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瘟在河裏胡亂地撲騰著手腳,水花全都濺到了岸上,拔著脖子,喊道“二哥!你快上去!等你變厲害!記得給三哥他們報仇!”


    「當當當」


    李尺用力地砸在自己的腦袋上,昔日的一幕幕卻如何都揮散不去,渾身打起寒顫,冷汗越擦越多。


    他抱著肩膀倚靠在洞窟窿裏的一處角落,硌著身子的石壁就像棉被呼在身上,斷斷續續的喘氣聲撞在石壁上,又紮進耳朵裏。


    “你怎麽了?”宋人鳳走過來剛想查看,被李尺一把推開,直接推到了另一麵石壁上,推開她的左手露著半截小臂,凡是流經而過的青筋,無一不凸起,像是將要破土的春筍。


    宋人鳳堪堪穩住了腳,想不通,無論如何觀摩,這一下都像是他隨意為之,並未有用力的意思。


    李尺右手的五指死扣進石壁裏,順著指腹瀝拉出好幾條血跡,左手一拳接一拳地打在石壁上,先前十劍都沒能斫碎的山石,被他活生生打出了一個足有人頭大的凹坑。


    “別過來。”


    剛想著過來拉開他的宋人鳳被喊停在原地,李尺的整個右手都扣進石壁,剩下個手腕露著,左臂回抻蓄力,血袖都被抖到肩頭,整條胳膊的青筋都展露出來,如青蟒縛樹。


    這一擊勢大力沉,還沒打在牆壁上,僅是迸出的拳罡,便撼退了山石三寸。


    溥急忙現身,抓住他的左臂就摁到了地上,未有半分猶豫,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丹田「絳宮」,「血舍」頃刻間崩塌。


    那隻左手猛然抓住溥的胳膊,倒讓他驚了一下,不過細打量一番,青筋已盡數褪下。


    “心魔所在啊……”


    溥留下一句話就離開,身影仍然是轉瞬即逝、消失在原地,宋人鳳就呆在另一邊,安全看不明白怎麽一回事。


    “哈……呼……哈……呼……”李尺頻頻傳出粗氣,氣口勻平了不少,可不管怎麽使勁,就是直不起身子來,他援求道“宋姑娘,扶我一把。”


    看他在地上折騰了好半天,就像是四腳朝天的王八似的,宋人鳳咬著嘴唇,生怕不小心笑出來,慢悠悠地走過去扶起來了李尺。


    “血敕三星掛斜月……神陟疊山飛驚瀑……”


    宋人鳳剛好看見李尺左臂上用金錫紋下來的這兩行字,隻不過這金錫的料子澈得很,乍一看就和尋常膚肉同色,也幸虧李尺這胳膊非常人那般,更似白玉色,就撒麽一眼都能看出來交錯的青筋,蘊力的流竄也同樣清晰可見,反倒是讓這兩行字更顯眼了許多。


    “什麽啊?”


    借著宋人鳳的攙扶,李尺可算是站了起來,聽著她嘟嘟囔囔的話,不解道。


    宋人鳳指了指他的胳膊,問道“葉桓,你這胳膊上的字是什麽意思呀?”


    “我師父刺下來的,我也不清楚。”他找了塊較為幹淨的地方盤坐下來,囑咐道,“宋姑娘,你幫我照看下,可以嗎?我想歇一會兒。”


    宋人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沒問題,交給我吧!”


    “這世道……宋姑娘可落不得好啊……”李尺心想著倚在了石壁上,瞟了眼宋人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自己從來不把人命掛在心上,唯獨這宋人鳳,善良得過了頭了。


    這世道,哪有好人能長命啊?


    昔日的李家、餘家、孫家、溫家,無一不為「清溫百子」而戰至家破人亡,再看看當今聖上,比之左道中人,皆是有過而無不及之處,對自家人束縛得條條令令,真到了和外族拚命的時候……


    那些個文武大官,敢赴往邊關一戰的,一手之數都未滿。


    他們說著瞧不起天下修士,那天下修士又何曾看得起過這眾鼠膽之輩?


    自那武清帝啟朝掌權後,招安正道修士、大肆屠殺不尊者,更是有過“兵戈解華州”一戰。


    這所作所為,早就扯斷了正道修士與正統皇臣最後的一點兒連襟,今朝也無非是因為共禦外族罷了,隻看最後的窗戶紙會被誰先捅破。


    倘若得一朝安息,定當兵戈相見。


    “李彥啊李彥……到時候,咱倆該以什麽身份見麵呢?


    仇人?兄弟?還是道不同者?還是壓根見不到呢?”


    李尺的嘴巴一張一閉,卻未發出聲,隻是由著心裏的念想對了對口型。


    正封在山頂的石壁比晚夜的天幕還要讓人難受,縱使天幕萬般遮眸,也總是蓋不過堅韌不拔的皎潔月光。可這石壁不同,寒冷、昏黑,又無光,恍若隔絕人間,實在是分不清這與深淵有什麽差別?


    就算是置身一方深淵,好歹還有頭頂上的一塊天幕散著光亮。


    李尺緩緩入眠……或許是因為身邊的宋姑娘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吧?睡得格外踏實,尤為難得地做起了夢……


    夢中是落日熔金,陽和啟蟄。


    是蒼蒼竹林山,見莽莽大雪落。


    是雲起泱泱處、心聲朗朗複。


    是風來慌又晃,舊人相又像。


    是月落參橫,天色將明。


    是夢中的姑娘水佩風裳、般般入畫。


    是慘綠少年隻一副眉目傳情。


    是引商刻羽曲安撫粥粥無能輩。


    是瑰意琦行人醉死不舞之鶴世。


    是九十春光,還年少,展芳華。


    是否極泰來、昆山片玉。


    是漚珠槿豔、黃粱一夢。


    睡了隻三刻的功夫,李尺也記不清自己做了多少個夢?見了多少個人?好像還沒清醒過來。


    “還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他自言自語地直起了身子,恍惚了一下後才注意到自己剛才竟然又躺下了。


    宋人鳳和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同時問道“什麽事出反常必有妖?”


    “沒什麽……”李尺正要隨口搪塞一句,又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麵前的男人,問道“你是?”


    “我叫顧慎,我聽宋姑娘說了,你叫葉桓。”顧慎看著倒是一幅不近人情冷暖的死魚臉,言談舉止卻落落大方,他問道,“我剛剛看了那柄竹劍,你是個劍修嗎?”


    李尺就坡下驢,點頭道“是的。”


    宋人鳳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按著他的肩頭,像是碾螞蟻似的,問道“你剛才說什麽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沒什麽……”李尺本想繼續搪塞下去,可身旁的顧慎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馬虎的人,柳葉眉下的狐眼極其犀利,整張臉就差把心思縝密寫出來了,他如實道出,“我身子不舒服的時候會坐著睡,躺著的時候睡不踏實。”


    聽他的解釋,宋人鳳立馬低下了頭,兩隻食指在胸前打架,似乎很忙的樣子,不敢對視李尺,愧疚地低語道“對不起啊……我看你倚在那上麵……感覺不會太舒服……所以就把你放躺下了……對不起……”


    “宋姑娘,你多慮了,我睡得挺舒服,而且久違地夢見了些老朋友,謝了。”李尺強擠出一個苦悶的笑臉,神智還是不太清醒,夢到的東西太多,像是把九年來落下的夢都做了一遍,消化不下去。


    不難聽出他是強顏歡笑地安慰自己,宋人鳳還是垂著頭點了點。


    “恭喜第十位幸存者,程玉軒。”


    李尺撓著下巴琢磨,心想“這一會兒的功夫都出來這麽多人了嗎?看來都有本事啊。”他轉過頭去,恰巧與顧慎麵麵相覷,板著的臉又假笑了一下,沒話找話道,“顧兄弟,你那個秘境中的磨難也是血海嗎?”


    “血海?”顧慎滿麵的神情盡是不解,皺了下眉頭,問道“什麽血海?”


    雖然很出乎意料,但是也能算作歪打正著,看他臉上的變化,並不像是撒謊了,李尺詳細地訴說了一通自己那方秘境的情況,宋人鳳還幫著點綴了好些話。


    顧慎半信半疑地應下,說道“那我的情況和你們有所出入,你們那倘若可稱作血海,我那便能叫屍山了。”


    “屍山?”


    單是這兩個字就足夠讓李尺感興趣,假設這屍山中有些凶獸的屍骸,類似饕餮、混沌那般,自己的詔魂之法定可借此再上高樓,隻可惜這場機緣並不歸於自己。


    “屏神法也算不錯的……吧?”李尺在心裏自我安慰許久,可如何都想不到這屏神法的大用處,隻是些尋常的鑄識、通炁之法而已,就算此時不成,日後也不成問題。


    李尺似無病呻吟呼了口氣,問道“顧兄弟,能詳論一番嗎?”


    “不成問題。”顧慎答應得出奇爽快,繼而娓娓道來……


    一座枯骨山頭,鮮血蓋頂,利落的腥臭味如同視人口鼻為終點,一個勁地朝著裏麵撲騰。


    光禿的老樹鮮有幾棵立在山上,尤為映眼,呼嘯而過的山風將要卷折樹幹,掛在蒼穹的血日也被吹得搖搖欲墜。


    一聲聲的獸吼蟲鳴從山裏滲出來,低沉又刺耳,就像是在聽罐子裏的蟈蟈叫,不喜歡這玩意兒的,自然被吵得腦仁兒疼。


    顧慎捂著耳朵往山裏麵走,剛步至山門,便見落葉乘風漫天,有的枯黃,有的鮮綠,卻是都無一例外的沾染上了血漬,細看的話,真有幾分駭人。


    一團團的飛蟲群追逐著落葉的步履,隱隱可見,成對的眼珠都貪婪地凝望著落葉。


    顧慎抬起手捏住一片落葉,飛蟲群當即撲過來,也就兩息之刻,上麵的血漬被舔得一滴不剩,葉芽卻隻是受了些皮外傷。


    “如果是為了飲血來的,為什麽不先朝我奔呢?”顧慎晃了晃腦袋,想不明白是怎麽一檔子事兒,幹脆接著往山裏麵走。


    他回頭顧了眼,那山門是兩座捍門砂峰,勢高形圓,為金性山頭。


    隻從堪輿一道而言,單單是憑這兩座衛砂就可驅避天下大多的凶象,再如何不堪,也不應當有這麽重的屍氣所在其中。


    “恐是亂葬崗前的牛頭馬麵啊……”顧慎一語成讖。


    才走了不過十幾步,就見一頂接一頂的“白雪土丘”屹立眼前,乍一看還真沒什麽差別。


    顧慎湊過去看了眼,這可不是什麽白雪土丘,而是皚皚白骨堆積成的亂屍墳,一塊塊臂骨錯得很嚴實,難免有不嚴絲合縫的地方也都被指骨塞住。


    縱然他顧家的老本兒就是“翻鬥子”,可也沒見過這麽多,哪怕是入道以來,也沒有。


    此行一趟倒成了開眼界了。


    顧慎摳著一塊頭骨的天靈蓋拿起來,好生觀摩了一通,這人並無「先天道骨」在,十有八九是平民百姓。


    顧慎把頭骨放好,繼續往山裏走,一路上也沒兩樣,都是“白雪土丘”林立,直至步入一縱鋒竹林。


    竹頭全斜砍下了一半,似尖刺,銳而鋒利。


    “這……”顧慎看著麵前的竹林,都被像是穿糖葫蘆一樣穿了好幾具屍身在上麵,翠綠的竹身似血繪籙。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所幸這幾天沒吃東西,吐的隻有些酸水,他湊過身去想看一看這文籙是哪些筆畫?


    就見整縱鋒竹林自己動了起來,分布在十一處邪門兒的位置,顧慎得以看清其上文籙——


    結屍借骨、敕鬼令邪,通冥路。


    顧慎心頭一驚,差點兒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心裏清楚得很,這句話是行內話,專門咒死這旁門的「摸骨人」


    他連忙轉身,為時已晚,「覆冥滅陰大陣」已成局。


    地上密密麻麻地凸起來鼓包,真如雨後春筍降生,一具具死屍都從地底爬出,身子蜷縮成個球,皮肉擰得很不自然。


    就像是沒了骨頭。


    顧慎穩住心神,送出一大口凜氣,自知化骨的手法已經沒用,畢竟它們沒有骨頭。


    他把袖口挽了上去,從衣兜裏拿出雙橛攥在手裏各掌一柄,陰陽法眼大開,這一具具死屍,唯有死氣、無生機。


    一般來說,哪怕尋常百姓家下葬,死後就算是化作腐朽枯骨,也應當有先天本炁還附著其上,更何況這通體皮肉了,絕不會一絲生機都沒有。


    顧慎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一次磨難,也是發自人心底的恐懼,明擺著是秘境主有意為之。


    他根本沒有半分懼怕的意思,反倒是迎了幾步“肉球”們,左腳弓步轉樸步,一橛瞬間擲出,直貫穿而過。


    顧慎瞧準了艮字生門落腳,自言自語道“秘境主,你當真以為我怕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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