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茶香繚繞,桌上一盤棋已下至一半。


    如果是圍棋更應景,好在玉石製成的棋子晶瑩剔透,也多了幾分雅致,吃子時玉石相擊聲更是清脆動聽。


    不動聲色吃掉對方一隻車,程不經意地瞥了眼腕表,對方敏銳捕捉到,笑問:“趕時間?”


    他略一沉吟如實答:“約了人吃飯。”


    “女人?”


    程笑笑。


    “聽說你找了個小女朋友,寵得不得了,走哪都帶著,現我可算是信了,本來還以為你能和……”他頓住,打哈哈道:“沒想到啊沒想到。”


    “讓您見笑了。”


    “噯,這是人之常情嘛,一個男人本事再大,錢賺的再多,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的。”


    “您去省裏赴任的時間定下了麽?”


    “本來定元旦過後,我又爭取了點兒時間,老陳前陣子損失了一員愛將,犯了老毛病,天天在家裏養著,現在是半退休狀態……年底案子多,總得有個熟悉情況的人頂著。”


    程對對方工作上的情況似乎並無興趣,談起正題,“對了,美國那邊,已經預約到頂級神經科專家,病曆已經傳過去,過幾天就能會診。費用方麵,我已讓人打進那邊賬戶裏。”


    “這事讓你費心了。”對方歎口氣,感慨道:“蘭蘭這些年大大小小手術無數,我這心也是跟著一次次提起又放下。”


    “這次如果成功,就一勞永逸了。”


    白露在等待的時間裏,不知不覺吃了大半碟點心,懷孕後跟肚子一起漲起來的還有飯量,吐得多,吃得更多。


    房間裏除了桌椅,還有一排博古架,錯落有致地擺著幾樣古玩。她正拿著一隻生肖玉石鎮紙把玩時,程推門進來,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看清她手中物件便說:“喜歡麽?喜歡就拿走。”


    白露驚訝地問:“不要錢的嗎?”


    “不要。”


    她剛要揣進口袋,又聽他說,“記賬上。”她連忙又放回去,被程奪過,替她拿在手裏率先走出門。


    上車後,白露小聲嘀咕:“這個地方位置這麽偏,能賺到錢嗎?”


    程笑笑:“遠離鬧市,賣的就是個清淨氛圍,還有,這裏的東西,賣一樣就夠吃幾個月了。”


    白露一呆,她剛才吃的那些……


    程笑著說:“想什麽呢,我說的是這個。”他說著從口袋掏出剛才那個小玩意,放進白露手裏。


    白露望著在陽光下更顯剔透的玉石,“原來那裏還賣古玩啊?這個是真的嗎?那豈不是要很貴?”


    程笑笑:“假的。”


    次日,程一上午都留在家中。


    白露自清早起吐了三回,早飯沒吃幾口就回床上躺著,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他充滿歉意地陪了一會兒,回書房去辦公。


    正忙著看文件,忽聽到窗外傳來貓叫,先是似有若無,後來一聲接一聲,明顯不正常。


    緊接著周姐敲門進來,一臉焦急地說,露露不知怎麽跑到屋頂上去了,下不來,嚇得喵喵叫。


    他起身出去,從二樓窗戶往外看,一眼看到露露肥碩的身體,扒在三樓屋頂的斜坡上,雪白的一團在紅色瓦片上格外分明。看樣子是從閣樓窗口爬出去的,隻是它平時一向懶得要死,難不成是為了抓老鼠?


    瓦片光滑,露露的身體有下滑趨勢。


    形勢緊迫,程讓周姐從客房拆了床墊拿出去,以防它掉下去摔壞。


    他自己則試著從閣樓下去救它。


    程離開書房沒多久,白露就閃身進來。


    他不在的時候,這裏已被她檢閱過一遍,幾隻上鎖的抽屜也趁著他睡熟時偷了鑰匙,得益於她之前在超市理貨的經驗,不僅翻得仔細,還能把每一樣東西都歸原位,謹慎至極,不曾被發覺……除了這台電腦,試了兩次密碼都不對,不敢再亂猜。


    這會兒,他出去匆忙電腦沒處理,屏幕上正開著一張報表。


    白露深吸一口氣。


    然後握住鼠標,靈活地操作。


    ……


    做這些的時候,白露感覺自己已不是自己,像是被什麽人附了體一樣,盡管身體虛弱無力,腦中卻一片清明,清晰地發出每一道指令,有條不紊地進行。


    窗外不時傳來露露的叫聲,還有樓下的周姐和屋頂的程偶爾一兩句對話。


    隻是,那些聲音像是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聽起來遙遠而飄渺。


    文件太多,一列一列,密密麻麻。


    來不及看內容,隻能根據近日惡補的企業經營方麵的常識,和對財經知識的了解,來判斷哪些是她需要的。


    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屏幕上的複製任務一點一點進展著。


    胃裏又湧動了幾下。


    白露抬手捂住嘴,手指冰冷,不由地閉了閉眼,深深地吸氣。


    除了那天與那位陳副局長達成的協議,她也很想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昨天的那家會所,從服務員對話可猜個大概,無非是官商勾結,做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雖然聽不到談話內容,但這個線索已經足夠,具體偵查工作是那些專業人士的任務。


    營救任務頗棘手,露露爬的位置不上不下,程小心地沿著屋脊一點點下移,時不時還被露露下滑的動作和尖叫嚇一嚇。


    好在他心理素質過硬,平時也勤於鍛煉身手夠矯健,經過一番努力,他的手終於觸及到露露的身體,他溫和地發令:“露露,來,爬到爸爸手上來。”


    露露已經嚇得丟了三魂五魄,全身的毛根根豎起,狼狽十足,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探出爪子,費力地抓住他手臂,然後顫巍巍地一寸寸攀爬。


    最後,伏在他肩頭,死死地抱住。


    程鬆了一口氣,連說了兩聲“乖”。


    然後深吸口氣,沿原路返回。


    仍是絲毫不能掉以輕心,否則摔下去的就不隻是一隻貓了。


    雖說摔不死人,可是骨折的話也夠丟人。


    露露嚇壞了。盡管已脫離危險,還是不肯從程身上下來,四隻爪子死死地抓著他的衣服,拉都拉不開。


    他好笑又心疼,“小混蛋,讓你亂跑,知道怕了吧?”


    “以後要少吃多運動。”


    溫言軟語地哄了好半天,肥貓身上的白毛漸漸倒伏,爪子也略有鬆動。


    安撫完露露,程洗了手,換了身衣服,路過主臥時停下,輕輕推開門。


    然後看到白露站在門口一米處,臉色煞白。


    他眉頭一蹙,“又吐了?”


    白露抖著唇,不看他,搖頭,然後又點頭


    他握住她右手,手指冰涼,不由心疼道,“讓你受苦了。”然後又低聲說:“就生這一個,以後我一定注意防護。”


    白露手微微一抖,沒說話。


    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撩動著他心頭最柔軟的部分,情不自禁地攬她入懷,柔聲問,“餓了吧?讓周姐給你做點吃的,想吃什麽?”


    他的聲音越溫柔,白露越覺得冷,止不住地全身戰栗。


    不由伸手環住他的腰,他的腰身精壯有韌度,仿佛蘊含著無限力量,讓人感覺踏實。她把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隻有這樣才能忽略自己胸口那狂亂的搏動。


    程訝異於她的主動,但據他所知,孕婦在激素的作用下會變得情緒化,他收緊手臂,暗暗地想,單就這一方麵的變化來說,他喜歡。


    兩人無聲地相擁了一會兒,程問:“要不再躺會兒?等飯做好了叫你。”


    白露在他胸前點頭。


    他打橫抱起她,輕輕放到床上,為她蓋好被子,又忍不住親了她額頭一下,才放心地離開。


    直到房門關上,白露才呼出一口氣。


    就差一點點。


    如果他剛才拉起的是她的左手,就會發現她緊握著的一枚粉色的u盤。


    如果他再早回來半分鍾,就會看見她慌張地從他書房跑出。


    如果他直接回書房,電腦屏保都來不及出現……


    平靜中過了幾日。


    這天下午,小天和小雪竟再次登門。


    程也在家,正陪著白露一起看孕婦課程的錄像。


    肥貓窩在腳邊地毯上呼呼大睡,話說自打白露懷孕,它也隔三差五地做檢查,避免出現危害孕婦和胎兒的寄生蟲或細菌。按照程的意思,幹脆把它送走一段時間,可白露上網做了認真研究,覺得沒必要這麽不近人情。


    兩人身上都穿著寬鬆的居家服,不知有意無意,男人身上的灰色係和女人的粉色係看起來很搭調,明明年齡氣質相差許多的兩人,卻有種難以形容的和諧。


    小雪一進門便被眼前情形刺痛眼睛,隨即垂下視線。


    程神色如常,招呼他們坐,周姐送上水果茶點。


    白露也很熱情,自上鬧翻後,她們就沒通過電話,但她依然通過小天得知了小雪的近況,知道她目前在啟程旗下某樓盤售樓處工作。


    提到來意時,小天臉上浮現出一絲別扭。


    小雪開口道:“是我的主意,咱家出事了。”


    白露心中一驚,緊張地問:“家裏怎麽了,爸媽生病了?”


    小雪涼涼地接了句:“你多久沒往家裏打電話了?”


    白露不由心虛,自從懷孕後她還真是不太敢跟父母聯絡,每次都簡短幾句草草了事,總覺得隔著電話線他們都能看到自己的日益隆起的肚子。


    小天接過,“是這樣,前陣子來了一夥人,說咱家房子占了他們的祖宅地,還拿出來一份地契文書之類的東西。爸說確實有這麽一說,那家人解放前是咱們那的大地主,文/革期間被□□呆不下去了,剛好咱爺爺以前給他家做長工,拖欠了十來年的工錢,就用老宅子抵了……現在,那家人的後代在南方做生意發了財,突然回來要重建祖宅,供奉宗族牌位。”


    程聽到這裏問,“他們怎麽個要法兒?”


    “用錢買,隻給不到一萬塊。”白雪說,“我們家前後好幾畝地呢,那點錢買個舊房子都不夠,再說憑什麽讓我們搬走。”


    白露心中同意,他們家若說還有什麽好東西,也就是這片宅基地了,當初有風水先生評價過這是塊寶地,大門正對著一道山脈,呈臥龍形。後來家裏連出兩個大學生,也有人歸功於此。


    她問:“村裏鄉裏都不管嗎?”


    小雪哼了一聲,“那些人什麽時候指望得上,一心忙著摟錢,誰有錢誰是大爺。”


    小天也附和:“這家人要在鄉裏投資建一個工廠。這種財神爺,他們溜須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小老百姓得罪他們,爸媽找了幾次他們隻答應給咱補貼一點。”


    白露皺眉,簡直欺人太甚。可是在她老家,這似乎已是常情。越是貧困地區,越是彌漫各種不公和黑暗。


    程安靜地聽完,隻說了一句:“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


    小雪眼裏難掩崇拜之色,小天臉色則有些複雜,視線瞥向自家二姐。


    白露不語,本/能的排斥這種所謂的援手,可她也無法坐視自家被人欺負,甚至被拆了房子讓年邁的父母流離失所。


    程則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現在這種情況,別擔心這些,這都是小事。”


    讓他們一家人一籌莫展的,在他這裏隻是件不足掛齒的小事。


    白露心中不知什麽滋味,唯有沉默。


    送走那對姐弟後,程問:“怎麽了?好像不太高興?”


    白露抬起頭,看著他問:“你打算怎麽處理?”


    “對付這種人,講道理肯定沒用。”


    “用錢嗎?”白露盯著他的眼睛問。


    程嗤笑,“用錢,隻會把他們的胃口慣得更大。”


    見她眼裏流露出緊張神色,他安撫道:“就是嚇唬他們一下,讓他們死了這條心。”他輕描淡寫地說完,拿起遙控器調大音量:“來,咱繼續。”


    白露坐下後,仍是心不在焉,他摟著她的肩安慰道:“別擔心,我不會給你家人惹麻煩,更不會給自己惹麻煩,我讓小童親自過去一趟,他……”他頓一頓,笑笑說:“他比較擅長這個。”


    可是聽了這句,白露卻想到另外兩件事。


    最初,她被綁架,被人拿著刀威脅……


    還有小天,被無辜設計,受了足足四天的驚嚇……


    電視裏醫生耐心地講解著各種注意事項,身旁那個人顯然已投入進去,白露雖盯著屏幕,卻久久也無法專注其中。不由暗暗歎氣,他們之間,他們之間,終究是隔了太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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