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嬸說孫嫂子病沒見起色,說是雞湯熬好,孫嫂子卻吃不下幾口,還轉眼就吐出來。吃不下東西,預兆十分不好,沈蓁蓁便再次上門看望。


    沈蓁蓁跟著趙嬸踏進黃家。


    孫氏看著確實大不好,眼窩都深陷進去了。精神顯然大不如上次了,這次見她們來,話都說不了幾句。


    沈蓁蓁心痛地看著瘦得脫了相的孫氏。孫氏勉強對著趙嬸笑了笑,道:“我想著啊,你家梁珩定會考上,可是我怕是撐不到那天了。”


    趙氏抹著眼淚,她知道孫嫂子這是在念黃原了。梁珩考上了,就能與黃原同朝為官,也許黃原看到家裏邊的人,還能想到回家來看看。


    “孫嫂子,你想什麽呢,你家兩個孩子還小,沒了你可怎麽辦?你會好起來的,珩兒他沒幾天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叫他過來看你。”


    孫氏笑了笑,眼角卻流出淚來。


    “嬸子,我命苦啊!”


    可不是命苦嗎。趙氏抹了兩把眼淚,又安慰道:“孫嫂子,你家黃梵有出息呢,你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別多想了啊。”


    屋外,黃梵懷抱著無聲痛哭的妹妹,也忍不住落下眼淚。


    ......


    八月初十。


    梁珩踩著催卷的鑼聲,交了答卷。收拾了東西,挑著出了考場,第一場算是結束了。


    梁珩在貢院門口等了一會,見天色漸漸晚了,考場裏也沒什麽人了,以為易旭已經走了,正欲離去時,易旭便挑著考籃出來了。


    “易兄!”梁珩忙叫了他一聲。


    易旭也看到了他,挑著考籃過來。


    “易兄答得如何?”梁珩問道。


    易旭苦著張臉,“你說我這是什麽運氣?竟分了這麽個好位置。熏得我思緒全無,這回算是完了。不行,我回去得設香案拜拜菩薩,去去晦氣。”


    梁珩有些替他擔心,這正場若是沒答好,基本上就沒什麽希望了。倒是易旭自己看得開,反到安慰他道:“沒事沒事,大丈夫何患無功名?這次不行,下次再來就是了。”


    兩人回了院子,馬修文和張明之早就回來了,兩人收拾洗浴了番,便一起坐在院中談論試題。


    張明之破題有些偏,很是惋惜了一陣。倒是馬修文臉色輕鬆。


    易旭找到枝兒阿婆,借了針線。


    張明之見易旭用棉花布條在縫,便問了句。得到是用來隔屎臭的答案後,也是好生感歎了番易旭的黴運。


    畢竟大家在考場都沒休息好,幾人沒聊多一會兒,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是第二場的點名入場之日,這次幾人都有了經驗,皆是下午才去的貢院。


    第二場跟第一場沒多少區別,隻是人精神消耗得更加厲害,好多考生出考場時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不過兩三天的光景,院中幾人再次見麵,皆是一副蓬頭垢麵,精神萎靡的模樣,這次大家沒有精神再談論試題,用過飯後,都回屋倒頭睡下了。


    十四日這天,是鄉試第三場時策點名入場之日。


    梁珩排在易旭後麵,等待檢查入場。


    排在他們前麵的書生看著三十來歲的模樣了,穿著一身寶藍色綢緞長衫。梁珩驚訝地發現他的考籃裏不止放了必須之物,竟然還放了一架瑤琴!


    梁珩拉了拉易旭,輕聲問道:“那位兄台為何帶上絲竹金革進去?”


    易旭回頭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地道:“回頭你就知道了。”


    等梁珩進了考場,他明顯感覺到這場跟前兩場都不大一樣。首先是巡考,前兩場一直不停轉悠的巡考,竟半天見不到人影了。考棚間還有不少人走來走去,甚至還有些人紮堆侃大山。


    梁珩聽說過鄉試第三場不大嚴,但也沒料到會這麽鬆。


    依然是子時發下了試卷。時策曆來是鄉試三場裏最簡單的一場,梁珩看完題目,思索了大致的破題思路,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梁珩便將答案寫出來了,又細細推敲,潤了潤色。


    到了晚上,梁珩正打算將草稿謄抄至試紙上時,外麵突然響起一陣震天響的鑼聲。梁珩以為是出了什麽事,忙放下筆,出了號舍察看。


    夜間考棚裏是不興點燈的,今晚中秋之夜,天上掛著一輪滿月,清亮的月色下,卻好多處都有燭光。


    梁珩仔細一看,燭光竟是從號舍頂棚上傳來,燭光旁有人影閃動。


    “梆!梆!梆!”


    又是一陣鑼聲傳來,還夾雜著一陣嬉笑。


    “別敲了,都聽我的!”不知是誰吼了一句,鑼聲就停了下來。


    梁珩正摸不著頭腦間,那人就扯著嗓子唱上了。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這是詩經裏的天保篇,寓意著祝願和祈福,在此刻唱來也是極應景了。不少考生紛紛響應,爬上號頂,跟著唱起來。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如鬆柏之茂啊,無不爾或承。”


    如鬆柏之茂啊,無不爾或承。四麵瞭望樓似乎都在回蕩著。


    梁珩想著這麽大動靜,巡考怕是一會兒就被招惹來了。沒成想,直到一曲歌畢了,考場的考官們竟還是全無動靜。


    很多像梁珩一樣的新生,開始心裏都有些惴惴不安,見考官們似乎不管,又被氛圍所影響,膽子也大了起來,學著前麵的人,也爬上號頂,跟著歡唱。


    屎號裏的易旭更是興奮,也管不得那衝天的屎臭了,噔噔兩下就爬上號頂,扯下麵罩,跟著怪唱。


    然而大多書生平日謹遵著讀書人不學禮,無以立的教誨,行為言語,生怕有辱斯文,失了讀書人的身份。梁珩就是這樣的人。


    他從小接受著先父的禮儀教誨,要謹遵著君子六德,不可放鬆半分,不可稍越雷池半步。像這種在肅穆的考場放聲高歌,是和他二十年來秉承的讀書人觀念是相違背的。


    梁珩聽著四處傳來的狂放歌聲,竟感覺到自己內心一陣躁動,像是有什麽被困住的東西,要破體而出一般。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券,累奏流雲借月章...”歌聲不停斷的傳來。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梁珩剛唱出了聲,就被自己嚇住了,他竟然也跟著做了這荒謬事!


    梁珩怔了怔,心底卻沒有多少悔意。似乎有什麽東西破繭而出了。多年後,經曆了人生起起落落後的梁珩,回想起這一晚,才明白正是這一晚的放縱輕狂,使他脫胎換骨,成就了後來那一代流芳百世的名臣。


    這人剛唱完,不知哪個角落,就有人吹起了笛子,笛聲竟十分悠揚,一邊又響起了琴聲。一個婉轉輕揚,一個珠落玉盤,竟是十分和諧。有人適時唱起: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聲旖旎深情,盡顯纏綿,引得考場安靜下來,靜靜地聆聽。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梁珩望著天上那輪滿月,摸出懷裏的錦袋,放上胸口,似乎那樣能緩解一分半分相思之情。


    這場狂歡直鬧到半宿,考棚才漸漸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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