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徐大柱和兄弟徐源長擠在一條長凳坐著,三個指頭捏著粗陶碗邊緣,與兄弟的酒碗一碰,“吱”一口徐記家釀玉液酒,額頭上新增的三條皺紋,舒服地鋪平。


    夕陽斜掛遠處山頭,漫天霞光,映照得紅彤彤的喜慶。


    徐勝厚敬陪末座,講些鎮上趣聞笑話佐酒。


    當了幾年酒鋪掌櫃,原本性子外向的狗娃已經曆練出來,是個場麵人物。


    狗娃娘熱情招呼小叔子吃肉夾菜,然而短短一年時間,頭發花白了不少,臉上難掩憔悴之色,她和兒媳婦徐杜氏陪著用膳。


    在自個家裏,沒有女人不上桌的規矩。


    長得牛高馬大的蛋娃大名叫徐勝天,去年春上便沒有去學堂,呼啦呼啦三大碗飯菜下肚,橫著袖子一抹油膩膩嘴巴,憨笑著說一聲“飽了,三叔您慢用”,心急火燎下桌,往房間跑去。


    三叔給他帶的一袋子新奇玩意,勾得他心癢癢的,吃飯都不安生。


    兩個小不點趕緊扔下筷子,撇開板凳,跟屁蟲一樣追去,口中還叫“幺叔等等我”,三叔公送了他們兩袋玩具,生怕幺叔搶去。


    徐勝厚眉頭一皺,喝道:“樹娃,貴娃,不吃飽不準下桌玩。”


    兩個小不點撒腳丫子跑得更快,叫道:“我們吃飽了。”


    “不聽話是吧……”


    徐勝厚聲音提高三分,話還沒有說完,遭了他爹一記瞪眼,“你嚇到娃兒了,聲音不能小點?”


    徐大柱瞥向蛋娃跑得飛快的背影,額頭上的皺紋深得能夾蚊子。


    徐勝厚無奈朝他叔告狀:“三叔您瞧瞧,老頭淨慣著他們,還不許我管教,小時候,打我不知打斷多少枝條,怎麽就不怕嚇到我?”


    徐源長已經看出蛋娃不對勁,身上少了以往的靈泛勁,像是腦子缺根弦,笑道:“你小時候皮得很,帶著美娃躥得沒邊,你爹用枝條打伱是為你好。”


    徐杜氏掩嘴打圓場道:“我給他們留飯菜,不會餓著他們。”


    悄悄給吃癟的丈夫一個眼神,意思是明天回鎮上家裏,關上門隨你管教兩個皮猴子,別讓你爹看到就是,不能掃了神仙三叔的興致。


    一家人用完晚膳,徐源長與大兄對坐喝茶,聊些村裏的老人,地裏的收成。


    徐勝厚對田間地頭不感興趣,不時詢問他叔外麵的新鮮事。


    夕陽已沉,天色仍然光亮。


    徐源長看著蹲坐台階上的蛋娃,不時吸溜一下嘴角口水,和兩個四五歲的小侄兒玩得一身泥塵,大呼小叫,興奮得孩子一樣不亦樂乎。


    多好的娃啊,能吃能睡,身強體壯,怎麽會“地魂”有缺呢?


    徐大柱順著目光看向腦子越發不靈光的小兒,黝黑的臉上不覺堆起一層愁苦,悲起心頭,再也不能強作歡顏。


    徐勝厚不說話了,默默斟茶倒水。


    徐源長起身走去院牆邊,打水將雙手清洗一遍,用架子上的毛巾擦拭幹淨,招手叫過玩耍的蛋娃,長得和他爹差不多高了。


    仔細搭脈、點額探查一番,讓懵懂的蛋娃繼續去和兩個小家夥玩。


    “我走之前還好好的,蛋娃這種情況什麽時候開始?”


    “去年七月半,你剛走沒兩天,蛋娃突然生病發燒,請鎮上田郎中看病抓藥,吃三副藥慢慢好了,後來發現他有些不對頭,再請田郎中看病,說可能是‘失魂症’,前後請了五個有名的神婆法師前來叫魂和做法,沒甚麽效果,尖咀鎮上的馬道士說不像失魂,可能是燒壞了腦子。”


    徐大柱低聲講述。


    狗娃娘去廚房走了一圈,安排下人收拾幹淨,轉了回來,拿著一條帕子不停擦眼睛,哽咽著將聲音壓到最低:“他叔,還有法子治嗎?”


    徐杜氏燒茶倒水忙活,她不便插話。


    徐源長寬慰道:“嫂子別著急,容我先問清楚情況,再做打算,那幾天,村裏有陌生人來過嗎?”


    時間過去太久,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法子叫回蛋娃丟失的一絲地魂,懷疑是遭小人下咒暗算所至,必須先找到症節所在,再順藤摸爪解決問題。


    人有三魂七魄,魂主宰著人的精神,魄主宰著人的身體。


    三魂為天魂胎光,地魂爽靈和人魂幽精。


    蛋娃表現出來的征兆是地魂有失。


    按說地方上的神婆和法師能用各種“叫魂”術,將被勾走不久的一絲地魂給叫回軀體,不是太難的事兒。


    令他奇怪的是五名神婆法師出手,竟然铩羽而歸,連點小事都沒弄好。


    徐大柱皺眉道:“村裏很少有外人,蛋娃跟著我忙農活,那些天……狗娃鋪子裏忙不過來,蛋娃跟我去幫忙跑了幾趟,鎮上外人多。”


    “去年七月半前後,連著下了好幾天陰雨,蛋娃不肯撐傘,淋了幾次雨。”


    狗娃娘擦眼淚補充兩句。


    徐源長見問不出名堂,天色漸漸黑下來,讓大兄準備香燭酒水祭品,他等會施法請神問一問,起身走出院門,敲了敲一顆長在對麵路邊的紅柳樹幹,傳音與柳纖風交談一陣。


    等他再進門時候,後麵跟著一條老黃狗。


    徐源長帶著元寶繞著擴建的三進宅院前後轉悠一遍,貼在房屋各處的黃符靈性未失,宅院沒有外邪入侵。


    戒指空間的兔子出聲提醒道:“徐道友,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導致凡人地魂有失,與你侄兒的症狀相似,喊不回來丟失的地魂。”


    徐源長停下腳步,思索半晌,臉上露出凝重神色。


    “你是說神靈轉世?”


    “是啊,用神靈的說法,叫狗屁的‘曆劫’,那些臭不要臉的犯了事,或者被打死了,利用‘神靈不眛’特性,將一絲神性依附畜生或凡人胎體,達成轉世重生的意願。”


    兔子簡略解釋幾句,他不是要巴結徐小子,而是趁機多賺些人情。


    徐小子陰險狡詐又心黑,不過有一樁好處。


    從不欠人情,每回都用寶物補上。


    雖然寶物多寡不盡如人意,但是有總比沒有好,積少成多。


    “難怪神婆法師會叫魂失敗,有神靈跑到我侄兒體內曆劫來了,好得很啊。”


    徐源長臉上露出一絲狠色,他以前遇到過一次神靈轉世到豬身的倒黴家夥,好像叫常狩林,差點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有足夠的實力,對付轉世之後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神靈。


    然而事關蛋娃生死,他必須要考慮穩妥。


    稍有不慎,或許會導致蛋娃變成一個白癡,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結果。


    “你準備如何做?”


    兔子很熱心問道。


    徐源長思忖著回複:“我侄兒體內的神靈殘魂,目前處於蒙昧階段,不露行跡,我初步探查,沒有尋到蛛絲馬跡,所以我打算用‘請神術’將神靈殘魂喚醒,再突施近距離‘定神術’,隻要能將殘魂定住一息,便可用法力將其揪出來滅掉。”


    兔子卻提出不同意見:“神靈殘魂處於蒙昧,本能地吞噬了你侄兒一部分地魂壯大自身,你即使滅掉殘魂,也找不回失去的地魂,你侄兒今後便渾渾噩噩一輩子。


    “何不將神靈殘魂喚醒過來,用幻術迷魂,將殘魂引入你神識空間,再用造化神台內煉之法,清理掉殘魂神性和雜念,將部分能量還給你侄兒,慢慢將養,三兩年能夠恢複如初,也或許能夠因禍得福,獲得一些神奇力量。”


    徐源長思索再三,覺著此法可行。


    他倒是不做奢望,蛋娃從此以後能夠修煉,能安然度過此劫,便萬事大吉。


    返回前院,讓大兄挑來三擔穀物,他抓著穀子往地上灑出一座六麵請神台形狀,厚厚鋪上一層,天色已黑,招手叫來蛋娃,讓其坐在穀物請神台的東南方地上。


    “睡去!”


    隨著徐源長一聲輕喝。


    不明所以的蛋娃仰頭躺在穀物地上,睡得鼾聲大作,口水滴答。


    徐源長叮囑大兄等人回屋子裏去,不可窺看,更不能出聲驚擾他做法。


    柳纖風悄然出現,在附近插幾根紅柳枝以防萬一。


    老黃狗趴在指定位置。


    徐源長擺上小香爐和酒水祭品,點上白燭,再燃三支香,口中默念請神咒。


    神識空間的請神台發出微弱震顫回應,冥冥中的力量映照現實,穀物請神台上方有神秘氣息波動,酣睡中的蛋娃突然止聲,臉孔露出一絲痛苦扭曲神色。


    徐源長手捧香火一圈一引,三點暗紅香頭在黑暗中劃出弧形。


    蛋娃臉上的痛楚之色隨即消失。


    徐源長將三支殘香插入香爐,朝一旁盯著的柳纖風做一個手勢,他緩緩盤坐穀物中間方位,身上光華閃爍。


    有一點金色光芒在神識空間青色霧氣中左衝右突,越陷越深,知道遇上了高手。


    傳出一個中年男子聲音:“道友,上天有好生之德,修神不易,請饒過虞某這回,放虞某一絲神魂離去,今後必有回報。”


    徐源長的聲音轟隆隆響起:“還不將你吞噬的地魂吐出來,要徐某動手嗎?”


    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他沒費力氣,便將尚處於蒙昧之中的神靈殘魂叫醒來,不給其反應時間便引入自己神識空間。


    他的識海之內,特別是請神台範圍,他便是神一樣的存在。


    那中年男子聲音叫屈:“虞某魂處蒙昧,憑本能將宿主地魂當養分,真吐不出來……”


    徐源長沒有再廢話半句,直接將那點金光拖入請神台內。


    無處不在的黏稠壓力,緩緩研磨著神靈殘魂。


    他現今對於請神台的使用,駕輕就熟。


    “道友饒命,請放一絲遊魂……”


    中年男子嚇得魂飛魄散,太狠了,一言不合就動用造化神台要命。


    實在是倒黴,下界怎麽還有修士修煉這門神功?


    徐源長一向是除惡務盡,不給自己留後患,更沒有婦人之仁,動念間便隔絕聲音從請神台內傳出,吃了他的便乖乖吐出來,沒有第二條路通融。


    柳纖風已經將睡著的蛋娃卷去一顆紅柳樹下,用法術護住。


    她手拿打神棒,時刻準備給逃遁的神靈殘魂當頭一棒痛擊,不過看徐道友身上氣息不急不亂,今天怕是撈不到出手機會。


    老黃狗仍然緊盯穀堆中間的公子。


    不到半個時辰,徐源長將那點金芒盡數磨成絲絲能量,至於徹底隕落的神靈是誰,關他甚麽事?請神台內死掉的神靈,他已經知道,不沾因果。


    “黎道友,還給我侄兒多少能量為佳?”


    “三成足夠,過則如毒。”


    兔子很篤定道。


    徐源長道一聲謝,睜開眼睛,在柳纖風和元寶注目下,他走到紅柳樹旁邊,一指頭點在蛋娃額頭上,片刻後,收回手指,他沒敢一次性灌注三成神靈殘魂能量給蛋娃,先給一成看看成效。


    留在他請神台內的能量,短時間不會流逝。


    叫開房門,將睡得安神的蛋娃交給一臉著緊的大兄和嫂子,仔細交代幾句,徐源長帶著黃狗飄然出門。


    柳纖風早已經隱身回去,她受不了狗娃娘的熱情勁,能不見麵盡量不見。


    徐大柱忙裏偷閑踢了狗娃一腳,“沒點眼力勁,還不拿燈籠給你叔照路。”


    徐勝厚笑著道:“三叔是神仙,再黑的路也看得見。”


    話雖如此說,他接過徐杜氏遞來的燈籠,往門外跑得飛快。


    可哪裏還有三叔的背影子?


    徐源長返回百林穀,塞了一顆三階幻石給兔子,感謝兔子的提醒和建議。


    次日上午,徐源長前去給醒來的蛋娃檢查一番,告訴大兄,蛋娃恢複有望,無須擔心,把大兄和狗娃娘高興得合不攏嘴。


    拒絕大兄一定要留吃午飯的盛情,徐源長馬不停蹄趕到郡城。


    走進福祿巷子,進進出出盡是些陌生麵孔。


    一路走進聚義堂,與訓斥幾名低階修士的齊行善打一個照麵,徐源長微笑抱拳。


    “徐兄弟回來了,快坐。”


    “齊老哥,咱們這裏熱鬧啊,新招這麽多人手,八腳山匪他們人呢?”


    徐源長舒服地坐在以前的老位置上,問道。


    “半個月前,八腳、木雞奉命調任都城,說是三重樓捉妖人集中整訓。目前各郡城捉妖人據地全部在招收新人,擴大規模,現今的招收標準已經放寬,山匪今年夏天晉級三重樓,幸虧有他和麻雀幫我,要不更亂。”


    齊行善簡單介紹情況,打量外出一年多的徐源長,道:“徐兄弟,你是回來幫我,還是另有任用?”


    徐源長拿出捉妖山執事牌,歉意道:“齊老哥,我另有事情忙,幫不到你。”


    他不是要顯擺什麽。


    浩劫將至,捉妖人據地放開了招收低階修士。


    看樣子是想將所有散修納入官府管轄,為將來上戰場做準備。


    免得散修們沒了約束,留在各城弄出亂子。


    生於草芥,也將歸於塵埃。


    大部分散修的宿命。


    “恭喜你了,能夠留任捉妖山聖地,可是天大喜事。今天再忙,也得將山匪他們叫回來,晚上為你接風洗塵,對了,你那師兄和師姐也加入了咱們黑記客棧。”


    齊行善笑道。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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