿佛砸的不是死物,而是一個活人,是一顆被踐踏被嘲笑的心。


    才扔了四五樣,竟仿佛用了他七八成力氣,他重重呼吸幾下,用力扯了扯領帶,然後扶著膝蓋緩緩蹲下,近距離看著地板上的殘肢碎片。


    每一塊都晶瑩剔透。


    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像她。


    她也是這般。


    質地透明,堅硬易碎,輕易就能摧毀。


    ……


    晚上,當指針漸漸逼近十二點時。


    程在健身會所打完兩個小時的壁球,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幾乎要躺地不起,他扔了球拍去衝澡,換衣服時看到手機上幾通未接來電。


    愣神功夫,手機在他手心裏再次震動。


    他接通,女人遲疑中略帶乏意的聲音近在耳邊:“你今天不回來了?”


    “不回。”


    “哦。”


    “有事?”


    “沒,就是問問。”


    白露坐在餐廳,桌上飯菜已徹底冷掉,幾乎未動。她把手機放在桌麵上,然後看著它直到屏幕暗下去。


    她想跟他說,今天寶寶又踢了她十幾下,看樣子是個健康活潑的小家夥。


    她想說,下午看書時還溜號孩子要取什麽名字,然後就跑去翻字典,然後看到他的字,好巧……


    現在她知道,什麽都不用說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拿起筷子,指間鑽石在燈下綻放著寂寞的光。夾菜時手指有點抖,菜掉回盤子裏,她用力握緊筷子重新夾起。


    菜涼了,飯硬了,就在嘴裏多咀嚼幾下,停留一會兒再下咽。就像有些艱難,也要一口一口咀嚼,然後一個人慢慢地消化。


    一連三天,程都沒回別墅。


    白露大多時間跟肥貓在一起,它有自己的房間,有一個奢華的貓窩,還有各種玩具,她看著它呼呼大睡,看它□□假老鼠,終於厭煩,怕悶壞了孩子,幹脆出門去。


    她先去書店,在法律書籍那一排翻了良久,某些內容早已熟稔於心。接著去逛商場,在嬰兒用品專櫃選了兩樣玩具交給阿森拎著,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沉默裏還帶著點戾氣,引得售貨員和顧客側目,她卻視而不見。


    夕陽暖照,白露沿著街道緩緩步行。


    不由想起陪程母遊玩那次的光景,那張照片後來被程取回,裝進相框,就擺在他們臥室的床頭。自然又想到他,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麽,這幾天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正胡思亂想,視野裏閃過一個人影,白露本沒在意,反應過來後心裏一驚。


    她對跟在身後的阿森說想喝奶茶。


    奶茶店的小門臉在街道拐角,她路過時看到排了很長的隊,年輕女孩逛街都喜歡這東西。她答應在這裏等,阿森才放心過去,待他身影拐過轉角,她立即抬腿,朝馬路對麵走去。


    這是一間酒吧。


    大概是時間尚早,人不多,燈光昏暗,音樂低轉纏綿。


    她一眼就看到吧台前跟酒保聊天的那個背影,一頭栗色長發,此時脫了外套,身穿高領衫皮短裙,那女人最後說了句:“我上去眯一會兒,客人上來了call我。”然後就扭著腰肢往裏走去。


    白露抬腳跟上。


    那人步態慵懶,走的不快,白露跟著她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拐上樓梯,走著走著那人腳步一頓,似有察覺。


    白露叫了聲,“徐麗?”


    那人背影微僵一下,卻未回頭。


    白露低低說了句,“我聽出你聲音了。”


    半分鍾後,兩人坐在一間包廂裏。


    房門緊閉。


    對麵女人摸出一支煙,嫻熟地點燃。


    白露有些激動:“我還以為…… ”


    “以為我死了?”女人吸了口煙,噴雲吐霧後苦笑著說:“不過我倒是真死了一回。”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一直等你電話。”


    徐麗這才帶了些歉意道,“剛開始我是怕連累你,沒敢聯係……”她歎口氣,“沒想到你還是被‘連累’了。”


    她眼神在白露身上掃了一圈,“不過,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這一身貴婦狀,剛才我差點沒認出來。”


    白露知道自己變化很大,懷孕後她自覺不適合馬尾,隻在腦後綰了個簡單的髻,額頭露出來,頗顯大氣,臉上雖沒上妝,但因保養得當而盈著健康的光澤,身上穿著a字版型白色羊絨大衣,裏麵是不失設計感的孕婦款及膝裙,炭黑色羊毛褲襪緊裹小腿,腳上一雙棕色羊皮平底靴。


    貴婦不敢說,但養尊處優的氣息顯而易見。


    再加上手上那枚——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交握於身前的雙手,正有意無意地擋住無名指上的鑽戒。


    徐麗的視線尖銳地掃過來,問得直截:“幾個月了?”


    白露沒作聲。


    徐麗臉上閃過似有所悟的神色,在煙灰缸裏按滅煙頭,“還是說我的事兒吧。”


    “咱倆散夥不久後,我就處了個朋友,然後辭職,在地下商城給人賣衣服,後來發現懷孕,打算生下來,但他一直沒個正式工作,所以錢就成了問題。他說以前給公司副總修電腦時,從硬盤上恢複了一些資料,好像很有‘價值’,於是頭腦一熱,就刻了盤去敲詐……”


    “那天晚上,說好他一個人留在家裏,等他們來一手交錢一手拿貨,我在外麵轉悠半天也沒等到他電話,放心不下就回去,走到門前發現窗簾拉著,從窗簾縫往裏一看……”


    徐麗閉了下眼睛,“一地的血,真是見識到了什麽是‘腦袋開花’,然後就看到那兩個人的臉。我扭頭就跑,他們聽到動靜出來追,大概是一個留著善後,隻有一個跟上來,剛好對麵工地有個兩米多深的積水坑,我就跳了進去……那人在上麵守了足足一個多小時,見沒有動靜才走人。”


    “我死裏逃生,住的地方不敢回,就找了個以前的姐妹借了錢,連夜坐火車逃到南方去,半路上孩子流掉了……”說到這句她頓了一下,“到了廣東那邊,找個地方貓著,遇到個好心房東介紹我去服裝廠做工。”


    徐麗語調平平,仿佛隻是複述一段《知音》上看來的離奇故事。白露卻聽得心驚膽戰,聽到孩子流掉那一句更是心中一震。


    “這事兒是我倆自作自受,沒什麽好說的,隻是,可惜了你,一定是那個混蛋把你賣了,媽的,死了還拉個墊背的。”徐麗說到這裏才帶了些憤憤。


    白露坦誠道:“那封信,我沒寄出去……”


    徐麗擺擺手,“算了,他們樹大根深,送出去也不一定有用,沒準兒還得多一個被滅口的。”


    “那你這次回來是?”


    徐麗撥了撥頭發,這才露出一抹悲色,“雖然那混蛋又蠢又爛,畢竟他是真心想娶我的,聽說他的屍體被找到了,我回來給他上個墳。”


    一陣鈴聲突兀地響起,嚇了兩人一跳。徐麗看了眼手機,“我得開工了,在這兒替朋友賣酒水。”她起身整理了下短裙,開門前回過頭,“你不會告訴他們我在這吧?”


    白露一愣,“當然不會。”想了想又加一句:“但你最好還是盡快離開這裏。”


    徐麗點頭,“我這兩天就走。”


    白露走出酒吧時,天色已暗了許多,對麵商鋪霓虹招牌亮起,她忽然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離奇而漫長的夢。


    愣怔了一會兒,趕緊穿過馬路,回到剛才的地方。


    過了會兒阿森遠遠地跑過來,手裏拎著裝奶茶的袋子。


    白露解釋道,“我剛才等得無聊,到旁邊店裏轉了轉。”


    阿森並未計較,隻說:“奶茶涼了。”


    “沒關係。”她接過去,“回去吧,不早了。”


    深夜,白露睡夢中感覺到一陣冷意。


    她伸手拉了拉被子,可那冷意不減,反而越來越森然。她一個激靈醒來,看到床邊一道黑影正俯向自己。


    剛要驚呼,看到熟悉的麵部輪廓後鬆了一口氣。


    可下一秒就喉嚨發緊。


    一雙大手不知何時罩住她脖頸,此時正一點一點收緊。


    她心中大駭,剛發出個“程”字便失去聲音,隻能發出謔謔的喘息。


    那人麵無表情,一字一句地質問:“為什麽要背叛?”


    “為什麽這樣對我?”


    他兩手冰涼,力度卻毫不含糊,她呼吸艱難,伸出手試圖掰開他的桎梏,可那手指如鋼鐵鑄成般,紋絲不動。


    “為什麽?”他還在追問,聲音裏終於出現一絲痛楚,平靜的麵孔似乎也出現了一道裂痕,手下卻猛地一緊。


    她淚水湧出來,幾近窒息,心卻忽地平靜下來,一隻手伸向他的臉,似乎想要去觸摸、去撫平那道裂痕……


    黑暗中,乍現一抹微光。


    微弱至極,卻照亮了男人的眼。


    握住她脖頸的手忽地鬆開,她意識已渙散,許久後才感覺到重新呼吸的自由,然後看到自己右手被那人握住,指間泛著點點星光。


    他舉著她的手剛送到嘴邊,就聽身後響起腳步聲。


    緊接著一隻黑洞洞的槍管抵在他右側太陽穴。


    白露發出一聲低呼。


    然後看到程身後站著的人,身材高瘦,一張臉卻血肉模糊,五官無法辨認,她不由抬手捂嘴。


    可那人一開口,聲音竟熟悉得讓她心顫,“姓程的,你危害社會,傷及無辜,天理難容。”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程卻置若罔聞,微微低頭,親吻上她的手指。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是扣動扳機的聲音?


    白露驚叫出聲:“不,不要。”


    “程,蘇轍,不……”白露含糊叫著,忽然睜開眼。


    視野裏一片漆黑。


    她按亮床頭燈,床邊空空,什麽都沒有,空氣裏也沒有一丁點熟悉的、或者奇怪的氣息。


    她呆了呆,反應過來這隻是個夢。


    可人仍驚悸不止,胸腔裏卻又異常的空洞,仿佛那顆心髒已不在那裏。


    她伸手從床頭摸到手機,按下快捷鍵之前,腦海裏忽地閃過一張血跡斑斑的臉,她心跳一滯,酸楚湧上心頭。


    然後將手機放回去。


    雖然辦公室沒開燈,還是有華燈流彩從巨大的落地窗投射進來,電腦開著,顯示器發出幽藍的光,讓這偌大的空間透著一種華麗而詭異的氣氛。


    在這種光線下,桌後的人影被映得越發神秘。


    程靠著椅背上,仰著頭,閉著眼。


    一動不動,如睡著般。


    直到桌上手機發出嗡嗡震動聲,他才睜眼,眼裏沒有睡意,隻有淡淡紅絲,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直接關機。


    沒有煙沒有酒,沒有任何麻痹人心智的東西,他此刻很清醒,清醒的令人發指。所以當數月來的相處一頁頁翻過,一遍遍咀嚼後,他得出結論:


    她的動情,是真的。


    她的心軟,是真的。


    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淚,都是真的。


    她的背叛,她的欺騙,也是真的。


    不,她從沒騙過,她始終都是這樣,真誠的做自己,真實的堅持底線,看似順從,從未真正妥協。


    妥協的是他,變的是他,他放鬆提防,模糊界限,一步一步心甘情願地沉陷。


    他從十三歲就認識到人性的冷漠和殘忍,從此不再輕信。他用層層盔甲將自己包裹,將血肉之軀練就得強悍堅硬,他學會爾虞我詐學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即便二十歲那年初嚐愛情滋味,並深陷其中,潛意識裏,他仍是有所保留的。八年後,隨著那個人的逝去,他的心再次變冷,變硬,比以前更不近人情。


    卻不想,在自以為修煉到堅不可摧,再也沒什麽能傷到自己時,卻在一個簡單至極、毫無攻擊力的女人麵前,栽了個徹底。


    問題在他。


    這些年,財富,地位,名聲,這些無數人追逐膜拜的東西,他卻一邊享受一邊厭倦。如果沒有新的成分注入,這些即將成為工地上的混凝土,一寸一存地凝固,最終困住自己。


    自從有了她,有了他們,他的生活才活絡起來,像大多數男人那樣,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妻兒打拚,每天不厭其煩地敷衍應酬,不過是為了回去時遠遠看到的一盞燈,和夜深人靜時身邊溫軟的陪伴……


    是他貪心了。


    他拿起桌上那張b超照片。


    自身經曆讓他在某些觀念上異於常人,他從沒考慮過下一代的事,可他現在卻時常想象著這世上有一個小男孩,繼承了自己的相貌和才智,舉手投足間都和自己神似。


    或者一個小女孩,像她一樣,乖乖巧巧,偶爾也會有點擰脾氣。


    最好是同時繼承他們兩人的特質,適當中和,腦子靈活一點,執念少一點,活得簡單快樂些……


    想到這裏,他放下照片,抬手遮住臉。


    深深地吸了下鼻子。


    是他貪心了嗎?


    他要的多嗎?


    不行。程霍地起身,拿起手機和車鑰匙就往出走,他得去問問她,她到底怎麽想的,她日日看書堅持不懈地學本事,一心謀劃著自己的將來,他以為她頂多狠下心把孩子丟下自己走,可現在他忽然意識到,她分明是要帶著孩子一起奔向新生活,唯獨撇下他。


    那他成了什麽?他又是用心又是賣力,最後竟淪落成個免費精/子庫?


    程隻覺得周身血液往頭上湧來,一晚上的冷靜思考頃刻被淹沒,去他媽的冷靜,他傷得起這心,也丟不起這人!


    電梯一路下行,充斥在腦際的熱血漸漸退去,程在光可鑒人的電梯壁上看到自己的臉,雖然略有憔悴,但眼裏卻閃著生動的光。


    到了一層,穿過空曠的大廳往出走時,休息區的座椅上竟忽地站起一個人。


    程不由駐足。


    女人穿著黑色束腰長大衣,烏發披肩,麵色微白,朝著他一步步走來。


    “就知道你還在這,電話也打不通,等了你將近半小時。”


    程微微皺眉,“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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