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沈晏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回朔京,她站在馬車邊同眾人一一告別。


    端木泠叉著腰,大大咧咧道:“元娘,等我日後學好了醫術,我就來朔京罩著你,誰敢欺負你,老子讓他斷子絕孫!”


    沈晏哭笑不得。


    閻不收捂著臉,一個勁地搖頭說悔不當初,然後一把拎開端木泠,對沈晏說道:“小丫頭,我們也算是相識一場,既是緣分老夫也不能小氣。”他拿出一個瓷瓶,“這算是老夫的心血之作,雖說不能解天下所有的毒,但至少也能延緩□□發作的時間,朔京算是天下名利漩渦的最中心,你要學著保護好自己。”


    他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就憑蕭瑀對她的在意,這丫頭十有八-九是要嫁進皇室的,他雖然不在朝野,卻也多少知道這朝堂之上不太平的,思來想去,最後挑了這樣東西給她。


    沈晏珍而重之地將東西放進自己的袖中,又對著閻不收斂衽一禮。


    這時,一直悶悶不樂的蕭瑀才慢吞吞地走上前來,見到沈晏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最後隻能憋出一句:“你……要保重。”


    沈晏點了點頭,對他微微一笑:“你也是,要保重自己。”


    領隊之人走了過來,向著蕭瑀行禮道:“殿下,馬上就要啟程了。”


    蕭瑀張了張口,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沈晏提著裙子上了車,隔著窗朝他們揮揮手:“諸位再會。”


    端木泠也揮了揮手:“元娘,等著我來朔京啊!”


    蕭瑀用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一路順風。”


    沈晏笑了笑,放下簾子,車夫揮了揮馬鞭,“駕!”


    馬車咕嚕嚕地朝著朔京的方向遠去。


    蕭瑀看著灰塵中漸漸遠去的影子,心中莫名地劃過一絲慌亂,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


    沈晏離開後沒多久,閻不收也帶著端木泠和他們告別了。蕭瑀的周遭忽然就冷清下來,雖然他的日子和以前一樣,練兵、打仗,偶爾和殷羽打打嘴仗或者欺負一下不太善於說話的霍將離。


    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裏,朔京一共發來了三道密旨。很明顯,因為戰事焦灼,滿朝的武將已然坐不住了。


    雖然寧國公並未發話,但前頭試水的人不少。每日彈劾霍將離的折子簡直能夠堆滿大半個桌案,甚至連蕭瑀都受到了不少抨擊。


    蕭瑀前世在朝堂中經曆過這一切,如今換了個角度來看,隻覺得格外奇妙。


    大周以武立朝,太-祖待功臣恩賞有加,當年朝堂上站著的一半多都是武將。後來的高宗采取分化打壓的方式,好不容易把武將的氣焰壓了下去,隻是英年早逝。繼位的惠帝性子軟弱,竟被太後拿捏,若非幾位武將忠心為主,隻怕這大周的天下便要變了,打那以後,武將的地位就回複到了太-祖時期的樣子。


    蕭瑀的爺爺,也就是景帝,從繼位之初便立誌要收回兵權,集中皇權。卻沒想到折戟沉沙,竟然栽在了一個剛剛及冠的少年身上。


    這個人叫做謝禎,是寧國公府的一名庶子。


    與文官家庭注重嫡庶不同,身為武將的寧國公對自己所有的兒子都一視同仁。在這種情況下,謝禎的天賦很快展現出來,並且得到了寧國公的重視,派人悉心培養他。


    謝禎十二歲入伍,據說他的容貌極盛,如女子一般貌美,且身量不高又瘦弱,初入軍營,可想而知是吃了一些苦頭的。


    然而三個月後,謝禎在軍中比武時十戰全勝,一時震驚了所有人。而在真正走上戰場後,他的潛力才算是完全爆發出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便連跳三級,升為偏將。


    謝禎此人不僅軍事才能極高,為人也特別有魅力,二十歲繼承了寧國公的爵位後,他的聲望一時無兩,幾乎成為所有武將的精神領袖。


    亦是在這一年,兵部貪腐案曝出,滿朝所有武將幾乎都涉入其中,天下震驚。


    人證物證俱在,景帝雷厲風行處置了一批涉案者,收回了他們手中的兵權,謝禎被軟禁在府中,嚴密看管。


    但緊接著,已經定案的涉事者竟然在獄中攀咬他人,一時之間吏部、戶部、工部都被拖下了水,這個案子引發的漩渦遠遠超過了景帝的預想。


    就在這時,案子又發生了驚天大逆轉,一名人證留下誣告的血書懸梁自盡,另一名證人在審案當天反水,物證更是被指出是造假。同時,來自邊境各處的為寧國公謝禎請命的萬民書被放上了景帝的案頭。


    景帝這才恍然發覺,他本以為隻要拔除了這些帶頭的武將便能收回兵權,現在卻發現這些人在邊境紮根之深,早已不是他所能控製的了。


    不管是實力威脅,還是道義與民心皆不在己方,最終謝禎無罪釋放,而負責審理此案的幾名文官,卻因此丟掉了性命。


    這一仗景帝敗了個徹底,皇權與武將一係的關係陷入了最冰點。


    景帝去世後,謝禎扶持今上繼位,兩方的關係才漸漸和緩。隻是矛盾仍在,裂痕也無法修複。雙方都心知肚明,今上表麵對武將極為寬容,卻又立了繼承景帝遺誌的蕭玨為太子,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暫時維持住了雙方的關係,卻埋下了更大的隱患。


    蕭瑀前輩子站在武將一方,並未覺得謝禎有錯,反而覺得蕭玨有些太過咄咄逼人。這輩子陰差陽錯來了滇西,反倒有些理解了蕭玨。


    蕭瑀躺在校場上,喘著粗氣看著天上明亮的圓月,心中一陣恍然,竟已經是中秋時節了。


    兩個月之間,他給沈晏寫了兩封信,卻都如石沉大海。後來戰事越發激烈,蕭玨在朝堂之上的壓力也越大,他便也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件事。


    今日,大約是看到月亮,他忽然就想起前輩子的沈晏來。


    沈晏與他十四歲定親,十六歲嫁給他。


    剛成親時的沈晏特別容易羞澀,但是哪怕紅著臉也會直視著他的雙眼聽他說話,給他洗手作羹湯,替他縫製荷包。


    對於蕭瑀來說,這是個非常新奇的體驗。


    其實他一開始並不太喜歡沈晏,哪怕她是聞名朔京的才女,在賞花宴上襯得其他女孩黯然失色。


    然而婚後的沈晏出乎意料地低調,她收斂了她的文采和光芒。蕭瑀本以為她是那種光彩奪目的女子,才發現她本性內斂,不過是為了如願嫁他,才在賞花宴上拚盡全力。


    那時的蕭瑀,名聲真是不太好,比起太子禮賢下士謙和溫柔,他傲慢跋扈的名聲幾乎是聞名整個朔京,不過他也不以為杵罷了,聽到沈晏那樣說以後,他第一次對這個女子產生了興趣,覺得她真是非常有眼光。


    他們其實是有過一段十分美好的過往的,郎情妾意、琴瑟和鳴,隻可惜這段日子太短了。


    蕭瑀甩了甩頭,將後麵那些不好的回憶都甩掉,告訴自己,還有幾個月,沈晏就會參加賞花宴,不管她會如何做,他都定然讓她成為自己的王妃。


    就在蕭瑀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遙遠的朔京,沈晏坐在繡凳上,波瀾不驚地繡著荷包。


    身後,沈靈均麵色凝重:“元娘,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是,爹爹盡管去回複吧!”


    “但,這可是你的終生大事啊!”


    沈晏停了針,轉過頭來看著沈靈均微微一笑:“爹爹,女兒已經考慮的很清楚了。”


    沈靈均搖了搖頭:“你自小與你姑姑親昵,你若是嫁過去過得自然不差,隻是……”他有些懷念地看著女兒那張與妻子極為相似的麵龐,輕輕地歎口氣,“元娘,爹爹隻是不希望你後悔,你自小與你表兄一起長大,你可曾對他有過超出兄妹的一點情愫?”


    沈晏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撲進父親的懷中,含含糊糊道:“爹爹……”


    沈靈均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多大的姑娘了,還在爹爹懷中撒嬌。”又感慨一聲,“罷了,你既然決定了,爹爹自不會阻攔你,這便去給你姑姑寫信,清闌的為人品性都是絕佳,你嫁給他,爹爹也就放心了。”


    沈靈均離開後,沈晏又坐著怔怔出神了好久,隨後才如夢初醒一般,從梳妝台上拿過一個黑漆檀木盒子,打開後,裏麵放著兩封信,雖然字跡並不算很好,但已然有了筆鋒銳利的征兆,透著一股凜冽之氣。


    沈晏將這兩封信一一看過,想要扔進香爐裏燒了又舍不得,糾結了這麽多時日,這兩封信依然好好地放在盒子裏。


    沈晏將信紙一一撫平,看著蕭瑀幾乎是絮絮叨叨她走後發生的事情,不用閉上眼睛想象,她仿佛能看到他咬著筆杆,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樣子。


    他上輩子大半時間都在戰場上,捎回來的隻言片語無非也是讓她照顧家中,對她幾乎沒什麽話可說。


    沈晏不是不寂寞的,也不是……沒有後悔過的。隻不過那個時候,他仍是那個她深愛的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隻是這份感情終究有消磨光的那一天。


    蕭瑀想彌補,她不是不知道,但每當她想起上輩子每一個孤寂的夜裏,每一次流下苦澀的淚水,每一次心裏頭的絕望,她就退縮了。


    沈晏摸了摸臉頰,那上麵早已是濕漉漉的,她輕笑一聲,眼眸中一片決絕,兩封信落在香爐上,火苗舔掉了上麵的字跡,最終化為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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