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來取照片。”師傅說。


    程母著急要看,小妹揚了揚手中拍立得,變戲法兒般遞過來一張,程母大喜。照相師傅直搖頭,順便吐槽,“現在的人真是浮躁得很,兩三天都等不得。”


    小妹吐吐舌頭,“你慢你的,我快我的,顧客滿意才是最重要的嘛。”


    那張彩照,被程母攥在手裏,像寶貝一樣,指著每個人念念有詞,白露姐姐,程哥哥……


    白露也看了一眼,方才醒悟,這個,怎麽看都像一張全家福……隨後又忍不住偷瞥某人一眼,還挺上相。


    出了照相館,程看看時間,“一起吃午飯吧,我早飯還沒吃呢。”然後問母親,“媽您想吃什麽?”


    程母想了想,“餃子。”


    “那就去吃餃子。”


    白露遲疑了下說,“要不我們自己做吧。”


    在白露心中,餃子這東西,吃的就是個心意和氣氛,外麵的味道再好終究是少了些家的感覺。她沒在“家”這個定義上多想,隻是單純覺得該讓老人家吃一頓地道的餃子。


    定好了三鮮餡兒,三人去超市買食材,老人家見到琳琅滿目的商品好奇不已,興致勃勃地流連於各種貨架間,往購物車裏抓了一堆堆色彩斑斕的東西。


    終於回到別墅,已經十二點。


    周姐有事一早就告了假,白露洗手進廚房,程陪母親看了會兒電視,也溜進來要幫忙。


    白露不屑,“你會什麽,別越幫越忙。”


    他笑笑,“別隔門縫看人。”


    她有意為難,讓他摘韭菜,結果他一句怨言沒有,手腳麻利得很,等她這邊和完麵,韭菜已經洗完在控水。至於幹淨程度,有潔癖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她放心。


    她切餡兒時不小心辣到眼睛,忍不住抬手去揉,越揉越辣,程自後麵從她手裏拿過刀,“我來吧。”


    握刀姿勢正確,動作嫻熟,切得竟又細又勻。


    白露看得驚訝不已。


    等到開始包餃子,程再次上陣抄起擀麵杖熟稔地擀麵皮兒時,白露終於忍不住問:“還有你不會的嗎?”


    他笑了下:“當然有。”


    白露心裏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七歲就學會包餃子,八/九歲時包的不比大人們差。可如今在這個男人麵前,她為數不多的優點都被他無所不能的光芒所掩蓋,唉。她隻好努力地把每隻餃子都包的像個工藝品,整整齊齊碼成一排排。


    當然速度也很重要。


    不知不覺中,兩人竟配合的默契十足。


    程母在一旁揉麵球,偷了蝦仁喂露露,玩得不亦樂乎。


    終於等到餃子熱氣騰騰端上桌,葷素搭配的四道家常菜也上齊,三人坐好,齊齊開動時,白露有種正在吃年夜飯的感覺。這才意識到,自己主張回來包餃子是因為去年除夕沒吃到,潛意識裏一直遺憾且想念著。


    也終於明白,為何他大年三十跑去談生意,以及他二十九那天失蹤去了哪裏……


    吃飯過程很溫馨,直到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程母吃細嚼慢咽地吃了會兒,忽然放下筷子,用手抓起兩隻餃子就往衣兜裏揣,倆人同時愣住,“媽……”


    “阿姨……”


    就見程母手再次摸向盤子,嘴裏嘀咕,“小悅最愛吃這個……”


    接著就聽吧嗒一聲,程手中筷子掉落在桌上。


    白露望去,見他視線低垂,兩頰肌肉微微抖動。


    程快速呼吸兩下,恢複了神色,伸手握住母親的手,“媽,別這樣。”


    程母不滿地看他,對上他的視線後眼裏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停下這怪異舉動。


    程親自陪母親去洗了手,回來後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給母親夾菜,給白露倒飲料,老人忘性極佳,注意力很快就落到食物上。


    到了傍晚,程要送母親回療養院,老人家明顯不舍,白露心裏也挺不是滋味,明明這裏才是她的家。他解釋道:“我媽身體還有其他問題,那邊醫療設施齊全,還有護士陪夜,更方便些。”同時跟母親承諾下周末再接她來包餃子。


    老人臨出門時忽然回頭,抓起白露的手腕,然後皺眉。


    白露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解釋道:“那個太貴重,我怕弄壞,就收起來了。”


    老人不語,抓著她的手不放,力道不小,指甲陷入皮肉裏,場麵一時微僵。


    程袖手旁觀,毫無解圍的跡象。


    白露想了想隻好說:“我去拿,這就去。”


    她上樓從梳妝台上的首飾盒裏取出用綢布包裹的手鐲,在程母麵前戴上,老人這才麵露微笑,順從地跟兒子上了車。


    晚上程回來,頗鄭重地說:“今天謝謝你。”


    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氣氛又恢複到略顯疏離的微妙狀態,白露低聲說:“我不是為了你。”


    他不以為然,“不管為了誰,她老人家開心,我就感激。”


    第二天一早,程剛起床,放在床頭的手機就開始震動。


    他立即回身拿起,看到屏幕上的號碼不禁皺了下眉,邊往出走邊按了接聽鍵,一手係著襯衣扣子,還沒到門口,腳步猛地頓住。


    這邊白露已被剛才的震動聲擾醒,迷瞪了一會兒睜開眼,一眼看到杵在門口的男人,身體呈現出明顯的僵硬狀,她感覺不對勁,就問:“怎麽了?”


    足有三秒鍾,程才機械地轉過身,看著她說:“我媽走了。”


    白露沒反應過來,走去哪了?


    他重複一句,“我媽去世了。昨天夜裏,腦梗。”


    程身上襯衣扣子隻係了上麵兩顆,腹肌隱約可見,他沒有表情地說完那句話後,像是有瞬間的恍惚,然後朝床的方向走過來,緩緩地在床角坐下。


    隻見他脊背微弓,兩手垂在身側。


    平日的氣勢蕩然無存。


    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


    白露許久才消化了這個噩耗,她掀起被子手腳並用地挪過來,無意中碰到男人的小臂,被他肌肉賁發的力道嚇了一跳,低頭看見他掌下的床單,已糾結成一團……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輕輕出聲:“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又過了幾秒,才聽到他呼出一口氣,低低地應了一聲。


    出門前,白露戴上手鐲,想起老人昨日的執拗表情,眼裏立即噙滿淚水。


    在那個五彩斑斕的房間裏,白露看到了老人最後一麵。


    表情安詳,仿佛隻是睡著了。


    白露難過中又不免唏噓,生命脆弱,人生無常。


    看到床頭透明飯盒裏她昨天裝的餃子時,再也控製不住情緒,捂住嘴哽咽出聲。而那個人,自始至終,都冷靜自若,隻有足夠熟悉他的人才能感覺到有一層沉默的悲傷籠罩著這具軀體。


    接下來的後事,白露並沒能參與,她隻逗留了不到一小時便被程讓人送回別墅。一直到晚上,他打來電話,說不回來,讓她早點休息。


    再次接到他的消息,是四天後。


    許久不見的小童風風火火地問:“老大回去了嗎?”


    白露說沒有。


    “這兩天打電話了嗎?”


    “也沒有。”


    “糟了。”


    白露一愣,“怎麽了?”


    那邊沉默一瞬,“老大,失蹤了。”


    原來程在母親去世那日陪了一天後,第二天一早就安排火化,下午就在小童他們的陪同下,帶著母親骨灰去與父親合葬。返程時他要求自己走,他們以為他需要一點時間獨處,可是幾個小時後再打電話就關機,一直沒再開過,打給他的秘書說他這兩日壓根就沒踏進公司半步。


    他這人本來就難以捉摸,遇到這種情況又突然斷了聯係更讓人擔憂,小童懊惱道:“我擔心老大他受不了打擊,會想不開。”


    白露心中一滯,想起那日被他死死揪緊的床單,口中卻說:“不會,他不會的。”


    “你不知道,當年嫂子沒了時,老大一衝動就跑去殺……”那邊猛地打住,歎口氣道:“這回可是親媽啊。”


    白露像是沒聽到那個字眼,隻是低喃:“他不會做傻事,他那麽強,那麽理智的人……”


    太陽一寸寸沒入海平麵時,白露口中那個強悍理智的男人正坐在車子裏。


    車窗完全降下,冷硬的海風呼嘯灌進來,毫不留情地吹打在臉上,他卻像沒有感覺,身上風衣領子胡亂豎起,堪堪擋住些冷意。儀表台上一排空了的啤酒罐,每個都被捏得慘形慘狀。


    他發呆許久,伸手往口袋裏摸煙,掏出的卻是個空了的煙盒。


    他拿起打火機,打著,看著火苗竄起,忽地關掉,再點燃,如此反複了數次後,像是厭倦了這個遊戲,手探到窗外,猛地一擲,不遠處的海麵傳來噗地一聲輕響。


    他收回手便開始發動車子,高級轎車的輪胎碾著海灘粗糙的沙粒和大小不一的碎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刺耳之餘,猶有一種殘暴的自虐感。


    終於拐上了沿海公路,他猛地踩下油門,車子如箭矢般衝出去。每個男人骨子裏都有一點瘋狂的因子,所謂的節製,自持,隻是把那份瘋狂暫時壓抑,壓縮,像製作炸彈般,所有的精心靜待,隻為那最後一刻的爆發。


    疾馳中,他按開電台,調到最大音量,鏗鏘有力的鋼琴曲立即灌滿車廂,陽剛中又帶了幾分悲愴。


    血管裏流淌著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洶湧的潮水。


    此時此刻,再沒什麽能阻止他。


    直到前方傳來砰的一聲悶響。


    車頭撞在路邊半米高的石柱上,前方凹進去一塊,左側車燈震碎。


    雄渾有力的鋼琴曲依舊回響著。


    車裏的人伏在方向盤上,久久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程迷糊中聽到一陣急促的警笛聲。


    夜已深沉,床頭手機和客廳裏的電話始終寂靜無聲,白露心頭焦慮揮之不去,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強迫自己去睡覺。直到天邊泛起一道微白,她才實在扛不住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道霹雷聲驚醒。


    窗外昏黑,雨點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


    她恍惚地想,老天也難過了麽?


    摸出手機一瞧,一個提示都沒有,時間顯示二十一點,她竟睡了一整天。


    外麵雨聲更顯得室內安靜之極。


    猶有幾分寂寞。


    白露走出臥室,經過書房時頓生警覺,隔門傾聽,的確有一點動靜,透過門縫似有煙草味道飄出。


    她心裏一鬆,推開門,裏麵黑洞洞,煙味濃重,角落沙發處似有一個黑影,還有一點紅光忽明忽暗。


    她一手捂鼻,另一隻手揮了揮,讓門大敞著,剛要摸到門邊開關,就聽那邊出聲:“別開燈。”


    聲音低啞,有點陌生。


    白露站在門口,不知該進去還是退出的時候,聽到他說,“過來。”


    跟以往一樣的命令式口吻,卻少了命令的意味,更像是祈求。


    她走過去,剛一靠近便被握住手腕,往前一帶,腰身被有力的手臂環住,他的臉貼上她腹部,霸道中又似有幾分依賴。


    “我沒有家了。”煙酒將他的嗓子浸得沙啞至極,聽起來格外滄桑,還有一絲隱隱的絕望,“給我一個家吧。”


    白露心中一震。


    許久沒等到她的答複,他仰頭,輕聲叫她名字,“白露……”


    她終於開口:“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他忙掐滅,撲了撲腿上的煙灰,“好,不抽。”


    又把臉貼在她腹部。


    她看過他許多麵目,初見時的冷漠殘忍,再見時的斯文虛偽,還有各種雲淡風輕,喜怒無常,卻第一次見到他如此脆弱,無助的像個孩子。


    “這兩天你去哪了?”


    他不說話。


    就在她已不指望得到答案時,他低聲說:“沒去哪,在車裏呆了兩天……”


    還去了一趟交警隊,被認出來後又差點被送去醫院做全身檢查。


    白露想起奶奶生前常念叨的一句俗語,“七十歲有個家,八十歲有個媽。”連她生平木訥拙於表達的父親,在奶奶去世時都禁不住嚎啕大哭。她不知該如何安慰,這等悲慟,非語言能勸解的,隻有時間才能撫平,淡化。


    她抬手撫上他的頭,發絲似乎比以往柔順些,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輕輕梳理,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哭出來會好點兒。”


    他搖頭,“哭不出來。”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他把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眼角,那裏是幹的,沒有半點濕意。


    然後,他把她的手移到自己嘴邊,輕輕地親吻她的手背。


    吻完似乎又覺得不夠。


    將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嘴巴追索到她的唇上。


    他的吻帶著酒氣,煙味兒,還有十足的熱切和霸道,但嚇了白露一跳的是他的臉,亂糟糟的直紮人,她伸手一摸,他下巴上一片荊棘。


    那陌生的觸感,讓她的手不由駐留了一瞬。


    房間驀地一亮,一道閃電從窗外劃過,緊接著響起一串炸雷,那驚心動魄的聲音像是要將天空生生撕成兩半。


    白露受了驚嚇,本/能地抱住男人健碩的腰。


    然後,像是觸動了某個關鍵的按鈕。


    又像是往曬久了的幹柴垛上扔了一根燃著的火柴。


    身體猛地向後一仰,發出一聲驚叫的同時,她已被壓倒在沙發上。


    伏在她身體上方的不是個男人,而是一頭豹子,剛剛失牯的滿腔悲慟無處宣泄的豹子。黑暗中,隻見他一雙眼,黑的發亮,似乎還帶著一抹血紅。


    她是他利爪下的俘虜。


    短暫的僵持後,他並沒有用利齒咬向她的喉管,但他的手指卻穿越層層布帛,沿著熟悉的路徑,探進她的身體。


    有些粗魯,有點刺痛。


    奇怪的是,短暫驚慌過後,她並沒太多的排斥,而是雙腿微微分開,讓自己少一點痛楚,或者是讓他少一點阻礙。似乎潛意識裏她也需要發泄,別無他法,隻能經由這種最原始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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