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洱不可置信地走向火係陣法,蹲在地上看向那堆已經連是什麽東西都分辨不出來的灰燼,倒吸一口涼氣。


    這一堆,該不會就是他剛剛從床上扔下去的育兒書吧!


    完蛋,現在想看也看不了了,可他不是故意的啊。


    腦海裏頓然浮現方才顧明晝如死水般冰冷徹骨的眼神,沈洱冷不丁打個寒顫,汗毛聳立。


    顧明晝說過,如果明日他答不上來,就讓他洗幹淨等好,新仇舊賬一起算。明日若是顧明晝提問起來,或是發現這本育兒書成了灰燼,會不會一怒之下一劍砍死他?


    顧明晝肯定不會聽他解釋的,以前軍師曾經給他念過凡間流行的話本子解趣,話本子裏寫過,正道人士絕對不會聽反派的解釋,無論反派有怎樣的苦衷,犯下的罪惡都不可能一筆勾銷,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思緒收回,沈洱望向地上那坨灰,心好像也被燒成了一坨灰似的。


    他把書燒掉了,顧明晝一定會讓他付出血的代價的!


    現在呈現在沈洱麵前的,隻剩兩個選擇。


    一,趁顧明晝現在睡覺,先下手為強。


    身後傳來顧明晝幾不可聞的呼吸,但沈洱清楚知道,這人絕對沒睡著,說不定就是故意裝睡,背地裏等自己暴露殺意之後再順理成章以自衛的名義,把自己連人帶崽一起幹掉。


    心機男不得不防,如果失敗,他就沒活路了。


    不行不行,得冷靜,現在還有第二個選項可以選擇。


    二,想辦法,連夜下山跑路。


    從顧明晝眼皮子底下離開的可行性雖然不高,但也總比殺掉他這怪物仙尊要更簡單。


    等顧明晝睡熟一些,他再悄悄變回沒有邪氣的原型兔子,逃出山洞。


    扶風山又落夜雨,溪水潺潺,更深露重。


    沈洱變回人型,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在泥濘不堪的草叢中奔跑,一刻也不敢停歇。


    隻要能跑到山下的村莊,顧明晝就再也休想找到他。


    村莊,村莊……


    沈洱心中隻剩下這個念頭,竭盡全力地跑著,腳下忽地被一根不知哪裏冒出的藤蔓絆倒,整個人摔進泥裏,他想爬起身,腳下卻是一滑,整個人頭朝下軲轆軲轆地從陡峭山坡上滾了下去。


    不知滾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來。


    粗糲的石子在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血痕,沾著血的泥水在臉側滑落,沈洱強忍住遍體的劇烈痛楚,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抬起頭去,整個人呆在原地。


    麵前哪是什麽村莊,典雅奢貴的宮閣樓台連綿不盡,朱牆碧瓦高大宏武,琉璃燈盞如天上繁星,不遠處長街人聲鼎沸,熙攘熱鬧。三百年前那不到二十人的小村子,如今竟已成了一座繁華富饒的不夜城池。


    他怔怔地走進城裏,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孩童,腦袋高高抬起,仰望著仿佛能夠直插雲霄的高大樓閣,出神地想象裏麵的場景。


    好漂亮,比他當初住的碧磬宮還要漂亮。


    街上所有百姓都穿著體麵,提著精致的琉璃燈盞,所有人經過沈洱時,都忍不住駐足投來異樣的眼光。


    沈洱被這些目光看得不知所措,下意識看向自己。


    髒兮兮的衣服,泥水從發絲滴滴答答地掉落,鞋子不知什麽時候還跑丟一隻,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臉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痕。


    和其他人相比,好像確實奇怪了些。


    他垂下腦袋,耳尖微微泛紅,而後故作若無其事地抓住肩邊的頭發,悄悄把上麵的泥水擰幹,然後捋平衣裳上的褶皺,蹭去臉上的血和泥巴,挺起胸膛走在人群裏。


    還沒走幾步,沈洱的肩頭忽然被人狠撞了一下。


    身上本就疼得難受,撞到肩頭之後沈洱更是忍不住抽了口氣。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麵人卻先開了口。


    “你眼瞎啊,知不知道老子身上這件衣服是什麽料子?”


    沈洱被撞地懵了一下。


    片刻後,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麽,他才緩緩抬起頭,望向麵前的男人。


    男人一身花裏胡哨的華貴錦服,上麵繡著精致風雅的蟠龍圖案,腰間還佩著寶玉和名劍,相貌尖酸刻薄,聲音囂張跋扈。


    沈洱直勾勾地盯著那件漂亮的錦服出神,眼睛好像被那細膩的紋路黏住似的,頓了頓,他又低下頭看向自己身上的髒舊的素衣,眉頭輕輕蹙起。


    “老子問你話,臭乞丐,聽不懂?”男人上前一把扯住沈洱的領子,麵目猙獰,“這件雲繡貴得能買你一條命,讓你身上這攤臭泥給我弄髒弄臭了,你怎麽賠?”


    沈洱沒說話,眼睛微微眯了眯,指尖悄悄運起一股邪氣。


    他雖打不過顧明晝,但殺個人,還是很簡單輕易的。


    剛要動手的刹那,男人身後忽然跑來三五個家丁模樣的壯漢,沈洱偏頭看去,這幾個護衛至少是金丹期。


    沈洱猶豫片刻,手心邪力頓然收起。


    被那混賬虎妖打過的小腹還在隱隱作痛,體內邪力也因為和虎妖對打所剩無幾,三百年沒吃過惡念,他現在太弱,還懷著孩子。


    如果真要打起來,這三五個金丹期護衛雖可以解決,但太拖時間,萬一顧明晝察覺到他逃出來,把他抓回去就功虧一簣了。


    當時要是吃掉虎妖的惡念,說不定現在不會這般狼狽。


    沈洱很快又拋掉這個念頭,如果當時真的吃掉惡念,說不定現在他命已經沒了,顧明晝回來的那麽及時,可能會當場撞見他吃惡念,然後毫不猶豫地把他斬殺。


    顧明晝比虎妖可怕多了。


    他緩緩收回思緒,眸光落在麵前男人身上,低聲開口:“你該慶幸本座今日沒時間收拾你。”


    隨後不等男人和護衛反應過來,沈洱騰空躍起,一腳踢在男人臉上,將他直接踢得暈死過去,整個人飛快變回原型,淹沒進人群裏。


    身後傳來護衛們的吵嚷聲,兔子毫不在意地走在街上繼續奔波逃命,然而轉了好幾圈,兔子竟然越走越偏,街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他好像……迷路了。


    這座城很大,大到他找不到出口。


    三百年前,他是這裏的主宰,三百年後,他卻像一顆塵埃。


    左右護法不在,軍師也下落不明,身後還跟著個要追殺他的顧明晝。


    他該何去何從呢?


    兔子不知如何是好。


    “爺爺,是兔子!”忽然間,一雙小小的鞋子停在沈洱麵前,截住了沈洱的去路。


    沈洱抬起腦袋,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孩正興奮地望著他,旁邊店鋪裏,走出一個駝背老頭來。


    “還真是兔子,身上這麽多泥,應當是附近山裏跑出來的。”老頭笑嗬嗬地盯著他,說道:“自打爺爺出生起還沒見過山裏的兔子,那座山瘴氣那麽濃,活下來不容易啊。”


    無知的人類,本座可不是普通兔子。


    沈洱翻了個白眼,打算繞過他們繼續逃命。


    “爺爺,我能不能養這隻小兔子?”小孩擦了擦鼻涕,期待地看向老頭,“養在咱們書肆裏,肯定有很多人過來看的。”


    “那不行,萬一它在書上拉屎拉尿,咱們的書就賣不出去了。”


    沈洱:?


    粗俗!他辟穀多年才不會做那種事!


    他更不耐煩了些,剛要跑路,後頸卻忽然被人一把捉住,沈洱差點破口大罵。


    沒完沒了了,居然還敢摸本座!


    可下一刻,頭頂忽然傳來一道冷冽熟悉的聲音。


    “抱歉,這是我的兔子。”


    沈洱瞳孔疾縮了瞬,身上汗毛聳立,像是被盆冷水澆過,渾身從頭頂涼到了尾巴根,他下意識想掙脫那隻手,卻被一把丟在了地上。


    四腳落地的瞬間,沈洱顧不得其他,當著老頭和小孩的麵換回了人型。


    長劍在地上緩緩劃過,發出令人膽寒的錚錚聲,雨絲飄落,顧明晝執著一把青色紙傘,傘簷稍稍抬起半寸,露出一對冷若寒潭的眼。


    “把孩子抱走。”


    他眸底籠罩著一層陰霾,對那老頭淡聲開口。


    老頭早已被沈洱突如其來的變身嚇到腿軟,忙不迭地抱著孩子鑽進了書肆裏,把店門緊緊關閉。


    沈洱喉結輕滾,直覺告訴他,他要完了。


    這種時候,他該怎麽辦?


    快想想辦法啊,再不想辦法,估計顧明晝下一句話就是要問他想怎麽死了!!


    可他一開始,不是想要逃跑的,隻是因為那本書不小心被燒掉,他怕被顧明晝收拾才要跑,不是故意要逃。


    這些說出來顧明晝肯定也不會相信,在顧明晝眼裏,他一定是偷偷跑出來要做壞事。


    怎麽辦?


    顧明晝冷然地望著他,手中長劍泛著駭人的月光,一步步朝沈洱走過來,每一步就像踩在沈洱的心尖上似的,把他的心踩得一沉再沉。


    “想逃去哪?”


    話音落下,沈洱猛地一顫,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搖搖頭。


    “那你下山做什麽?”顧明晝淡淡道。


    沈洱就是本能地搖了搖頭,實際大腦一片空白,哪裏想得到什麽借口。


    他下意識用餘光瞥向四周,暗暗思量自己逃跑的路線,卻倏然看到方才那老頭和小孩提到的書肆。


    一瞬間,沈洱靈機一動,想也不想地開口道:“我、我不是要逃跑,我是來買書的。”


    聞言,顧明晝動作微滯,垂下眼睫,仿佛是在靜靜地等待著沈洱的後話。


    “那個,”沈洱見他停下動作,鬆了口氣,又趕忙絞盡腦汁地編著借口:“你給我的那本育兒書,我不小心弄壞了,但是你說明天要提問我,所以我……我就跑出來買書了!”


    簡直是完美無瑕的理由,顧明晝一定會相信的,沈洱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天才!


    可聽到他的話,顧明晝似乎輕嗤了聲,那聲音微乎其微,輕到沈洱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買書?”他反問。


    “真的。”沈洱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紮越低,泥水和雨水滴滴答答地從臉側發絲滑下來,加上滿身的血痕更是慘不忍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沈洱緊張地擰著自己滿是泥巴的衣角,低聲道,“我隻是害怕你生氣會封印我,真的。”


    “我本來沒有想跑的。”


    “你別生氣啊。”


    “顧明晝,你相信我好不好。”


    顧明晝沒有出聲,隻靜靜凝眸望著他,似乎在審視沈洱的話中有幾分真假。


    偏僻的長街亦很安靜,隻聽得見淅瀝雨聲灑落在地。


    在這漫長的沉寂裏,沈洱煎熬極了,低垂著頭,還在等待想象中顧明晝下一句的冷嘲熱諷,直到半晌都沒有聽到聲音,他自暴自棄地想跟顧明晝坦白時,身前人卻忽然開了口。


    “過來。”


    沈洱怔了怔,立在原地沒動,耳邊倏忽聽到一道低低的歎息,緊接著,頭頂被一片陰影緩慢遮住,他恍惚地抬起頭,呆呆看著麵前人靠近過來。


    陰冷濕寒的雨水和烏雲密布的天空被小小的紙傘隔開,好像一下子帶他從冰天雪地來到溫暖花房,離得這樣近,周身空氣似乎都有了些暖暖的溫度。


    沈洱鼻尖嗅到一股清淡的竹香,心髒突然快跳了下,


    ——顧明晝身上的味道。


    他仰起頭看向顧明晝。


    對方神色平靜,仿佛無事發生般,輕聲催促:“不是要買書麽,去買啊。”


    顧明晝相信了他的話麽?


    “快點,買完回去睡覺了。”顧明晝壓低聲音,指尖在他肩頭輕輕朝書肆的方向推了一下。


    他竟然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話,沈洱心頭的忐忑不安一瞬消散,眼睫微微顫抖著,眼睛越睜越大,像是盈著一潭亮亮的水光。


    他從沒有一刻覺得被人相信是這樣愉悅開心的事,就好像顧明晝一句話就把他肩頭的重擔接了下來。


    眼眶熱乎乎的,心跳也格外的快。隻是不知是謊言未被揭露的心虛,還是什麽其他別的難以捉摸的東西。


    沈洱哽了一下,拔腿就要衝進書肆裏,“本座現在就去買。”


    還沒跑遠,就被顧明晝輕輕拽住衣袖。


    “稍等。”


    顧明晝把他拉到身邊,幽幽開口,“今日之事下不為例,下次再不告而別,我可能會打斷某些人的腿,記住了?”


    沈洱:“……記住了。”


    可惡的顧明晝,先給甜棗後打巴掌,擱這馴狗呢,果然還是很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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