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初冬,空氣凍得幹淨清潔。


    木蘭離宮外的小徑上,遠遠走來一對璧人。


    紅衣的是燕灼華,黑甲銀盔的卻是千夜瑾。


    “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宋元浪,他的情況我的人已經摸清了。”千夜瑾目光平直,望向澄澈的藍天與無垠衰草相交的那一線,“況且他在南安動靜不算小,我想義父那邊早有準備了。我已著人發信往北通,若義父已經動手,咱們倒不必幫倒忙。若義父這次疏漏了,我的人再出手也不算晚。”


    燕灼華放鬆笑道:“你一來,我諸事都妥當了。”


    千夜瑾卻向著路旁彎下腰去,從萬千黃綠的野草中扶起一株草莖仍生機勃勃的來,仔細端詳。


    燕灼華從他身後探頭看去,好奇道:“你在幹嘛?可是有什麽不妥?”


    千夜瑾搖頭,手指還摩挲著那草莖,“這草經冬不凋,著實罕見。若是能引到北通去,倒能剩下不少馬糧——這草叫什麽名字?”


    “我也不知,回宮喚匠人來問問。”燕灼華笑著,兩人並肩往離宮走去,她又道:“物有反常,必有蹊蹺。這草也不是經冬不凋,隻不過比尋常的野草耐冷些,經得住秋霜,卻經不住冬雪的。再者這草栽在路邊觀賞還行,若要給戰馬做糧草,恐怕還要先用普通騾馬試驗一番……”


    她一路隻管說,忽覺身側有目光灼灼,一抬眼就見千夜瑾盯著她。


    “怎麽了?”燕灼華問道。


    千夜瑾笑笑,將那一杆草莖夾在指間,隻是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


    燕灼華追上兩步,“你又笑什麽?”


    千夜瑾等她追及,便將手臂微微一抬,也不見他怎麽動作的,那草莖已經落在燕灼華青絲之上。


    衣飾華美,妝容整潔的女子,腦袋上忽然冒出來這麽一支雜草,都足夠惱人了。更何況,這支雜草落上的腦袋,屬於全天下最尊貴的少女。


    燕灼華咬牙抓下草莖,抿唇瞪著千夜瑾。


    兩人靜了一息,燕灼華忽然發足急奔,直衝千夜瑾而去,手裏的草莖也攥成了一團。


    千夜瑾大笑,不慌不忙邁動腳步,始終在燕灼華前麵三步遠的地方。


    “堂堂少將軍,落荒而逃很威風麽?”燕灼華眼見追不上,喘著氣出言“挑釁”。


    千夜瑾恰好已到了離宮門口,他便停下來,看著燕灼華撲上來、將一團雜草塞到他脖頸下的衣衫裏去。


    燕灼華得勝拍手,又笑又跳,才跑了一程,臉頰紅撲撲的,霎是鮮亮。


    千夜瑾探手頸後,將那一團雜草夾了出來,口中調侃道:“還是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虧也不肯吃。”


    燕灼華還在得意地笑,鼻息急促。


    兩人頭頂是脫光了繁冗葉子的合歡樹。


    千夜瑾輕輕拍著樹幹,上下打量著,歎道:“這株合歡樹也長大了。”語帶緬懷。


    燕灼華同他一起仰頭看著那樹,想起小時候同他在樹下嬉戲吵架又和好的場景,不覺也微笑起來。笑著笑著,一縷花香忽然從記憶深處泛了起來。


    千夜瑾看她變了神色,問道:“還在擔心宋元浪的事情?我都部署好了。”


    燕灼華勉強一笑,舉步入內。


    千夜瑾看出她魂不守舍,卻也沒有多問,隻又輕輕拍了一下那合歡樹粗糙的樹幹。


    石太後這幾日心情不太愉快。


    冬日天燥,石太後便病了,太醫診斷說是氣虛脾弱,用著藥也總不見好。


    這日用過早膳,石太後便由素姑姑服侍著用藥。


    “苦,還澀。”石太後拿蠶絲帕子按在嘴角,嫵媚的雙眉蹙成一道懨懨的褶皺,她歎氣道:“哀家如今病了,寶兒卻還在置氣……”


    素姑姑陪笑道:“殿下出了城,隻怕還不知道娘娘病了。”


    “和那個千夜家的小子一同去了木蘭離宮吧?哀家全都知道。當初先帝給千夜家平反,是先帝心慈。如今千夜家隻剩那一個小子,勢單力薄,如何能與哀家為她選出來的巴州刺史之子相比……”石太後話說得急了,咳嗽起來。


    “夫妻之事,還要殿下自己喜歡才好……”素姑姑墊了一句,卻還是順著太後的意思勸道:“千夜少將軍與季公子都是少年英才,隻是北通苦寒,到底比不上巴州富庶。娘娘的苦心,殿下隻怕還沒明白過來。”


    “正是這個道理。”石太後拍著素姑姑的手,因為咳嗽而潮紅的臉上泛起堅毅的表情,她一揚下巴,“去傳寶兒身邊那個山野大夫來……”


    石太後口中的山野大夫,乃是先藥王的關門弟子黑黑戈及。


    宋元澈獄中自盡後,黑黑戈及便在燕灼華府中安頓下來,每日潛心醫術,時不時抓幾副美容養顏、調理身體的方子給綠檀。有一日,綠檀被眾婢女打趣地紅著臉躲到燕灼華身邊去,偏偏燕灼華也促狹,一句“我瞧著那莽大夫待我也不如何恭敬,倒是把你當了正經‘主子’。”讓綠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石太後這會兒點名要黑黑戈及來看診,當然不是看上他的醫術,而是要通知燕灼華一聲,“母後病了,你看著辦”。


    燕灼華自然不會不懂。她聽太後宮中來人說了來意,便讓黑黑戈及跟了去太後宮中。她本人卻還是在木蘭離宮中,不曾去看太後。


    母女之間,僵成這副樣子,也著實難看。


    燕灼華想起那日自己無意識中寫下的那八個字,激靈靈一個寒顫,從心底打穿全身。不管母後同燕九重謀劃著什麽,要她嫁人她是萬萬不肯的。這倒完全不是因為石太後和燕九重,燕灼華這會兒對婚嫁之事著實不感興趣。


    那日宮中夜宴,少年俊傑齊聚一堂,然而在她眼中,並不比一株草、一朵花更美好。


    想她兩輩子加起來,動過心的不過三人。宋元澈已死,宋元浪詐死,還有一個十七被送去北通——相隔何止千裏。也許下次相見,都要多年以後了。


    燕灼華歎了口氣。


    “殿下,大都公主府處轉來的信件。”丹珠兒將厚厚的文書小心擺放在紫檀木桌上。


    燕灼華粗略翻了翻,除了例行府中事務匯報之外,獨有一則是北通發來的,一則封皮上寫了“季英然拜上”。她先將北通來的那封撿在手中,想起那日宮中夜宴,季英然那雙少年純粹的雙眸,便將後一封也拎了出來。她雖然無意婚嫁,卻也不介意身邊有個人陪著。


    她先拆開北通來信,將那一張兩尺長的信箋細細讀來,臉上神色一忽兒喜一忽兒悲,好似在讀什麽跌宕起伏的故事一般——實則不過是一個人的日常起居記事。


    看到最後一句,“上旬領將軍令,出兵南下,隱匿暗行”,燕灼華微微一愣,趙叔叔給十七派任務了?有危險嗎?她即刻便想給趙將軍寫信,好在理智尚存,知道不像樣子,歎了口氣將墨筆擱下。她送十七去建功立業,卻又要因為路途上的危險阻攔這一切——豈不荒謬?


    燕灼華胡思亂想了一番,便沒有心緒再去看季英然的信,將他的信隨手擺在書架上,取了一部《綠井詞話》來看,想要平複心情。


    這會兒看去,書裏字字句句都觸目驚心起來。


    “相見亦無事,別後常憶君。”


    十七在身邊的時候,日子也不過平平淡淡過著,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麽天雷勾動地火的橋段,也不曾有大吵痛哭的戲劇上演。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溶在日常生活的間隙裏,就像秋夜落滿青石板的白霜,薄薄一層,被月光一照,就隱匿在月光的皎潔下,仿佛並不存在一般。


    然而一旦分別,才覺出那深入骨髓的寒氣來。


    一個人的時候,孤單便如附骨之蛆、吸髓之蟲般纏繞上來。


    明明在他不曾出現過的年華裏,她一個人也自在快活的。


    如今卻是,別後常憶君。


    燕灼華合上手中書,長長歎了口氣。自十七走後,她好像越來越喜歡歎氣了。


    忽然聽到門外喧嚷聲,燕灼華眉頭微皺,揚聲問道:“怎麽了?”


    綠檀匆匆入內,紅著臉道:“是黑黑戈及大夫回來了。”


    “太後不是要他留在宮中嗎?”燕灼華問道。


    綠檀臉上更紅,她低聲道:“黑黑戈及大夫說……換了地方他睡著不著。”


    燕灼華看在眼中,搖頭一笑,想到太後,到底是母女,便是恨極了也有一層愛在。她淡聲道:“讓他進來——說說母後的病如何了……”


    入夜,燕灼華獨臥寢室,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綠檀點起夜燈,隔著簾子柔聲問道:“殿下,要茶嗎?”


    燕灼華朦朧道:“點一支合歡香……”


    清甜的合歡香彌漫了夜的寢室,好似新鮮的合歡花就紮在帳角一般。


    燕灼華半醒半醒中,望見帳角仿佛開出了雲蒸霞蔚般的合歡花,一把把粉色小扇子般,墜滿在她迷離的夢境裏。夢中,十七立在暮春的合歡樹下,同她溫聲道:“合歡,安五髒,和心誌,令人歡樂無憂。”


    ……令人歡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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