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落盡、枯草霜白的時節,鮑金東忽然就出現在姚三三麵前了。晨光中,他忽然就出現在姚三三身後,懶洋洋地叫她:


    “三三。”


    姚三三那時正蹲在魚塘邊上,看著塘子裏黑黝黝的淤泥出神。這些塘子剛捉了泥鰍,還沒放水,正在晾曬消毒。她早起喜歡到自家的魚塘邊上走一走,就像你有某種喜歡的寵物,不能隨身帶著,便總是習慣地要去看看它。


    空氣好,心情也愜意,整個人便十分悠然。


    姚三三一回頭,便看到了鮑金東。綠軍裝,比挺整齊,連軍帽都工整地戴著,乍看上去英姿颯爽,然而細看,整個人卻有一種慵懶的感覺。


    嗯,似乎更健碩了,那張臉也更黝黑了,跟眼前這塘泥差不多一個色兒。


    姚三三盯著他定定看了半天,扭過頭去,繼續盯著塘底的淤泥看。


    “哎,你這小丫,看了我就這個愛睬不睬的樣子?虧我大早上爬去來找你。”


    鮑金東幾步下到塘邊,伸手抓住姚三三的胳膊,姚三三感覺就像是被他拎起來了似的,便身不由己地被他拎著上了魚塘的斜坡,站在魚塘岸邊的平地上。


    “看見我咋沒個反應?你這小丫!”


    “意外唄,反應不過來了。你好幾個月不來信,也不早寫信說一聲。”抱怨。


    “我是尋思,信在路上也得走一兩個月,說不定信沒來到,我人都先來到了。”


    這倒也是,然而,她有些意外不行嗎?


    鮑金東打量了她幾眼,笑了笑說:“終於長高了些,到我下巴了吧?”說著,居然就伸手在她頭頂平平地比劃了一下,“嗯,還不算到下巴,差那麽一點兒,瘦得像個小鳥。”


    姚三三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鮑金東哪裏像是離開了兩年?似乎他隻是離開了一陣子,十天?半個月?隻不過是出了趟遠門,現在又跑回來了。


    姚三三不自覺地撅起了嘴巴,抱怨道:“金東哥,我還整天開心長高了呢,你能不能不要打擊我!”


    鮑金東的回應就是拍了拍她的頭,笑。那樣子,仍舊是把她當作小孩似的,他身高體型優勢太大,把他當小孩他也沒法子。然而她已經十六歲了,少女的身材開始抽條,開始玲瓏,雖然身形還是一副青澀的樣子,整個人卻有著這個年齡少有的一股沉靜。


    鮑金東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兩圈,定在她個性的小臉上,笑笑說:“是長高了,終於有些大人樣了。”


    “你看看你,你又是個什麽樣?人家解放軍都是軍姿颯爽,筆挺的,你看你吧,懶塌塌的樣子。”姚三三不留情麵地打擊他。


    信倒是寫了不少,他都沒給她寄過照片,姚三三也曾經想象著,鮑金東穿起軍裝,該是多麽英俊威武。現在見著了,軍裝自然是襯得他更加挺拔,然而你看那架勢,分明是懶洋洋的。


    “你行了吧你,我昨晚上大半夜才下火車到家,今天一早硬從床上爬起來找你,我哪來那麽多的精神頭。我找到你家老房子,又找到你家新家,你小妹說你到魚塘來了。”鮑金東說,“這不是咱那個魚塘啊?”


    半點不陌生,就像是沒分開幾天似的,姚三三便拉著他的袖子,一起去看最初兩人一起承包的那口魚塘。那口魚塘裏泥鰍已經捉出來了,也在晾曬塘子,全是黑乎乎的淤泥。


    “怎麽辦?這裏頭的泥鰍,全讓我捉去賣光了。”姚三三歪著頭笑。


    “賣光了?”鮑金東說,“那就再養唄。”


    姚三三又拉著他慢悠悠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才想起來問他:“金東哥,你咋回來了?不是說當兵最少得三年嗎?”


    “兩年兵可以探家了。”鮑金東說,“給了我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姚三三說,“那你能在家呆一個月了?”


    “算了吧,光路上坐火車,就要四五天。加上轉車到連隊,連來帶去,光路上就要占十幾天了。”鮑金東做了一個哀怨的表情,“對了,我給你帶了葡萄、果脯幹啥的,還有風幹肉。全都是新疆好吃的特產。回頭我拿給你。”


    “我聽說新疆特產維吾爾的漂亮大姑娘,電視裏看到的,滿頭長長的小辮子。”姚三三笑嘻嘻地問,“金東哥,你見過嗎?她們的辮子真的到小腿那麽長?”


    “沒見過。”


    “你不是在新疆兩年了嗎?怎麽沒見過?”姚三三撇著嘴說,“好容易去新疆當兵,你還不帶一個回來?”


    “放心吧,我連隊駐地荒涼的很,連個母兔子都見不著。”鮑金東沒好氣地說,引來姚三三一陣大笑。母兔子,虧他說的出來。


    來到泥鰍沒捉的兩口魚塘,她指著靜靜的水麵說:“你看,這裏頭少說有幾百斤泥鰍。這也是我的。”


    這兩口魚塘,本來是她留著來年繁殖育苗的。


    然後姚三三才開始困惑起來,最初他倆一起承包了一個魚塘,四百塊承包費是兩人出的,泥鰍也是兩人一邊收購,一邊撿小的放進去的,現在都讓她一個人賣了錢,要怎麽分給他?


    “我怎麽分給你?”姚三三問,“要不,我把這兩個魚塘賠給你行吧?”


    “先不賠。”鮑金東伸出一根手指,敲了下她的頭說,“留著慢慢漲利息。”


    鮑金東說著順手一拉姚三三:“走,跟我跑兩圈。跑兩圈有精神。我路上幾天沒睡好,大半夜到的家,犯困。”


    鮑金東擺出架勢,慢慢往前跑了十幾步,回頭一看,姚三三站在原地根本就沒動,他便又轉回來,問她:


    “你不想跑?”


    姚三三搖搖頭,開始跟他說她那些魚塘,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鮑金東終於驚訝起來。


    “這一溜十幾個,都是你包下來的?”


    “嗯哪。”姚三三說,“金東哥,你別留著漲利息了,你這人最貪錢,鬼精鬼精的,誰知道你要漲多少利息?我就把那兩個魚塘賠給你,說好了。那兩個歸你了。”


    好吧,就算賠給他,她還可以用家裏水泥池的泥鰍繁殖育苗。


    “行啊。”鮑金東打了個響亮的哈欠,舉起兩隻胳膊扭動一下肩膀,“先放你這兒管著,我反正沒工夫管,等我要用了再說。”


    他還當真了?姚三三想,賠給他兩個魚塘哎,有點心疼。他要是說,咱倆誰跟誰呀,說好都歸你了,那她就可以財迷一下下了。


    不過一想起他說帶給她好多好吃的,她隨即又高興起來。


    兩個人順著魚塘慢慢爬過土堰,在初冬的田野裏隨意地走走,說說話。鮑金東看見這廣闊的田野,便又技癢了,允諾說下午來下套子,捉野兔給她燒了吃。


    ******************


    姚三三這天回家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姚小改見她進來,沒好氣地說:“怎麽還沒餓死你!早飯都沒吃。”


    “我有事兒,也沒餓著。”


    “有啥事兒?不就是鮑金東回來了嗎!他媽都到咱家找兩趟了,說兒子大半夜才到家,一早出來沒吃早飯,一估計就是來找你了。”姚小改說,“他媽那嗓門兒,現在左鄰右舍,沒有不知道你跟鮑金東跑出去玩了的。”


    姚三三無奈地在心裏歎著氣,這農村的嬸子大娘,還是十分八卦的。她一進屋,張洪菊便又開始嘮叨。“三三,你這也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哪能跟小時候都一樣?鮑金東他都是大人了,你往後也要注意一下。”


    一早鮑金東媽來找過兒子,姚連發便跟張洪菊嘀咕了,這鮑家二小子,他看著是不錯的,要是這兩個孩子有意思,便幹脆好好訂親,正大光明往來;要是沒有那意思,便不要這樣接觸,也不知道避諱點兒。


    姚三三自然聽得出張洪菊的話外音,你說你一個大姑娘了,鮑金東這都二十了,你倆啥也不算,還這樣大大咧咧混在一起,像個什麽樣子!


    姚三三拍拍腦門,心裏也有些懊惱。想想她算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平素覺著自己早就是成人了,可是跟鮑金東在一塊,不自覺就有些小女孩心態,跟他在一塊,總是輕鬆坦然的。也是不自覺的,就跟他玩到了現在才來家。


    姚三三不是沒想過跟鮑金東的事情,小的時候不往這上頭想,然而現在說媒的都找上她了,她要再不想,也太遲鈍了。然而她不論怎麽個想法,鮑金東一直也沒對她表示過什麽,叫她怎麽辦?


    讓她先去倒追?算了吧,看誰熬過誰!


    姚三三一邊心裏頭埋怨,一邊去熱飯自己吃。然而一轉臉,她又期待起來,鮑金東說下午套野兔子,他燒的野兔子,那真是香得饞人。


    張洪菊對三閨女這事,是一種平常心態,她不急切,那倆孩子走到一塊了,她自然同意,畢竟他兩個一直走得近乎,很小一起長大的。


    走不到一塊,她也覺著沒啥可惜,要說鮑家二小子是不錯,可如今姚家三閨女的身價,已經是不同以前了,條件多好的都不難找。再說,三三也才十六歲不是?


    然而鮑金東的爸媽就不是這心態了。姚三三才十六歲,可鮑金東已經二十整歲了啊,擱在農村,早該訂親了,結婚生孩子的都有了。再說,姚家那三丫頭是他們看著長大的,一直也蠻喜歡,這兩年三丫頭看著越長越出挑,小模樣一天天水靈不說,又十分的精明能幹,錢大把大把地掙,這樣的媳婦,擱在誰家也是巴不得。


    更何況倆人打小就要好,鮑金東拿著姚三三有多重視,他爸媽能看不到?打從他每天騎車帶著姚三三上學,大人就覺著有意思,比對他自己的弟弟、堂妹啥的上心多了。


    於是,鮑金東的媽便來了小心眼兒,一大早咋咋呼呼去姚家找兒子,大約就是想給姚家傳達一個訊息:


    咱兩家的孩子也太要好了,是不是咱大人該考慮考慮了?


    鮑金東回到家裏,也是被他媽明示暗示了一番。


    “三三那個小丫頭,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也越來越能幹出息了,她這兩年收泥鰍、養泥鰍,硬是把家裏的大房子蓋起來了。”鮑金東的媽跟在他身後嘮叨,“當初你兩個不是說合夥養泥鰍嗎?你臨走交代過,這事兒不要家裏幹涉,他家賣泥鰍的時候,咱也沒人多說一句。我想,你們倆誰跟誰,也不用分那麽清吧?”


    旁敲側擊,然而鮑金東隻顧去換掉沾了爛泥的鞋子,卻不搭腔。


    “要說你們也大了,不能還像小孩子那樣隻顧玩。我聽人說,前陣子都有人去給三三說媒了,姚家暫時沒答應。她今年十六,想說媒的可不是一家兩家呢,你說俊氣能幹的姑娘,誰不喜歡?”


    鮑金東終於停下動作,挑挑眉,看了他媽一眼,便很快扭過頭去,隨手脫掉軍裝上衣,問他媽:


    “媽,有飯吃嗎?光顧著玩,我餓死了。”


    ******************


    姚三三一下午都在巴望鮑金東來,他來了,就可以去田野套兔子了。為此,她都不肯再出門,怕他來時找不到自己,然而鮑金東一直也沒來,姚三三免不了又開始埋怨自己了。


    你看你,你還真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家家?人家從來也沒跟你說過啥明示暗示的話,你不該這樣自作多情的。


    青梅竹馬長大的,興許他就是把自己當作妹妹看呢?


    姚三三這麽一想,立刻便開始武裝自己的內心。她姚三三,能重活一輩子,就不會為著個男人如何如何,她要的是獨立自主的日子,要的是發家致富,要做一個創業的女人。


    她不是為任何男人而活,她也不依賴任何人。


    姚三三自我武裝了一番,便覺著心裏平和了許多。想了想她便開始給自己找事情幹,去給家裏的水泥池子換了一回水,這往後泥鰍就要鑽泥越冬了,水泥池子畢竟不大,那老些泥鰍擠在這水泥池子裏麵,大池子小池子都養滿了。即使鑽泥越冬,也要多加注意的。


    換了水,她又去翻手頭上那些養殖技術的書,其實她考慮更多的不是技術,技術方麵,讓二姐去考慮比她更有用,她考慮的,還是市場。今年的泥鰍,她打算不再賣給何老板,要自己去城裏探探路。


    姚老板買她的泥鰍,還不是為了掙錢?她這泥鰍量大,足以自己去探探路了。


    姚三三忙碌了一下午,趕到晚飯時分,鮑金東還是影子都沒見著。這一下,姚三三真有點想生氣了。


    沒信用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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