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如意令(下)


    這兩年多, 內宅最值得一提的是非, 是董夫人先後兩次找上門來。


    第一次, 董夫人自進門就冷著臉, 落座後冷聲道:“我與兒媳婦不睦,勒令長子休妻, 這事情怕已是街知巷聞。不管誰對誰錯, 眼下我們婆媳兩個已是立於危牆之下, 但凡有點兒腦子的,都不會上趕著來往。我也不怕丟臉, 這一陣,到董家做客的人寥寥無幾。


    “可有個人卻是奇了,每隔三兩日便登門去找我那個好兒媳,一坐就是大半日,兩人關起門來,也不知道嘀咕些什麽勾當。”


    怡君麵無表情地望著她, “哪個?”


    董夫人凝著她,“你姐姐。”


    “所以呢?”怡君一愣之後,揚了揚眉, 笑,“我姐姐是廖家女、蔣家媳, 怎麽都輪不到我管她的事兒。您來找我做什麽?是不是忒看得起我了?”


    董夫人嗆聲道:“你要我去質問你娘家或是蔣太夫人麽?不論怎樣,我這也算是為你著想。你們姐妹之間, 有什麽話說著不是更方便?”


    怡君道:“雖然是姐妹,我的手也不好伸得太長, 為了您這三言兩語,我就找我姐姐說這說那,算是怎麽回事?您不想要的兒媳婦,別人就該對她棄若敝屣?這是哪家的道理?合著您瞧不上的人,就該萬人嫌?”語畢不等董夫人做出反應,便喚吳媽媽,“派人分頭去廖家、蔣家傳話,把我的意思告訴兩家長輩。”


    吳媽媽應聲而去。


    董夫人鬧了個下不來台,氣衝衝地走了。


    後來,蔣太夫人、廖大太太獲悉,先後問碧君原由,碧君說是與董大奶奶投緣,見對方的詩詞做得十分好,便經常登門請教。


    兩位長輩一向認為碧君最是單純,啼笑皆非,親自找怡君說了原委,又問怡君是何態度,要是程家覺著不妥,便讓碧君離董大奶奶遠一些,但是沒必要——蔣太夫人說:“董夫人要是不來跟你找茬,我又先一步知曉碧君的動向,也就攔下了。可眼下到了這份兒上,碧君忽然不登門的話,董夫人豈不是要得意洋洋?那董大奶奶也不是好相與的性子,萬一覺得被碧君掃了顏麵,跟外人詬病她就不好了。你說呢?”


    怡君笑得雲淡風輕,“您說的對。我當下也是沒法子,才派人稟明您。這本就不是我該說話的事兒。您做主就好。”


    程夫人聽說了這件事之後,出於關心,私底下不免問怡君:“心裏真的一點兒都沒生氣?”


    怡君苦笑,“生氣倒是談不上,隻是覺得有些窩囊。明麵上的說的再解氣,可董夫人有些話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我姐姐本沒必要與董大奶奶過從甚密。”


    “各人有各人的際遇,說不定是真的特別投緣。”程夫人對碧君的印象,始終是單純得一點兒心計也無,“你與黎王妃、唐夫人是知己,該曉得友人親厚起來,勝過手足。我看啊,你姐姐是在不恰當的時機遇到了此生的知己。”


    怡君就笑,“借您吉言。真要是那樣的話,我該為她高興。”


    那之後,碧君也專程來過程府一趟,向怡君解釋,說辭與和長輩說的一致,怡君則把對蔣太夫人說過的意思複述一遍。


    董夫人第二次找茬,起因是幾個孩子。修衡、開林都不喜歡去董家,飛卿也因著祖母、母親爭吵覺得丟臉,從不邀請兩個哥哥去家中。飛卿長期隨兩個哥哥在程府、唐府、陸府之間來回跑,時不時住上三五日。


    董夫人先去找唐夫人,唐夫人懶得搭理她,一句身子不適不見客讓她吃了閉門羹。陸夫人亦是。


    怡君以禮相待。不是她太閑,是當日飛卿就在府中。總不能讓孩子覺得尷尬。


    董夫人這次和顏悅色,說了一大堆話,委婉地表示自己懷疑程、唐、陸三家的長輩教唆修衡、開林不肯到董家做客,這對孩子並無好處,末了道:“我與長子通過信,他說長輩的事不該影響孩子,平時由著孩子們的性子就好。我深以為然,可這一陣卻看出了這些端倪,便想說道說道。若是傳揚出去,對你們三家的名聲也沒好處。我們不妨把男子在朝堂上的事擱下,不求有多親厚,明麵兒上過得去總是不難,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怡君笑微微地道:“說起來,您這個人,我真是看不懂。飛卿到底是誰家的孩子?與他相關的事,您怎麽會來找我說道?是什麽時候,您把孫兒托付給我了?


    “再說了,您與兒媳婦長年累月地不消停,傳出了什麽閑話,您該有耳聞。您是高門貴婦,那些不成體統的話,總不會是您四處宣揚出去的,董大奶奶也不可能發瘋詆毀自己。那麽,隻能是董家的下人嘴不嚴。


    “既然如此,我們三家便是讓開林、修衡別去您府上,也是合情合理吧?萬一有不成體統的下人胡說八道被兩個孩子聽到,他們是該替您懲處下人,還是有樣學樣,把聽到的話告訴家裏人?”


    董夫人明顯很意外,沒想到怡君仍舊像上次一樣,說出一番足以讓她惱羞成怒的話。


    怡君隻當沒察覺她的怒意,繼續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回頭會告訴唐夫人、陸夫人。她們要是說我錯了,我二話不說,去給您賠禮;要是不覺得我有錯,那麽,您就把這事兒放下。孩子們交好,影響不到誰,您又何苦橫生枝節?”


    董夫人再一次灰頭土臉地離開。


    與董家相關的事,終究是不需放在心裏的,蔣映雪娘家的事,就需要怡君長期費心費力。


    有怡君為蔣四太太撐腰,作為蔣家的旁支,四個房頭總算是真的放下了鬧著分家的事兒,但仍舊有讓人一聽就膈應的事情:蔣映雪的大堂兄蔣國槐出自長房,成婚一年後就添了個分外標致的女兒蔣徽,前年卻失去了原配——發妻生女時難產,一直沒調養過來,到底是撒手人寰。


    去年春日,蔣國槐續弦,娶了萬氏。沒成想,萬氏也是個短命之人,去年秋季暴病猝死。


    蔣家隻好繼續給蔣國槐張羅親事,可外人卻都覺得蔣國槐克妻,稍微像樣一點兒的門第,都當即婉言回絕。


    蔣大太太聽下人說了,急得什麽似的,病急亂投醫一般,四處尋找算命的、看風水的,隻求能夠把眼前這難題化解。


    今年春季,有個小有名氣的算命的說,蔣家長房的症結,在於府邸有些地方建的不妥,最重要的是蔣大太太的小孫女,從八字來看,這女孩兒命硬得很,克長輩。


    蔣大太太忙問如何化解。


    算命的就說,這樣的人,當然是躲遠一些為好,不妨把人安置到別院,或是送到遠房親戚家中,過個三二年,煞氣褪淨了,長房的運道自然就會好起來。


    蔣大太太聞言,深信不疑,當天就讓幾個下人帶著蔣徽住到城外的莊子上去。蔣大老爺和蔣國槐竟也沒阻撓。


    蔣四太太和蔣映雪卻覺得那算命的簡直是信口胡謅,加之一向很喜歡蔣徽,得空便去莊子上看望。


    下人住到了莊子上,沒了時時約束自己的主子,當差不盡心之處越來越多,一直善待蔣徽的,也隻有一個奶娘。


    蔣映雪見蔣徽過得還不如有頭有臉的丫鬟,心疼得不行,有兩次跟怡君說起,心疼得落了淚,“說她命硬我不信,要說她命苦我倒是深信不疑——至親擺明了把她當個物件兒,說扔就扔。”


    這件事,怡君沒有給蔣家旁支臉麵的閑情,隻是可憐那孩子,對妯娌說:“得空你把那孩子和她的奶娘帶來,我見見,看能不能幫她們一把。”


    蔣映雪則道:“不用,我和四嬸想想法子就是。”


    怡君解釋道:“這種事,你們隻能管一時——終歸是出自同一個府邸,幹涉太多,他們不定出什麽幺蛾子,最終受苦的是孩子。與其如此,就不如程府從一開始就出麵。”


    蔣映雪雖然於心不安,但為了自己的小侄女,點頭說好。


    怡君見過蔣徽兩次之後,見那孩子資質非凡,除了未相見就有的憐惜,打心底喜歡。她抽空去見了見薑先生和葉先生,又與婆婆、徐岩商量之後,拿定了主意。


    今年夏季,怡君邀請蔣大太太到府中,開門見山:“我認識的葉先生,無意中路過府上的莊子,見到了徽姐兒,覺得跟這孩子很投緣。眼下先生清閑,想把徽姐兒帶在身邊做個伴兒。您意下如何?”


    蔣大太太聞言雙眼一亮,“葉先生?薑先生的高徒麽?既然如此,能不能請她抽空指點一下我兒子的學問?”


    怡君說:“葉先生如今隻收有緣人。”


    蔣大太太麵露失望之色,隨即期期艾艾地道:“徽姐兒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我沒什麽不同意的,隻怕葉先生不知情,日後膈應。”


    “先生來找我說過這件事,我已如實相告,她不信那些。”怡君笑說,“徽姐兒今年五歲吧?正是可愛的時候,若能陪伴在先生身邊,對誰都好。”


    “是這個理。”蔣大太太點頭,“我也實在是沒法子,子嗣的事才是一個門第的大事,這些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我當然能體諒您的想法。”怡君笑眉笑眼的,“隻是,葉先生輕易不收學生,收了便是長年累月的事。這個事兒,不但要事先說好,你們雙方更要立下字據,您得答應,就此把徽姐兒交給先生,七年後才能把人領回去。這七年裏,徽姐兒就歸葉先生管了,先生讓她見誰她才能見,不讓她見的,哪怕是您這樣的至親,也不能見。”


    “這樣啊。”蔣大太太道,“我得回去跟家裏人商量商量,隻要他們同意,我就來給你回話。”


    “這是自然。立字據的事兒,要您的夫君、兒子出麵,我與黎王妃做保人。這可不是兒戲,您是該與家裏人好生斟酌。”


    “我記下了,記下了。”蔣大太太頻頻點頭,道辭離開。三日後,親自來給怡君回信兒:家裏人都同意。


    沒幾日,這事情定下來,照著怡君所說的立下了字據。


    徐岩好幾次跟程夫人歎氣:“我要是遇到這樣的公婆、夫君,看到他們這樣對待我的女兒,在地底下都要氣得爬出來。”


    程夫人道:“擱誰聽了也是意難平。”


    “幸好,那孩子的命總算不錯,有您和怡君肯照拂她。”


    怡君對這件事,其實火氣不小,從她後續的舉措就品得出。


    蔣徽開蒙讀書,有葉師傅親力親為。她得空就去看看師徒兩個,有意無意地問過蔣徽幾次,想不想學一些防身的工夫。蔣徽每次都態度堅定地說願意,又說自己再不想被人欺負。


    為此,怡君開始給蔣徽物色拳腳師傅。教過修衡的明師傅這兩年已經沒什麽事可做——唐栩現在不再繁忙,長期親自指點孩子們的功夫。她去唐家說了說想請明師傅的心思,明師傅爽快應下。


    這件事辦妥之後,怡君專門給葉先生、明師傅撥了幾個下人過去,又覺得葉先生住的宅子小,把自己陪嫁的宅子騰出來,讓他們住過去。至於蔣徽的衣物,交由吳媽媽悉心打理。


    這樣過了兩個多月,蔣大太太隔三差五帶著些衣服、點心去看蔣徽,葉先生一概不讓人進門。


    她沒法子,轉過頭來找怡君。


    怡君神色冷淡地說:“先生不是為了您好麽?您不是怕徽姐兒克得您出閃失麽?怎麽,徽姐兒在莊子上被下人怠慢的時候您害怕,這會兒不怕了?”


    蔣大太太鬧了個大紅臉,訕訕的道:“不瞞你說,這一陣,我家老爺又請了一位道長到家中,道長的說辭,與算命的說辭完全不同,說徽姐兒是有福之人。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把她接回家裏吧,每日一定趕早把她送到葉先生跟前,不會耽擱她的學業。”


    “那字據呢?合著您以為立字據是小孩子過家家?”怡君目光涼颼颼的,“我把話給您放這兒,您要是出爾反爾,惹得葉先生把事情鬧大,當眾跟您理論的話,我幫她幫到底。”


    蔣大太太見她分明動了氣,連聲告罪,“以前都是我糊塗,你可千萬別生氣……”


    “不想鬧得大家夥兒都難看,回家之後,好好兒過日子,別今日要跟孀居的妯娌分家,明日又把親孫女送到莊子上,讓她自生自滅。往後想給你兒子找轍,尋別的借口,別把髒水往徽姐兒身上潑。她命硬的說法要是傳出去,長大之後還嫁不嫁人?您到底還要不要她這個孫女?”怡君端了茶,“言盡於此。您聽得進去,我們還是常來常往的親戚;聽不進去,您可別怪我這個晚輩變著法兒地給您添堵。”


    “再不會了,我都記下了。往後但凡有什麽事,我都先跟我四弟妹商量。黎王妃那邊,你費心幫我周旋幾句。”蔣大太太好一番賠罪之後,灰頭土臉的走了。


    ——聽母親說完這些事,程詢摸了摸下巴,笑,“怡君跟您寬和敦厚的做派可不同,您居然津津樂道,怎麽想的啊?”


    程夫人揚眉道:“這話說的。你要是跟你爹做派相同,怡君大抵也會跟我一樣,落個所謂的好名聲。可你太能鬧騰,她應對事情若是過於柔和,這兩年多,怕要被不少人當做軟柿子,沒完沒了地受窩囊氣。”停一停,斜睇著他,“你想做什麽?挑撥我們婆媳倆麽?”


    程詢笑出聲來,“我怎麽敢。”


    程夫人也笑起來,“每回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時候,少不得遇見瞧著你不順眼的官員家眷,有一些沒涵養,人前就說些沒分寸的話。怡君總是四兩撥千斤,要麽就綿裏藏針,笑眉笑眼的就讓人被挖苦了卻不能還嘴。


    “這樣三兩回之後,也就沒人敢在人前自討沒趣了。要是性子綿軟還了得?我們婆媳倆一進宮就要生一肚子閑氣——我在外常年和和氣氣的,真成習慣了,偶爾乍一聽到刺耳的話,心裏著急,卻說不上話。”


    程詢笑道:“您這麽說我就踏實了。”


    程夫人瞧著天色不早,擺手催促,“快回房吧,再晚一些,天賜又要過來找你。”


    程詢稱是,行禮告退,回到靜香園。


    哄著天賜睡著,洗漱歇下之後,他與怡君說起聽說的那些事。


    怡君訝然,“娘怎麽會跟你說這些?”在她心裏,這些事與他無關,就像他如今在官場上有些事不需與她提及一樣。


    “為了跟我顯擺,她有個好兒媳;為了讓我知道,娶到的人是塊兒寶。”他說。


    怡君卻不是這樣想的,“偶爾肝火旺盛,故意給人下不來台,難為你們不怪我。”


    “往後,我的誌向之一,就是讓官員家眷看著娘和你的臉色說話行事。”他語聲柔和卻鄭重,“這些勞什子的閑氣,不該是你們承受的。”


    怡君笑說:“真不算什麽,權當解悶兒了。”況且,好多人已經被他嚇到,已經在看著她和婆婆的臉色說話行事了。


    程詢笑著把她摟到懷裏,百般憐愛。


    。


    翌日,百官休沐。程詢到訪柳府。


    柳閣老親自出門相迎,把他讓到書房說話。


    說了一陣子朝堂的事,程詢問起柳元逸:“元逸近況如何?我想見見他,他得空麽?”


    “自然得空,平日不過是用功讀書。”柳閣老吩咐下人去喚柳元逸過來,繼續道,“好幾年了,神智早已恢複如常,隻是身子骨有些孱弱。所幸生性好學,這兩年一直埋頭苦讀。比不了你和臨江侯世子,比起一般人,倒是不遜色。再者,薑先生時時過來小住一段日子,有他悉心教導,元逸少走了不少彎路。”


    程詢心安幾分,“薑先生一直忙著書院的事兒,隻能來回走動。”


    “書院的事兒我也聽說了。”柳閣老笑道,“等建成了,你我跟皇上請一道旨意,從速走完官府幫襯的章程。”


    “您跟我想到一處了。”


    柳閣老笑意更濃,“這種對誰都有好處的事兒,我不湊熱鬧可不成。”


    說笑間,柳元逸走進門來。柳閣老神色和藹地道:“這位就是程大人,記得麽?”


    柳元逸行禮之後,細細打量著程詢,笑著點頭,“記得,我記得程大人。”


    程詢亦凝眸看著柳元逸,見他比尋常人顯得瘦弱一些,但是氣質溫良如玉,笑容明快,是風采照人的貴公子模樣。“是幾年前的事兒了,真的還記得我?”


    “真的。”柳元逸唇畔的笑意更濃,“我記得您那時候還沒做官,也記得您跟我說過的話。”頓一頓,神色真摯地道,“我會做到的。”


    程詢心裏有點兒酸酸的,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跟我說話,不必拘禮,我在閣老麵前,與你是同輩。”


    “那不一樣。”柳元逸依言落座,笑道,“從起初相見,我就覺得同輩人在您眼裏,都跟懵懂無知的小孩兒似的。在南方的時候,做的那些大快人心的事,我都聽說了,由衷欽佩。”


    程詢摸了摸下巴,“你再捧,我可就找不著北了。平時有什麽喜好?”


    柳元逸答道:“下棋,烹茶。”


    程詢揚了揚下巴,“殺幾盤兒?”說完,看向柳閣老,“這得聽您的,不行就當我沒說。”


    柳元逸眼含期許地望著父親。


    柳閣老眼中有喜色,對程詢道:“你這話是怎麽說的?我平日都想跟你切磋棋藝,元逸若能跟你對弈,我高興還來不及。隻管安心下棋,今日午間可不準走了,一定要留下來用飯。”


    “成啊。”


    柳閣老吩咐下人去取棋具,又起身道:“我去安排席麵。你是出了名的饞貓、醉貓,我得用心些。”


    程詢朗聲笑起來。


    柳元逸見父親與程詢這般隨意又親近的說話,喜上眉梢。


    下棋的間隙,程詢和聲與元逸敘談,一來二去的,總算讓柳元逸用平輩的態度跟自己說話,隨即詢問元逸的課業,做到心裏有數之後,問道:“想考取功名麽?”


    “想。”柳元逸鄭重地點頭,“我想像家父和你一樣,為皇上效力,為百姓、將士懲惡揚善,謀取更好的處境。”


    “很好。”程詢誠摯地道,“我寫文章尚可。寫八股文的時候,你若是遇到棘手的難題,隻管去找我。這方麵,我應該比令尊、薑先生更有心得。”


    柳元逸大喜過望,“我先謝過了。以往拜讀過你不少文章,那時就相信,真有妙筆生花的事。再有就是,你與人打筆墨官司的一些折子,家父都能倒背如流,給我謄了幾份,我看了,覺得特別解氣。”


    程詢失笑,“跟人較勁的文章,看看就算了,那裏邊我又說不出什麽好話。”


    柳元逸欣然頷首,“那種筆下的鋒芒,我要晚一些再學。”又問,“你什麽時候得空?我隻怕要請教的太多,而你公務繁忙。”


    “每逢休沐的日子,我要忙也是哄孩子。你派人知會我一聲就行,天氣不好的話,我過來找你。”


    柳元逸忙道:“那可要折煞我了,還是我去程府。”


    程詢笑說:“這事兒隨你。”


    柳元逸落下一枚棋子,喜悅、困惑兼具地看著程詢,“為何這樣關照我?我這會兒真擔心你在跟我開玩笑。”


    “因為令尊幫過我很多,我無以為報。”程詢隻能這樣解釋,“若是首輔不處處幫我周全,我在南邊的日子,定要辛苦百倍。”


    柳元逸釋然,“原來如此。家父從沒跟我說過這些。”


    程詢由衷道,“令尊是我非常尊敬、欽佩的人。”


    柳元逸卻說:“家父經常說的是,文采不及你,當初科舉時,名次也差了你一大截,總擔心我下場考試的時候,跟他一樣磕磕絆絆。”


    “科舉的名次並不重要,隻要考入翰林就行。說到底,做官固然要有才學扶持,但心性、抱負更重要,令尊就是最好的例子。”程詢從來不好意思自誇,“我那時候是太走運,別當回事。”


    柳元逸失笑,“不當回事的,也隻有你。”


    “不管怎樣,日後我們齊心協力,盡全力免卻令尊的擔憂,好麽?”


    “好!”


    程詢心裏舒坦了一些。他想常年教導的,是修衡、天賜,想全力幫襯、提攜的,是元逸。他對元逸的期許,甚至要超過天賜。全力幫元逸的功名路和仕途出彩、順遂,程家對柳家的虧欠便能少一些吧?


    他在柳家盤桓至午後,與父子兩個相談甚歡。告辭離開後,轉去唐府。


    修衡的四弟修衍快兩歲了,程詢看了看這孩子,賞了一份見麵禮。在唐栩的書房落座,他笑問:“四個兒子,忙得過來麽?”


    “忙得過來。”唐栩笑道,“老二、老三特別聽開林、修衡的話,平日得空就幫忙哄著老四。”


    程詢聽他把開林放在修衡前頭,笑了。


    “老四要是個女兒該多好?”唐栩無奈地搖了搖頭,“偏生不是。看來是沒有那個命,罷了。橫豎這四個混小子長大之後,要把別人家的掌上明珠娶進家門。”


    程詢一笑,“這倒是。”


    “對了,你家天賜早就開蒙了,那小子也是少見的聰明。”唐栩問道,“你有沒有讓他習武的打算?”


    “哪兒輪得著我給他打算,他自己就在張羅了。”程詢道,“你手裏有沒有合適的人?”


    “有啊。”唐栩當即道,“明師傅的去處你應該知道了,弟妹讓他常年教導一個女孩子。他教的興頭十足,這最好不過。有兩個與他不相上下的人,正想舉薦給你。當下先讓師傅教著,等打好根基了,我再盡心指點天賜。或許都用不著我,不是有修衡麽。”


    程詢頷首,“行,這事兒我聽你安排。”


    唐栩道:“你們程家子弟,都是筆杆子打天下,其實用不著習武。但不都說藝不壓身麽,多學一樣本事,總歸有好處。”


    “就是這個理。”程詢想一想,問道,“你對四個孩子怎麽打算的?尤其修衡。”


    唐栩推心置腹地道:“起初有你悉心教導修衡,他也是讀書的材料,我就想,讓他長大之後從文最好,如此,才不辜負你一番辛勞。你的才華、抱負,他能幫你傳承下去。


    “但在後來,我親自帶著他習武的時候,見他亦是天賦異稟,在功夫上也能舉一反三,假以時日,要勝過我許多。這樣的好苗子,若在盛世,到軍中能做的有限,但如今不是那樣的好世道,先帝留下的隱患,遲早爆發。


    “不為此,皇上和你也不會如此關注邊關要塞的軍務,皇上亦不會時時召見我與黎王爺,一起參詳軍政。


    “既然如此,我就想讓他長大之後投身軍中,為朝廷百姓殺敵。說起來,這本就是曆代唐家人的本分。”


    程詢問道:“修衡怎麽想的?”


    “我們爺兒倆說過這事兒了。”唐栩現出自豪、欣慰之色,“你在南邊最辛苦的那段日子,我護送錢糧過去,回來之後,修衡問起所見所聞,便說了一些。


    “修衡得知軍兵救災時的艱辛、任勞任怨,很受觸動,跟我說,過幾年,他要去軍中。


    “我問他,為何有了這心思?


    “他就說,官員、官場有皇上和師父,那麽作戰、救助百姓的事兒,就該由唐家人來做,要做到最好。跟我說,如果能在軍中揚名,他要幫你更幫武官、軍兵爭出個更好的境遇。


    “別看他小,平時留意的事情可不少。你在那邊官場上的一番殺伐果決,他大抵一清二楚,而且明白原由。”


    程詢聽了,感慨萬千,亦對修衡引以為榮。“但是軍中諸事,並不如修衡所想見的那麽簡單。”他誠懇地道,“你若是讚成修衡的誌向,平日有意無意的,便讓他知曉將領軍兵身負的重任,更要讓他知曉,萬一有戰事,他要麵對的是最殘酷的事——不知何時,興許就要與並肩作戰的人天人永隔。畢竟,怎麽樣的戰事,都有熱血男兒埋骨沙場。總不能說,你唐家舍命殺敵的孩子,凱旋之日,也是落下滿心傷痛之時。”


    唐栩略一思忖,正色頷首,“這的確是該早有準備。修衡重情義,這些若是看不開,在沙場上怕要吃盡苦頭。容我盤算盤算。這三二年,先教他排兵布陣,等到他十多歲的時候,再跟他細說沙場上的腥風血雨。”停一停,苦笑道,“其實,你該清楚,每一個將領以軍功揚名前後,都有莫大的變化,有人變得狂妄自大,譬如景鴻翼,因為連死都不怕;有人則變得寡言孤僻,譬如我與黎王爺,因為常常想起烽火狼煙中失去過的同袍。說來說去,挺多事情,沒想明白、沒看透就一頭紮了進去。”


    “明白。”程詢以茶代酒,對唐栩端杯。


    唐栩笑著喝了一口茶,又道:“修衡的事,你平時也費心吧。這孩子,我是早就交給你了,你與弟妹這幾年,也一直盡心盡力地養育著他。我無以為報,你們隻能等著修衡盡孝心。”


    程詢一笑,“到時候你可不準矯情,數落我搶你兒子。”


    唐栩忍俊不禁。


    當晚,兩男子在書房用飯,暢談至戌時。


    程詢回到家中,先去了光霽堂。


    修衡、開林、飛卿都睡著了,胡亂倒在臨窗的大炕上,都沒蓋被子,兩張炕桌上散放著他們的功課。


    小刀、阿魏等幾個小廝戰戰兢兢地看著他,輕聲說:“一向是這樣的,說躺一會兒就行,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睡沒睡著。”


    程詢笑了笑,順手收拾一下,把炕桌輕輕搬到大炕兩側,又將三個小皮猴子一個一個撈起來,輕手輕腳地分別抱到東次間、西次間和碧紗櫥的床上,蓋好被子。


    董飛卿還沒睡沉,程詢抱著他到碧紗櫥的時候,他醒了,揉了揉漂亮的鳳眼,看清楚是程詢,笑了,輕聲喚道:“叔父。”


    “嗯。”程詢把他放到床上,“接著睡吧。”


    董飛卿眼神仍舊懵懂,摟住程詢的脖子,“叔父,你怎麽會這麽好?”


    “有麽?”


    “有,特別好。”董飛卿打個嗬欠,語聲有些含糊,“比我爹對我都好……”


    程詢笑,輕緩地拉下他雙臂,給他脫掉鞋子,又扯過錦被,給小家夥蓋上,輕拍兩下,“睡吧。小廝歇在美人榻上,你有事就喚他。”


    “好。”董飛卿抿唇笑了笑,“謝謝叔父。”


    程詢出了光霽堂,聽得母親已經歇下,便回了靜香園。以為天賜已經睡著,卻不想,這小子還在等他,怡君陪著。


    “爹爹怎麽才回來?”天賜擁著自己的小被子坐在床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我不是說了,休沐時隻管吃喝玩樂早些睡覺,你忘了?”程詢坐到床邊,把兒子抱到懷裏。


    天賜嘟了嘟嘴,“沒忘。但是,沒您在一旁說著話,我睡不著。”又有些歉疚地看一眼母親,“我不是故意的。”


    怡君笑著起身,“知道。讓爹爹哄你睡覺,娘親先回房了,可以麽?”


    “可以。”天賜揮了揮小胖手,“娘親快去歇息吧。”


    怡君笑著點頭,款步出門。


    “爹爹去找唐伯父了,是嗎?”天賜問父親。


    “對,談笑盡興,回來的就遲了些。”程詢輕拍著兒子,“你不是想習武麽?唐伯父能幫忙請一位身手絕佳的師傅。”把唐栩的安排如實講給天賜聽。


    “那可太好了。”天賜眉飛色舞的,“見到唐伯父,我要跟他道謝。”


    “對,理應如此。”


    父子兩個說笑好一陣子,末了,在程詢溫和的語聲中,天賜沉沉入夢,唇角噙著一抹淺笑。


    沐浴更衣,歇下之後,程詢跟怡君分別說了說元逸、修衡的事情。


    聽得元逸的事,怡君覺得心裏那塊無形的石頭落下了一半,聽得修衡的事,她不免有些心疼,卻因為那是孩子的誌向,必須尊重。


    抬眼凝視他,覺出他整個人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該是因為元逸的事情吧?那件事,讓他承受過的打擊、經受過的磨折,她都不願意回顧。


    她依偎到他懷裏,“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


    他頷首,“對。”


    。


    九月初,程詢到兵部行走,進入內閣。


    兵部比起先前的兩廣官場,局麵看似簡單許多,棘手之處在於,大多數官員與京官盤根錯節,需得耐心梳理,整治人的手段要因人而異,且要秉承著盡量變廢為寶的原則——讓那些人完全改變做派,打起十二分精神效忠朝廷,不論心裏情願與否。


    皇帝高高在上,自幼至今,學的是帝王心術,要他恰如其分的料理這種事,基本上不可能,隻能指望著合適的人去做這些。畢竟,登基以來,懲處的京官、地方官已經太多,若拿六部中的兵部開刀,勢必真的引起朝野震動。那種風波,能免則免。不是為著這些顧慮,他又何苦讓自己累死累活這麽久。


    如今有了程詢,君臣二人可以相輔相成,一番恩威並施,局麵總會如願轉好。


    自程詢回來之後,闔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比以往更有神采。一家之主,真的是頂梁柱,他不在家,任誰偶爾都會心裏沒底。


    程詢這邊,慢慢地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休沐的日子,除非皇帝有急事召見,否則一概不談公務。


    休沐的日子,程詢大多用來指點元逸的課業,或是陪伴高堂、妻子和幾個孩子。


    因著他的緣故,家裏家外很多事都更為順風順水。


    怡君經常覺得,時間流逝得很快。是心緒愉悅之故。


    。


    轉過年來,是天啟八年。


    身在兩廣的陸放、董誌和進京述職。


    陸放離京時,陸夫人隨行。夫妻兩個長期分隔兩地,陸夫人終究是放心不下。


    陸開林思來想去,堅持獨自留在京城,跟著程詢、唐栩習文練武。陸放推心置腹地跟兒子敘談幾次之後,點頭應下,把孩子托付給堂弟、程詢和唐栩照顧。


    董誌和那邊的家事卻亂成了一鍋粥:他去廣西的時候,董夫人給他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過去,通房為他生下次子,抬了妾室,這次回京,母子兩個跟他一道回來的。


    董家老爺、夫人倒是言出必行,當麵勒令董誌和休妻。


    董大奶奶要的結果則是和離。


    董誌和心煩意亂,請了一個月的假,料理這檔子事。


    再一次,董家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怡君聽說之後,把阿初喚到麵前,“商陸這幾年是何情形?”


    阿初立刻稟道:“上次科舉,他又名落孫山,徹底斷了求取功名的念頭,閑來坐館教書,開了個不大的鋪子,娶了一個秀才的女兒,膝下已有一子。


    “雖然無緣功名,但他隻是八股策論遜色一些,有真才實學。曾經一起讀書的,近三二年,有幾個都與他常來常往——這幾個人,如今都是大爺的心腹,小的覺著,該是大爺離京前著意安排的。


    “薑先生見商陸踏踏實實的,有意提攜,建書院的事,一直讓他幫襯著。等書院建成,商陸會進去做教書先生。”


    原來,程詢一直留意著商陸,不著痕跡地安排了人手。怡君點了點頭,“找兩個得力的人,留心他一些——不是監視,是防著他出岔子。而你,留心我姐姐那邊。”


    阿初稱是而去。


    幾日後,董夫人對董大奶奶下了狠手:言之鑿鑿地指責兒媳婦出嫁之前曾與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後也藕斷絲連。不但在家中說,且吩咐下人把這消息傳揚得街知巷聞。


    董大奶奶和娘家針鋒相對,翻出了董夫人年輕時的舊賬,曆數董夫人成婚前後曾與三名男子曖昧不清。


    捕風捉影罷了,惡毒一些罷了。被逼急了,誰都做得來。


    董家老爺、夫人雙雙病倒在床。


    事情到了無可轉圜的地步。


    怡君聽了,隻覺齒冷。飛卿呢?他們可曾想過那孩子?做了母親之後,最見不得、聽不得這種事,卻總是事與願違。


    當日與程詢說起,他也是無可奈何,隻是道:“董誌和見過我和唐侯幾次,眼下他焦頭爛額,又知道飛卿時不時來我們兩家,懇請我們照拂一二。閑來我們對那孩子再上心一些。說出大天來,飛卿也不該被長輩的事殃及。”


    “我正是這樣想的。”怡君道,“你放心吧,明日我跟三弟說說,請他吩咐外院的人幾句,別讓孩子來了覺得被輕慢。”


    第二天上午,教天賜拳腳功夫的師傅到來,怡君、程謹分別在內宅外院見了見,吩咐管事好生安排衣食起居。


    下午,修衡來找怡君說體己話:“董家真是讓我歎為觀止,怎麽上上下下就沒一個明白人?”


    怡君苦笑,“可不就是麽。”


    修衡站在她身邊,拉住她的手,“師母,我和開林說定了,以後要帶著飛卿,把他當我們的兄弟。他隻是淘氣、嘴毒一些,一直都是個挺好的小孩兒。您同意麽?”


    怡君微笑,柔聲道:“我喜聞樂見。但是,你要記得請示爹娘。”


    修衡認真點頭,“我會的,等會兒就回家一趟。”


    三個男孩子的友情,在此時已格外深厚。怡君想,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會是一輩子的至交。


    過了幾日,怡君在後花園檢查修繕完畢的涼亭,看到了獨坐在湖邊柳蔭下的飛卿。


    她緩步走過去,對上那張無辜的小臉兒、那雙漂亮卻充斥著傷心無助的眼睛,心酸不已。


    她蹲下去,把飛卿摟在懷裏。


    “嬸嬸。”飛卿乖順地由她摟著,弱弱地說,“家裏的事,我有點兒想不明白……”


    “那是你現在不需要明白的事情。”怡君把他箍緊一些,“有的人,小時候就會經曆一些風雨。就算耿耿於懷,因為年幼,亦是於事無補。既然如此,你就盡量少思量那些事,哪怕是為著開林、修衡、愷之、我和你叔父。”


    飛卿低低地問:“你們,不會因為那些事嫌棄我麽?”


    “怎麽會。傻孩子。”怡君有點兒鼻子發酸,最不忍相看的,便是這情形了。她和他拉開一點距離,雙手捧住他的臉,“叔父、嬸嬸隻知道,你是聰明懂事的好孩子,跟開林、修衡一樣。要記得,長輩幫不到你的時候,就是朋友陪著你的時候——人都是這樣的,有失就有得。眼下除了你自己,沒有誰在意你家裏的事,也就更不會因為那些事對你有任何改變。”


    “您和叔父真的也不介意麽?”飛卿怯怯地問,“修衡哥、開林哥,我知道,就怕你們……不願意再讓我來。”


    “瞧瞧,想到哪兒去了?”怡君揉了揉他的臉,語氣轉為輕快,“要我和你叔父給你立個字據麽?”


    飛卿的小眉頭這才舒展了一些,主動投入到她的懷抱,語聲很輕很輕地說:“嬸嬸,我好羨慕愷之弟弟,好想有您和叔父這樣的爹娘。”


    “你這小皮猴子,說的我心裏真不好受。”怡君拍拍他的肩,“成心要嬸嬸在你麵前掉金豆子麽?”


    飛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說的是實話啊。以後不會了,我聽您的話,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您放心,這是我們的秘密,我不會告訴家裏人的。”


    “這就好。”怡君起身,領著他的手,“跟嬸嬸回房去,等我給你做好吃的。”


    飛卿笑著點頭說好。


    董家的風波,最終以董誌和與發妻和離收場。飛卿是董家子嗣,自是不能跟著母親回娘家。


    董誌和離京之前,問飛卿要不要跟自己到任上。


    飛卿隻是問:“您會帶著姨娘、二弟前去麽?”


    董誌和明知他因何有此一問,卻隻能點頭。


    飛卿沉默片刻,說:“那我不去。您在外保重。要是您能知會祖父、祖母,允許我與修衡哥、開林哥繼續在一起習文練武,我就知足了。”


    董誌和默然良久,頷首說好,臨走前,帶著長子、厚禮到訪唐府、陸府、程府,態度謙和誠懇地請三家費心。


    。


    春日的黃昏,霞光綺麗,和風徐徐。


    怡君站在小書房的大畫案前,靜心作畫。之於作畫,程詢算她半個師父,心得、精髓傾囊相授,今年她的畫技又進益許多。


    款冬走進門來,稟道:“阿初說,大姑奶奶出門的時候,乘坐的是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這會兒,車停在程府附近。”


    怡君嗯了一聲,思忖片刻,把畫筆放到筆架上,“讓阿初請她過來,跟她說,我有話跟她說。不然的話,程家的任何一個人,她都別想見到,見到也是自取其辱。”


    款冬稱是而去。


    一刻鍾之後,碧君走進小書房,神色憔悴,眼神焦慮。


    怡君坐在太師椅上,指一指對麵的座椅,“坐下說話。”又擺手遣了下人。


    “二妹……”碧君忐忑地看著怡君,“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怡君直言不諱:“我派人盯著你。”


    碧君驚訝,張口結舌,“為何如此?你連我都防備麽?”


    “防錯了麽?”怡君反問。


    碧君低下頭去,“姑母早就不肯管我了,我實在是……”


    “不是姑母不肯再管你,是你為人/母之後,再不肯聽她的話,生怕在孩子、夫君麵前失了顏麵。”怡君語氣緩慢,卻沒了慣有的柔和,“姑母早就跟我說過了。我想這樣也好,她總為你費心費力的,又是何苦來,有那個閑工夫,倒不如種花養草看看書。”


    碧君無言以對。


    怡君問道:“你今日要見的人,是知行,對麽?”


    “是。”碧君抬頭看著她,語聲低而焦急,“董家的事,鬧成了那樣,你想不聽說都難。你仔細想想,董大奶奶被婆婆指責的事情,與我和……和那個人的情形,是不是相差無幾?萬一有一日,有人舊事重提,我該如何是好?難道要像董大奶奶一樣,拋下親生骨肉,和夫君和離麽?”


    怡君仍是隻提問:“所以,你想讓知行出手,幫你免卻後顧之憂?”


    “是。”碧君點頭,“我要是鬧出什麽不光彩的事,程家也會臉上無光。上至朝廷大員、封疆大吏,下至一個地方的清官,他都能殺伐果決,何況除掉一個沒有功名的商陸?再者,我也品出來了,你們夫妻情分深厚,舉案齊眉,必然是無話不談。我這件事,他一定知情。”


    怡君目光冷漠如雪,“你知道商陸如今的情形麽?”她希望姐姐能夠察覺到程詢在為商陸那件事善後,哪怕隻察覺到了一絲一毫——都想把人除掉了,總該詳加了解對方的現狀。


    “知道一些,薑先生似乎有意提攜他。”碧君道,“正因此,我才隻能求你們。薑先生與程家、柳家和一些考取功名的人十分親厚,他身邊的人,尋常人動不得。”


    “我自主持中饋到如今,看過經過的是非已不少。有幾次,遇到要狠下心來處置的事,當下總是毫不猶豫,過後總會意識到,自己變了,越來越不怕事,越來越心狠。”怡君審視著碧君,“我想過,有朝一日,若是連你都能在言行間傷及,那麽,我應該就什麽是非都不需怕了。”


    碧君有些困惑,“你這是——”


    怡君牽了牽唇,“十幾年,我們有十幾年的姐妹情。出嫁之後,但凡遇到事情,你心心念念的,隻有你自己的小日子。姐,上次楊汀州的事,這次商陸的事,你來之前,有沒有為我著想過?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要臉麵的人?”


    “我沒有不顧你的意思,真的沒有。”碧君慌亂起來,“我是蠢笨,遇事不知道三思而後行,但我絕沒有不顧你的意思。”


    “要找知行,要他幫你除掉商陸。”怡君唇角的笑容多了幾分諷刺,“沒錯,他在官場上,落了個煞星的名聲。把清官逐出官場的事情,他都做得來,還有什麽人是他狠不下心除掉的?可他是為了什麽?其中利害輕重你知道多少?這種話你是怎麽說出口的?嗯?我的姐姐,你跟我說說。”


    “我、我聽說之後,不敢多打聽……”


    “不知原委,你就少說這種讓我膈應的話,成麽?”怡君目光幽冷,“我也惜命一般在乎我的夫君,容不得誰誤解、詬病他。隻是,我不會像你一樣,逢人就有意無意間表露。”


    碧君羞得滿臉通紅,“我知錯了,不會再說這種糊塗話。”


    “再說商陸。”怡君徐徐道,“薑先生看人從不出錯,這你得承認吧?好幾年過去了,商陸已經洗心革麵,娶妻生子,日子雖然清苦,卻一直踏實勤勉,幾名躋身官場的人都很尊敬他。不為此,先生不會提攜他。


    “他當初是名利薰心,眼下已經改了。在你這兒,怎麽就過不去了?你若是一如既往地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誰會閑得去翻你的舊賬?


    “說到底,我幫你善後做的那些工夫有紕漏麽?商陸得有多想不開,才會跟別人宣揚這種直指他自己那時心術不正的事?他眼下活得堂堂正正,不容易,要怎樣的理由,才能讓他前功盡棄?”


    碧君垂著頭,沉默不語。


    “瞧著你現在的樣子,我居然有些後悔了。”怡君無聲地歎息,“或許,當初我該做的不是讓你看到商陸的真麵目,而是壓迫著他娶你,想盡法子讓爹娘同意。”


    碧君猛然抬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怡君。


    怡君微微笑,“我說句誅心的話,你也不是認定一個人就誓死不改初衷的人。當初商陸搖擺不定的時候,你跟我說什麽來著?後來,國燾表哥出現了,娶了你,你在我麵前都做了些什麽?”


    碧君眼中噙著淚,但是沒有掉落。


    “話說到這地步,我們的姐妹情分就真成了昨日黃花,我清楚。”怡君神色平靜,“到何時,知行也不會為了你這莫名其妙的擔憂,就除掉一個改過自新的人。他雙手染血,但從沒有殺過懲處過清白無辜之輩。你可以怨我們,但怨恨之前,要明白,一個巴掌拍不響,沒你附和,當初商陸就是自作多情。他錯過,你就全做對了麽?”


    碧君心裏五味雜陳,淚水不斷地掉落。


    怡君語氣變得和緩:“日後,收起你那些小聰明。你純良的名聲在外,以這樣的麵目與人來往,為的卻是探究別人的私事,我起初聽說,真挺意外的。


    “你跟董大奶奶不是一路人。她那時肯與你常來常往,何嚐不是在跟公婆置氣,因為你是程詢發妻的胞姐——兩個男子拋開家事,注定常年對峙。你是夫君大過天,董大奶奶不是。


    “她從頭到尾,都沒跟你透露過自己的私事吧?她和離之後,你去看過她麽?不是跟人家來了一出人走茶涼麽?——娘和你家太夫人日後少不得問你,想想怎麽答對。她們一直以為,你與董大奶奶是知己情分。


    “往後再遇見這種事,我不指望你給我臉麵,隻盼著你為長輩做到善始善終。


    “商陸這件事,你給我把那份兒糊塗心思收起來,安分守己地度日。見過做賊心虛的人,卻沒見過如你這般狼狽難看的。


    “就此放下這件事。商陸若是日後行差踏錯,知行自會出手。


    “可你若如今時一般草木皆兵、無事生非,那麽,知行要做的隻能是打壓你的夫君。這是我今日攔下你見他的原因。


    “我不想看到聽到你尋死覓活。怪累的。


    “是一直回顧以前,還是惜取現在的好光景,你自己選。”


    碧君輕聲抽泣起來。


    哭吧,很多理由都值得一哭。隻是,怡君再沒有閑情賞看,端了茶,“我不送你了。”


    碧君早已無地自容,聞言立刻起身,匆匆出門。到了院中,才意識到自己此刻必是形容狼狽,會引來下人的好奇。但是,沒法子,總不能再折回去。


    怡君慢條斯理地品著茶,心裏空蕩蕩的,似是回旋著幽冷的風。


    第一次,她失禮於姐姐,沒顧及彼此的顏麵。


    不需要了。


    多可笑。她與徐岩、唐夫人三個異姓人,能逐步把三家的日子過成一家的日子,卻與姐姐走到了背道而馳的地步。


    人間情緣,有的太暖心,有的則太傷人。


    天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娘親,娘親!爹爹回來了!”


    “來了。”怡君放下茶盞,牽出明快的笑容,快步走出門去。


    程詢更衣的時候問她:“你姐姐來過?紅著眼睛走的?”


    “對。”怡君幫他整理著衣服,“我沒心沒肺的,說了些讓她傷懷的話。女人嘛,掉眼淚是常事。”


    程詢挑了挑眉。他才不信。


    “愛信不信。”怡君拍拍他心口,“回到家裏,別管我這類事,把你的腦子用來陪著娘、對付孩子們就行了。”


    “說的是,這些才是我最重要的事。”程詢微微俯身,清淺地吻落在她唇上,“你也一樣,最重要的,是對付我們這些不讓人省心的。”


    怡君嗯了一聲,啄了啄他的唇,尋到他的手,“走吧,去給娘請安。”


    。


    這一年,兵部堂官相繼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到冬日,辦差效率之快,是六部之首。


    皇帝心情大好,加封程詢為兵部尚書,正式成為閣員,隨後又賞了兵部上下三個月俸祿——將至年關,又到了他覺得自己窮得叮當響的時候,更多的賞賜,他拿不出。


    僅僅是這樣,兵部各官員已是喜笑顏開:要知道,皇帝對六部,這樣嘉獎的,迄今隻有兵部。哪怕隻有幾兩銀子的賞賜,貴在一枝獨秀,足以讓他們深覺揚眉吐氣。


    洗心革麵、勤勉當差能得到皇帝的矚目、讚許,值了,最怕的就是常年累死累活,過得還不如混吃等死的。


    皇帝如此重用程詢,宗親一向不讚成。這次,一班人在一次宮宴上,委婉地對皇帝表明:言官被你打壓得輕易不敢質疑你的旨意,但這般重用程詢,實在是不妥,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焉知日後不會狂妄自大、藐視王法?


    皇帝聽了,微微一笑,“程知行的確是年紀輕輕就入閣做了尚書郎,有何不妥?他的功績,你們哪個比得了?照你們的說辭,反觀曆朝曆代的君王,是不是也應該苦熬資曆再繼位登基?那些幾歲就坐上龍椅的帝王,就不該青史留名,有些居然還成了明君,這跟誰說理去?朕不到二十歲就登基,掌管天下大事,這麽久了,在你們看來,是不是也已變得狂妄自大?”


    幾個人被他噎得張口結舌。


    皇帝睨著他們,沒好氣地道:“白吃皇糧白拿俸祿,多好的日子,知足些不行麽?怎麽就這麽見不得人好?朕一向對自家人格外心狠霸道些,你們是知道的。別惹得我哪一日當真狂妄起來,再容不下你們。”


    幾個人噤若寒蟬。


    忙忙碌碌地迎來臘月,到了小年前夕,百官放年節假。


    除夕傍晚,下起了雪,天賜卻帶著兩名小廝去了外院放爆竹。小家夥這一年每日跟著師傅習武,長高了許多,小身板兒更結實,舉止變得靈活敏捷。縱使如此,程夫人和程詢、怡君也不放心,擔心放爆竹時受傷,手邊無事,便一起去外院觀望。


    天賜和小廝興高采烈,幾名護衛就在近前瞧著。天賜瞧見長輩,笑著跑過來,張著手臂讓父親抱。


    同樣的年齡下,天賜與修衡不同,特別依賴長輩,尤其依賴程詢。父親在近前的時候,能讓他抱著,絕不會自己走。


    程詢很享受這種天倫之樂,俯身把兒子抱在臂彎,用大氅裹住,“累了?”


    “沒有啊。”天賜笑著說,“放爆竹有趣,離遠些看著也有趣。”


    程詢貼了貼他的小臉兒,“這倒是。”


    天賜商量父親:“爹爹,過兩日,您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放爆竹?”


    “可以。”


    天賜心滿意足地笑了,又轉頭問祖母、母親,“我們一起,好不好?”


    程夫人隻是笑。


    怡君則點一點兒子的眉心,“好什麽好?我跟祖母可玩兒不了這個。爹爹陪著你就行了。”


    天賜點頭,“那好吧。”


    雪花紛紛揚揚,落得急了些,北風也更猛了。


    “回房吧。”程詢轉身,把兒子的小腦瓜都用大氅罩住,“看來是一場大雪。”


    天賜乖乖地不動,卻接話道:“瑞雪兆豐年。”


    程夫人笑說:“是啊。”與怡君隨著程詢往回返。


    路麵已經覆上薄薄的一層積雪,展目望去,大紅燈籠、春聯無聲地洋溢著喜氣,耳畔回旋著從遠處傳來的鞭炮聲。


    走出去一段,忽然聽到管家用鮮見的激動的語聲喊道:“夫人、大爺、大奶奶,老爺……老爺回來了!”


    三個人齊齊停下腳步,轉過身形,望向府門。


    暮光之中,清瘦挺拔的身形躍入眼簾,身著道袍,衣袂隨風飄揚。


    身影由遠及近,麵容越來越清晰。


    是程清遠。


    滿麵風塵,麵容清臒,目光清明,鬢角卻已斑白。


    天賜的小腦瓜鑽出來,循著父親的視線望著來人。


    程詢則被孩子的舉動喚回神智,解下大氅,裹住天賜,交給隨行的卓媽媽,隨後闊步迎向父親。


    程清遠唇畔逸出笑意,停下腳步,眼神溫和地打量著長子。


    程詢在他近前站定,撩起錦袍,跪倒在地。


    程清遠上前兩步,伸手攙扶,“快起來。”


    程夫人和怡君走上前來,前者神色恍惚,後者眉宇間盈著笑意。兩人屈膝行禮。


    “您一向可好?”程詢打量著父親,“怎麽不見隨從?”


    程清遠微笑道:“我請兩位高人隨我進京,進城門後,隨從護送二位去了護國寺。”


    語聲未落,天賜歡快的語聲傳來,“祖父?沒錯。是祖父誒。”


    程清遠展目望去。


    “是天賜。”程夫人輕聲道,“我們的長孫。”


    程清遠往前迎了幾步,手有些遲疑地伸出去,撫了撫天賜的麵頰,“好孩子,你怎麽會認得我?”


    “看畫像。”天賜認真地說,“爹爹、娘親畫過您好幾幅畫像,有一幅,掛在修衡哥哥房裏。我經常看,認得您。”


    “真聰明。”程清遠的神色不再平靜,笑容不再含蓄,他伸出手臂,“讓祖父抱抱,好麽?”


    “好啊。”天賜笑著點頭,大眼睛凝視著祖父的鬢角,“您頭發白了,畫像上不是,在外麵很辛苦嗎?”


    程清遠柔聲說:“在外並不辛苦。是祖父已經年老。”


    程詢跟過來,笑道:“先回房吧,回房再好好兒說話。”說著,刮了刮天賜的鼻尖,“讓祖父抱著你回去。”


    “祖父會不會累?”雖然知道這是祖父,但到底是初次見到真人,當下沒法子無所顧忌地依賴,考慮的便是別的。


    程清遠笑道:“不會,隻管放心。”


    天賜見父親撐著傘陪在一旁,笑著點頭,摟住祖父,“那就好。”


    怡君則扶著婆婆的手臂,“娘,我們回房去。”


    程夫人輕一頷首,走出一段路之後,神色便沒了方才的恍惚,恢複了慣有的端莊溫和。


    回到正房,程譯、程謹相繼前來,向闊別幾年的父親行大禮問安。片刻後,蔣映雪抱著阿逍,和徐氏一道前來,一同上前行禮請安。


    隨後,三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去了西梢間,給父親留出洗漱更衣、與母親說話的時間。


    天賜對祖父的了解,大多是通過雙親和修衡之口,加之時時看到畫像,所以才一見就覺得親近。


    阿逍卻是不同,年紀還小,對祖父一切便所知甚少,至多是偶爾奇怪一下:別人的祖父都在家中,自己也有,卻總見不到人。這會兒,他有些茫然地問天賜:“哥哥,你以前見過祖父嗎?”


    “沒有啊,但是我認識。”天賜拉著阿逍的小手,到大炕裏側,嘰嘰咕咕地細說由來。


    程謹對程詢道:“大哥,等會兒我就派人去給修衡報信吧?”


    程詢頷首,“行啊。讓他早點兒知道也好。”


    “別家親友也一並知會一聲吧?”徐氏輕言細語地建議道。


    “我曉得。”程謹對她一笑,“修衡不是跟別人不同麽?就特地問大哥一聲。”


    徐氏抿嘴笑了。


    程譯則望著窗紗上的窗花,“今年春節,總算是圓滿了。”


    “的確。”程詢微笑,“這幾年,你和三弟過得都很辛苦。”


    “這是扯哪兒去了?”程謹立時笑起來,“大過年的,哥,別嚇我們成麽?”


    程譯斜睇著長兄,“可不就是。要說過得苦,誰比得了你?”


    “那不一樣。”程詢如實笑道,“我不是自找的麽?”程譯、程謹的手默契地抬起,輕輕砸在他肩頭。


    “你當家帶著我們這好幾年,我們再知足不過。真的。”程謹輕聲說。


    程譯附和地點頭。


    徐氏看著這一幕,唇角徐徐上揚。


    怡君和蔣映雪站在門邊,正在商量著辦宴請的事——公公回來了,理應慶賀一番。妯娌兩個商量了這一陣,到這會兒,連菜單上的幾道硬菜都定下來了。


    紅翡走進門來,請他們幾個去東次間。


    程清遠洗漱一番,換了件半新不舊的錦袍,程夫人神色如常。夫妻兩個一左一右坐在臨窗的大炕上,都是笑微微的,但是過於平靜,如何也找不到久別再聚該有的那種喜悅。


    就像是從未離別。


    怡君歎服於婆婆這般修為。心裏有過多少埋怨、牽掛、擔憂,除了婆婆,恐怕沒有任何人知道。


    有兩個孩子插科打諢,使得氣氛分外歡快熱鬧。


    一家人歡歡喜喜地用過年夜飯,妯娌三個帶著天賜、阿逍到了靜香園,讓留下來的六個人說說話。


    程夫人命小丫鬟知會了林姨娘,林姨娘隻說子時之前一定要抄完一部經書,明日再去請安。


    這麽久了,那個男人不在家,是程夫人、程詢給了她和兒子現在的好光景。——再遲鈍,一年一年過去,也該想明白、看清楚一些事。換了誰是她,都會像她一樣對男人淡了心思、沒了指望。


    。


    大年初一,進宮拜年之後,唐栩帶著修衡來程府拜年。


    修衡看到程清遠,歡天喜地的。一老一小坐在一起,一個忙於詢問修衡現在的課業,一個忙於詢問祖父在外都去過何處。


    過了初六,修衡就回到程府,但凡得空,就央著程清遠講述在外的見聞,天賜、阿逍也跟著湊趣。


    程清遠自是樂於享受這般的喜樂,把來拜訪自己的人都推給程詢去應付,自己一心一意和三個孩子作伴。至於家裏家外的事,一概不聞不問。


    程夫人見他如此,心裏舒坦了一些。


    這次團聚之後,私下單獨相對,話題都是漫無邊際,他會跟她提一提在外一些有趣的見聞,她與他說的,大多是幾個孩子的趣事。關乎長子的事情,她從不曾提及。


    老夫老妻了,經了這一場離別,反倒讓她再不會與他計較什麽。


    看明白了,他與她本不是一路人,隻是在浮生中一個岔道口相逢,同一屋簷下相伴多年,謀求的卻從來不同。


    他在意過的,已放下的,與她沒多大關係。


    她許多年最在意的隻有兩個兒子,為了他們,能夠做任何事。


    為何如此?大抵是結緣時不是兩情相悅,甚至於,他們根本就不曾奢望過良辰美景。


    娶妻之於他,是結兩姓之好,是為家族綿延子嗣。


    嫁人之於她,是結兩姓之好,是為著娘家做出賢良淑德的麵目,好生撫養子嗣,讓他們成為自己下半生的依靠。


    她這一生,能打擊到她,讓她失去理智的人,應該隻有兩個兒子。


    何其有幸,兩個孩子一直孝順,從不讓她失望,帶給她的總是超出期許。


    。


    初十當天,程清遠才聽說天賜去年就已習武的事,在自己的小書房裏,沒好氣地看著程詢,“天賜才多大?這麽早就摔摔打打,你倒是舍得。”


    “這可不是我的主張。”程詢道,“是天賜自己的意思,我隻是幫他請了個很不錯的師傅。”停一停,笑,“誰讓您不在家?要是在家,孩子的事兒,輪不到我管。”


    程清遠斜睇他一眼,岔開話題:“我說過的兩位高人,一位是章天師,修為自是不必說。皇上一直想親眼見見,我既然遇見,當然要請他到京城一遊。另一位嚴道人,雖然名不見經傳,卻是章天師多年的至交,醫術甚是高明。你得空拿著我的名帖,去護國寺見見他,要是覺著還行,就帶他去柳府一趟,給那父子兩個把把脈,開個方子。再有,你的至交若是有落下病根兒的,不妨也請他去看看。”


    程詢動容,“明日我就去拜訪。”


    程清遠頷首,“沒事了。”


    程詢起身,走到門口,又溜達回去,“爹,您不會再離家遠遊了吧?”


    “……說不準。”


    “說不準?”程詢想一想,笑,“再出門也行,帶上修衡、天賜。倆小子總盼著出去開眼界,跟著您,我放心。”父親回來之後,心境平和亦蒼老了很多,他索性有事沒事就故意逗他。


    程清遠嘴角一抽,趕蒼蠅似的擺手,“出去出去。看到你就腦仁兒疼。”


    程詢卻不挪步,“我又怎麽招惹您了?”


    程清遠無聲地歎了口氣,“你在南邊,鬧出那麽大的陣仗,聽著都要捏一把汗。但是,做得對。”停一停,皺了皺眉,說反話,“往後,你繼續照那勢頭在朝堂行走,動不動就把安危豁出去。挺好。”


    程詢笑出聲來,“那可不成,不等我玩兒命,我娘就得跟我拚命。”


    程清遠牽了牽唇,深凝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去忙吧。”


    程詢這才稱是出門。


    百官上朝之前,程詢拜訪兩次嚴道人之後,把人帶到柳府,為柳閣老、柳夫人和柳元逸把脈。


    嚴道人開了方子,與柳閣老約定,每過半個月過來看看療效,適當地調整方子。


    柳閣老滿口應下,派人去抓藥。


    程詢卻讓父子兩個等他回來再命人煎藥,把三個方子謄錄一份,帶去太醫院,請相熟的幾位太醫看看方子。


    幾位太醫雖然開不出最高明的方子,但是看過分析之後,卻能得出柳家遇到了聖手的結論。


    程詢這才放下心來,道謝後回了柳府,讓他們放心服藥。


    柳閣老問明原委,笑得不輕,“你年紀輕輕的,戒心、疑心卻這麽重。”


    程詢笑道:“這事兒我怎麽敢馬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擷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月輕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月輕歌並收藏擷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