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眠的背影越來越遠,易聊準備繼續追過去,卻被林銘銘和盧良樹攔了下來。


    “你現在別過去,讓她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兒吧!”


    易聊頓了半天,終於掩飾不住眼底的頹然,質問好友:“到底怎麽回事?”


    盧良樹三下五除二地說了一下七年前的大致狀況。他心裏也有內疚,當時蘇雨眠被欺負時,他隻當成是女孩子之間的小矛盾,沒有出手相助,而班上絕大部分的人是忌憚許瑞在學校的勢力,更加不敢貿然站隊。


    大家都害怕,如果幫了蘇雨眠,自己就會成為被欺負的那個。


    所以蘇雨眠轉學時,全班同學都不約而同地給自己洗腦,她就是因為父母工作調動才走的。


    長大以後,盧良樹才明白,那個女孩應該是帶著極度的失望離開的。


    說完後,易聊陷入長久的沉默。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晦澀啞然:“這些都發生在我離開學校的那段時間?”


    盧良樹點點頭。


    林銘銘說:“雨眠沒想到會跟你重逢,她還有一點點怕你。”


    “……怕?”


    易聊木然地想,所以她時不時會露出恐懼的神色啊……


    “還有,她現在每次生理期都痛到不行,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林銘銘沮喪地耷拉下腦袋,十分不解地問,“哎,你說說你,當時別人問你的時候,你幹嗎要說和她在一起了啊?”


    易聊眉頭緊皺,思考了一會兒:“我說過嗎?”


    “說過。”盧良樹也肯定地道,“你忘記了嗎?當時隔壁班有個男生說要追蘇雨眠,你讓人家別妄想了。”


    像是腦海裏的打火石突然被點著,照亮了所有被遺忘的細節,易聊依稀記起了這件事。


    那是對麵班的一個男生,成績常年墊底,是一中少有的混子學生,抽煙群聚打架,據說家裏很有錢,全靠錢保住了一中的學籍。


    他現在已經記不清男生叫什麽了,隻記得在某天午休時,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下他獨自寫練習題,那個男生忽然帶著一群小弟過來找他。


    男生開口就說:“易聊是吧?你跟蘇雨眠什麽關係啊?”


    他的筆尖停都沒停一下,眼皮子也不抬,一邊說話,一邊“唰唰”地寫解題過程:“關你屁事。”


    該男生常年穩坐“大哥”寶座,沒受到過這樣的對待,生氣了。但因為對方是易聊,他也不敢造次,隻能掰著手說:“我看上她了,你們倆要是沒什麽關係,我就追她了。當然,要是你們有關係……嘖,看在你是易聊的分上,蘇雨眠我就讓給你了。”


    易聊的筆尖滯了一瞬,然後露出輕蔑的笑容。


    “哎不是,你這笑是啥意思?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告訴你,別以為就你家有點背景,能進一中的,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身後幾個男生圍了上來,想用氣勢壓倒他,可是他完全不為所動,繼續做他的題。


    “不說話?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等我把她追到手,你可別說我沒知會過你。”


    易聊解完了這道題,又開始下一道題,並“友善”地提醒對方:“你還是別妄想了。”


    “喲?怎麽著?”男生來了興致,腦袋湊過來,“你們倆還真有點什麽啊?易聊,你平時對女生不是冷淡得很嗎……”


    易聊懶得和這樣的人解釋,幹脆再度閉嘴。


    男生卻不依不饒,圍著他反複追問。


    幾分鍾後,易聊終於難以忍受,在對方最後一遍問“你和蘇雨眠真的在一起了?”時,他停下筆,抬起頭,不耐煩地從嗓子眼裏發出了一個音節:“嗯。”


    最終,這段錄音傳到老師那邊時,隻剩下最後一句對話。


    ——“你和蘇雨眠真的在一起了?”


    ——“嗯。”


    所有斷了線的回憶全部串聯在一起,所有想不通的事情也找到了答案。易聊猛然回過頭,看著幾十米開外的許瑞。


    許瑞打了個寒戰。


    不用靠近,就是這樣的距離,她已經能感覺到易聊表情中的漠然和厭惡了。


    易聊看了她一會兒,沒有說話,而是推開盧良樹和林銘銘,他一個人向高二教學樓走去。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來這棟樓,卻跟一個小時前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此刻,他的眼睛裏像是沉著一片死海,暗無生氣。


    易聊孑然一身,卻好像哪裏都有蘇雨眠的影子。


    上樓梯的時候,他仿佛看到十六歲的蘇雨眠坐在台階上,頭發被冷水澆成了一綹一綹的,抱著膝蓋悄悄地哭;在教室門口,他看到蘇雨眠因為校服外套丟了,被老師關到門口罰站,來來回回的學生麵帶嘲笑似的看著她,一遍遍地刺傷她的自尊;在水池旁邊,他看到蘇雨眠的白球鞋被丟進了水裏,她隻穿著一雙單襪,無助地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原來她的高中時代,和他有關的記憶,都是灰色的。


    蘇雨眠拖遝著腳步回到自己的小單間,灶台邊上收拾得幹幹淨淨,冰箱裏上次買回來的沒吃完的食材整齊排列。空氣裏依稀還能嗅到易聊身上殘存的清冽的氣味兒。


    蘇雨眠坐在書桌前,隨手翻著文件,忽然看到了她給miyuki新歌填詞的手寫草稿。字跡很淩亂,但落筆很認真,每一句都能讓她回想起自己當時虔誠的樣子。


    然而現在想來,那種虔誠卻是百分之兩百的諷刺。


    紙張裏還夾著易聊那天靠在她床頭寫的字,蘇雨眠看也沒看,直接揉成團,扔進垃圾桶裏。


    手機一直在振動,易聊的未接來電已經有十五個了。電話打不通,他就發微信,每條消息都很長,蘇雨眠餘光掃了一眼就退出了。


    躊躇了片刻,她拿起手機撥通父親的電話。


    她很久沒給家裏打電話了。獨自一人在外地漂著,總歸是煩心的事多過順心的,她又不太擅長偽裝,與其讓父母知道了擔心,不如少說幾句,隻挑好的說。


    蘇爸爸接到電話很高興,問東問西一大圈,一會兒讓怕她吃不好,要寄吃的給她,一會兒讓怕她穿不暖,要幫她買衣服。她聽著聽著,喉嚨裏發酸,輕聲道:“爸,對不起。”


    蘇父愣了一下:“怎麽突然道歉?”


    “沒什麽。”


    “怎麽了?是不是受人欺負了?”蘇父一下子著急了,“乖,沒事的啊!跟我說說,爸爸幫你做主。”


    蘇雨眠破涕為笑,壓住聲音裏的哭腔,故作鎮定地道:“真的沒事,爸,我最近工作挺順利的,還跟國視合作了呢。對了,前幾天見到你的偶像周茜兮,我要了她的簽名,下次回家送給你。”


    “真的嗎?”蘇父的聲音也變得雀躍起來,“我們閨女現在真是有出息了,連大明星都見到了!”


    “我媽呢?”


    “她在做飯呢,要跟她說話嗎?我把電話給她。”


    “不用了,爸,你幫我跟她問好就行了。”


    “好好好,你媽已經聽到了,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


    蘇雨眠“嘿嘿”笑了兩聲,嗓子眼裏的酸意終於擠壓不住,上湧到眼眶裏。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吸鼻子。


    蘇父警覺地說:“眠眠,你感冒啦?”


    “啊……有一點點。前幾天下雨,有點著涼,已經吃藥了,現在都快好了。”蘇雨眠趕緊擦擦淚。


    “怎麽那麽不小心,天冷就要加衣服……哎,你秋衣秋褲穿了沒?我再買一身給你吧。”


    蘇雨眠望了一眼衣櫃裏顏色奇醜無比的秋衣秋褲,眼角抽了抽,幹笑著說:“已經穿了!不用再買了,我自己買過了,夠穿,夠穿……”


    “好,那零食要不要再來點?”


    話題又回到了給她買東西上,似乎他們現在沒什麽能幫上忙的,隻能通過買東西來表達對她的關心和照顧。


    蘇雨眠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忽然道:“爸,你還記得我高中轉學前,班上有個叫易聊的男同學嗎?”


    “記得呀。”蘇父的語氣平常得像是在講鄰居家的小孩似的,“周茜兮的兒子吧?那小子很厲害,成績又好,性格又沉穩,我不會忘。他現在好像挺有名了,我前幾天還看到電視上在介紹他。”


    蘇雨眠更咽了一聲,輕問道:“您不記恨他嗎?畢竟我當時轉學……”


    “眠眠啊……”蘇父忽然打斷她,歎出一口氣,“你轉學前,是他本人欺負你或是授意別人欺負你的嗎?”


    “……不是。”


    “你現在還在意那些事嗎?”


    “……還好。”


    “那件事對你現在的生活有影響嗎?它會讓你無法繼續生活下去嗎?”


    “不會。”


    “哎喲,那不就得了。”蘇父似乎是倒了一小瓶酒,美滋滋地啜了一口,“那還有什麽好記恨的,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都來不及,哪有那麽多時間去恨別人?”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也不用覺得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以後你會慢慢明白,每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都不太容易。你爸媽我們受過的委屈比你想得要多,你那點根本不算事兒。”


    蘇雨眠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知道了。”


    臨掛電話前,她的目光從黑壓壓的高樓挪向天空,小聲說:“爸,謝謝你。”


    那邊剛好掐了電話,也不知道聽沒聽見。


    蘇雨眠剛要放下手機,就看到屏幕上跳出書法紀錄片項目組的群消息。導演說他們後天準備出發去外地拍文房四寶的淵源,為期三天,包食宿,可是現在有個場務女孩生病,去不了了,需要來有人頂替她一下,讓大家幫忙找找人。


    蘇雨眠靈機一動,在群裏回複道:我我我!我可以去!我是自己人呀,又有跟組經驗,還可以準備文案!


    管導大手一揮:那行,就蘇雨眠了。把你身份證信息發過來,給你訂票。


    在群裏把出差的各項事宜落實之後,蘇雨眠才反應過來,易聊也在這個群裏。


    易聊後來給她發的信息還是未讀狀態,頭像上的小黑貓好像有點委屈。


    她聳了聳肩,把手機扔到一旁,開始收拾行李。


    ***


    關於筆墨紙硯淵源部分的拍攝,地點選在水墨之鄉z市。


    這是蘇雨眠第一次來z市,天氣晴好,比b市暖和一些,還沒有那麽擁擠繁忙,非常適合拍攝創作。


    攝製團隊一大早就扛著相機到了一條小胡同裏,尋找隱居在這裏的毛筆手藝人。


    手藝人的店鋪很小,家具陳設破舊,看著十分寒磣,他們要采訪的那位張師傅就住在這裏。


    張師傅大概六旬年紀,穿著一件老舊的馬甲,戴著老花眼鏡,在工作台上認真地紮筆。


    到午飯時間,張師傅顫顫巍巍地從布包裏拿出一個冷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起來。


    蘇雨眠驚訝地問:“您就吃這個?”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吃這個就能飽。”


    攝製組有個同事拿過一份熱盒飯:“張師傅,您吃這個吧。”


    老人惶恐不已:“不用不用……”


    “沒關係,我們買多了一份,不能浪費,趁熱吃吧,不然我們還得倒掉。”


    老人這才放下饅頭,接過盒飯吃起來。感應到蘇雨眠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羞赧地說:“做毛筆不掙錢的,我平時主要就吃饅頭。”


    蘇雨眠說:“您這兒的筆也賣得太便宜了,提提價不好嗎?”


    “那可不行,那樣會把想寫字的人擋在門外。”張師傅和藹地笑笑,“書法這件事情,我得要幫忙推動才行,怎麽能阻礙發展呢?”


    同事插嘴道:“您別說書法了,就您這門手藝都快失傳了吧?”


    張師傅歎了一口氣,眼神黯淡下去。


    蘇雨眠小聲地追問同事:“怎麽回事?”


    同事說:“毛筆很難從外觀上看出好壞,隻能用良心去製作,但又掙不上錢,年輕人都不愛學。他們家製筆的工藝已經傳承三代了,現在卻後繼無人,唉……”


    張師傅也對蘇雨眠說:“小姑娘,你看看我隔壁那家,原先也是個製筆店,那老頭去世以後,店子盤出去,現在變成了個飲料店,什麽咖什麽啡的,你們年輕人愛喝的。”張師傅溫和平靜,“等哪天我去世了,這個店子也要關門咯。”


    蘇雨眠心裏有些唏噓,有種無力感油然而生,飯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管導瞅了她一眼,把她叫到店鋪外,說:“小蘇,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他點上一根煙,眯起眼,“你所想的,就是我們拍這個紀錄片的意義。”


    蘇雨眠默不作聲。


    “其實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們國家有很多古老的手藝都在慢慢失傳,製筆工藝已經算傳承得不錯的了。你要是往偏遠一點的地方去走走,多的是連飯都吃不上的手藝人。”管導似乎已經見慣了這樣的事情,語氣十分平靜,“我們隻能用自己的方式,盡可能地去幫助他們。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可能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好,這就是現實。”


    蘇雨眠回過頭,望著背影佝僂的張師傅,聲音有些幹澀,道:“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你呀,好好寫寫旁白,爭取能寫點兒振聾發聵的句子。但也不要太過,畢竟是一門傳統藝術,不適合奔放的風格。你自己品品吧,我覺得不是件容易的事。”


    管導說得沒錯。


    蘇雨眠承認,在剛接這個項目的時候,她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一方麵是覺得紀錄片旁白文案沒那麽難寫,比起原創個四五十集的電視劇劇本,這個簡單太多;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紀錄片這個載體,不太符合市場需求,觀眾不愛看,娛樂性和商業性比起電影電視劇都差了不止一點。


    可是隨著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她漸漸發現,雖然同樣是寫字,但書法的博大精深,不是她一言兩語能夠概括得清的。易聊從記事起就在練字,寫了那麽久,他卻說自己隻能參透了皮毛。她這樣一個門外漢,要怎樣才能扛好這麵大旗?


    蘇雨眠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屋子裏,攝製組成員吃完了飯,架起機子為下午的拍攝做準備。鬆散的午休閑聊間,他們不知怎麽提到了易家。


    攝製組有個同事說:“啊,雖然沒能請到易楨瑜老師,但我們之前有拍過他的孫子易聊。”


    張師傅忽然站起身來,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長盒子,對著攝製組說了些什麽。


    管導立馬衝蘇雨眠招了招手:“蘇雨眠,這位老人家有東西想托我們轉交給易楨瑜和易聊兩位大師,你平時跟易聊走得近,你帶回去吧。”


    蘇雨眠的每個毛孔裏都充滿抗拒:“我哪兒跟他走得近了?”


    管道疑惑道:“你不是他女朋友嗎?”


    導演話音剛落,攝製組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投了過來。


    蘇雨眠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管導,我跟那個王八蛋不熟,您不要亂說。”


    “看,你都敢叫他王八蛋,還說不熟?我們這樣的才叫不熟。”


    蘇雨眠剛要反駁,張師傅立刻走了過來,老花鏡後的眼睛裏充滿驚喜:“你是小易的女朋友?幸會幸會。”


    “老人家,我不是……”


    “年輕人,別不好意思的了,我跟易家都是老相識了,來我這兒,你就當是自家長輩。”張師傅樂樂嗬嗬地把長盒子塞到她手上,“這是我給易老師和小易做的筆,感謝他們這麽多年關照我的生意。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不方便去b市。小姑娘,你一定幫我送到啊。”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分上,蘇雨眠也不好拒絕,隻能答應下來,把盒子塞進包裏。


    張師傅拉著她來到書桌前,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麵壓著幾張發黃的老照片。他點著照片上的小矮胖子,給她講:“瞧瞧,這是易聊小時候,第一次來我店裏做筆,那時候胖著呢。”


    蘇雨眠本來不想看的,但沒經住好奇,用餘光瞟了一眼。照片上的小易聊白白胖胖的,眼睛還很小,醜哭了,根本看不出來現在美男胚子的樣。


    蘇雨眠忍不住笑了出來:“男大十八變。”


    下午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唯獨蘇雨眠高興不起來。她接到一個電話。


    是房東阿姨打來的,她張口就問:“小蘇,你把家搬完了嗎?”


    蘇雨眠蒙了。


    “搬家呀!我上次跟你說,我兒子要結婚了,要用那套房子當新房,不能租給你咯。”


    “啊?!”


    “‘啊’什麽啊,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


    蘇雨眠猶如晴天霹靂,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好像……是有這麽一通電話,當時她還沒睡醒,壓根兒沒聽進耳朵裏啊!


    蘇雨眠差點痛哭流涕:“阿姨,哦不,姐姐、仙女,您通融通融,再給我幾天吧?我現在出差,不在b市……”


    “唉,那你快點兒啊,再給你一周時間,我兒子結婚可等不了喲。”


    房東阿姨說完就掛了電話,完全不給她繼續哭訴的機會。


    蘇雨眠:……


    她終於明白了什麽叫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糾結再三,她在初冬的風中瑟瑟發抖地撥通湯霖和薑文玉的電話,麻煩這兩個b市本地通幫她找找房子。


    另一麵,幾千公裏之外的b市。


    易聊驅車到一棟高檔居民樓,在門口站了半天,幾次伸出去要敲門的手都收了回來。


    這扇門後麵,有他不想回來的一個家。


    他點亮手機屏幕,看著湯霖二十分鍾前發來的微信,咬咬牙,終於還是叩響了木門。


    周茜兮打開房門,看到易聊站在門口,愣了一瞬,隨即眼睛裏神采飛揚,道:“聊聊回來啦。”


    易聊垂下眼睫,有些生疏道:“我聽說家裏的老貓下小崽子了。”


    “對對對!”周茜兮趕忙給他又是拿拖鞋又是倒水,生怕他來了就要走,“胖胖下了五隻小貓咪,每隻都特別可愛,我正愁怎麽養呢。”


    在易聊的記憶裏,他很少跟媽媽一起待在家裏,偶爾這麽一次,周茜兮總會熱情得讓他覺得局促。


    他問:“我爺爺呢?”


    “在屋裏跟老朋友打電話呢。”卸掉影視妝的周茜兮看著淡雅而溫婉,跟普通人家的母親別無二致,“先看看貓,晚上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易聊下意識就要拒絕,但看到周茜兮緊張又期待的神色,最終隻說:“我先去看看胖胖。”


    胖胖原本是一隻流浪貓,易聊讀初中時從路邊把它撿回來的。當時,它又瘦又小,對人類充滿敵意。哪知道在易聊家養了好幾年,每天在大家腳下撒潑打滾,就真的吃成了一個小胖子,臉也圓圓的,每回看到易聊,它都會圓潤地撲過來。


    這一次,胖胖不僅自己圓潤地撲了過來,還帶了五隻白團子……


    易聊被胖胖拖家帶口的氣勢驚到了。牆根排了一溜貓食盆,跟幼兒園給小朋友發飯似的。


    易聊席地而坐,懷裏摟著小貓,時不時小聲跟它們說上幾句話。他朝陽坐著,初冬下午的光照在他臉上,鋪成了柔和的淺金色。


    周茜兮有些恍惚。


    記憶中,易聊小時候就喜歡這樣抱著小貓玩。考上大學後,他就離開了家,她也奔波於自己的事業,太久沒看到他這麽輕鬆自在的樣子。


    說到底,易聊的成長過程中不僅沒有得到父母的關懷,所背負的壓力也絕大多數源於這對光鮮亮麗的父母。


    周茜兮默默垂下了頭。


    易聊斂起餘光,像是安慰她似的,道:“媽,我打算抱一隻小貓回去。”


    “好呀,媽給你推薦一下吧。喏,最好在這兩隻裏麵選,又健康又挺粘人,討喜得很。”她忽然想起什麽,問,“聊聊,你是帶回去自己養還是送人?”


    易聊思考了一下,說:“……既自己養,又送人。”


    周茜兮沒能明白這層奇葩的邏輯,但這不重要,他開心就好。


    另一邊,易楨瑜打完電話了,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喊道:“聊聊回來了?!”


    “爺爺。”易聊無奈地放下貓,“您剛出院,現在不要大喊大叫,對身體不好。”


    易楨瑜用拐杖戳著地,瞪起眼道:“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易聊納悶地回憶了一下:“沒有吧。”


    “吧?”易老爺子虛起眼,緩緩道,“可以,你現在都會撒謊了。”


    周茜兮趕緊打圓場:“爸,您別生氣,坐下來慢慢說。”


    易楨瑜瞪了易聊一眼,坐到沙發上,嘴角壓下去,喝了口茶,沉聲說:“想瞞我瞞到什麽時候?”


    易聊一頭霧水,實在不知道老爺子在說什麽。


    易楨瑜痛心疾首地戳戳地麵:“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嗯?怎麽不及時跟爺爺說呢?”


    易聊愣了:“女……女朋友?”


    他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周茜兮。


    “要不是z市的張師傅打電話來跟我報喜,我到現在還蒙在鼓裏!”易楨瑜神色複雜,“你之前還說要帶來讓我見見,現在就把爺爺當成外人了。”


    當事人一臉蒙:“等一下,我哪來的女朋友?”


    “張師傅說叫什麽蘇……蘇什麽來著,今天去他那兒拍東西去了。”


    “蘇雨眠!”周茜兮立刻搶話。


    “對!就是這個名字!”易老爺子更加心痛了,“你媽媽都知道了,你卻不告訴我?易聊啊易聊,我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聽到“蘇雨眠”的名字,易聊低下頭去。


    老爺子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便趁熱打鐵:“什麽時候帶來家吃飯?”


    “爺爺,現在還不是時候。”


    “還要等到什麽時候?”易楨瑜板起臉,下達最後通牒,“什麽都別說了,下個月帶小蘇來吃飯,不然,你也別喊我爺爺了!”


    易聊一籌莫展地垂下腦袋,摸著小奶貓毛茸茸的腦袋,輕聲歎道:“貓兄,隻能靠你了。”


    ***


    z城拍攝結束後,蘇雨眠趕回b市,來不及休息,馬不停蹄地開始搬家。


    本來還有些顛沛流離的傷感,可聽說湯霖幫她找了個極佳的住處,離公司不算太遠,周邊餐飲和交通都很便利。房子是兩百多平的複式戶型,雖然她隻租了一個單間,但可以隨意使用一樓所有房間,包括廚房。另一位住戶則在樓上起居,兩人互不幹擾。


    最重要的是,房租不貴,在蘇雨眠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這樣的條件,她還傷感個屁,恨不能立刻打包好所有行李。


    這幾天,蘇雨眠冷靜了很多,和林銘銘的關係和好如初。林銘銘今天就火速拉上盧良樹過來幫忙。


    三個人一起忙,東西很快就收拾好了。他們開了一輛商務車過來,蘇雨眠的東西一車就可以全部帶走。新房子比她原先住的這間更靠近市區。


    蘇雨眠看著車窗外越來越繁華的街道,忍不住說:“想不到我也有真正住進b市的這天。”


    林銘銘:“恭喜你,成了一個城裏人。”


    蘇雨眠嘻嘻笑,指著前麵說:“哎,八十八號,就這兒。”


    “這兒?”盧良樹詫異地打量著這棟樓,“蘇雨眠,你確定是這兒?”


    蘇雨眠看了看湯霖給他寫的地址,點點頭:“沒錯,就是這裏。”


    “幾樓?”


    “頂樓。”


    盧良樹的表情五彩繽紛,遙遙指著最頂層的複式窗戶:“你說這是你上司給你介紹的房子?”


    “對呀,是不是特別棒?”


    盧良樹怔怔地收回手:“蘇雨眠,你跟你上司關係怎麽樣?”


    “挺好的,湯老師一直很照顧我,我雖然不是千裏馬,但湯老師是我的伯樂。”蘇雨眠轉過臉來,“盧良樹,你問這個幹嗎?”


    “反正,你肯定不會揍他,對吧?”


    蘇雨眠一頭霧水:“他給我找了這麽好的房子,我為什麽要揍他?”


    “不會就好。”盧良樹把手負在身後,臉上露出些許同情。


    蘇雨眠有些害怕:“這房子……有問題嗎?”


    “不是,這房子很好,采光、戶型、周邊配套,都特別棒,關鍵是……”盧良樹深吸一口氣,表情古怪,低聲說,“房東更棒。”


    蘇雨眠沒有聽見他的後半句話,隻知道他把這房子誇了一通,心就放下來,開心地搬東西去了。


    這個小區普遍一梯三戶,唯獨頂樓複式戶型是一梯一戶。房間比蘇雨眠想得還要好,寬敞明亮,一塵不染,裝修以黑白灰為主色調,風格簡約、冷淡。牆壁上掛著一些書畫作品,蘇雨眠雖然不太認得,但她能感覺到房東的審美不俗。她的臥室裏自帶衛生間,有一個幹淨的浴缸,最裏頭還有一個她夢寐以求的大陽台。


    陽台視野極佳,蘇雨眠叉腰站著,深吸一口氣,連霧霾都變得有些清新。


    真難想象,這麽好的房子,租金和上一家居然一模一樣。湯霖說,房東是他的朋友,不靠租房掙錢,所以租金隻是意思意思。這麽好的事,恰巧就落在她頭上了。


    把東西歸置好,蘇雨眠想請林銘銘和盧良樹吃個飯,卻被盧良樹一口回絕。他拉著依依不舍的林銘銘出了屋子,將林銘銘推進電梯,似乎著急著要離開。


    林銘銘有點惱火:“盧良樹,你幹什麽?從剛才就奇奇怪怪的。”


    盧良樹看著電梯門關上,鬆了一口氣,呢喃道:“我真怕他突然出來,那可就尷尬了。”


    “你在說什麽啊?”


    “我說易聊啊。”盧良樹雙手背在身後,有些悲天憫人。


    林銘銘不明白他的意思,白了一眼:“神經病。天天易聊易聊的,你追他去算了。”


    他們離開後,蘇雨眠參觀了客廳和廚房。


    雖然這屋子哪哪都很整潔,但廚房整潔得有些過頭了,電磁爐邊上一點油汙都沒有,看著跟沒人用過似的,櫃子裏的鍋碗瓢盆也都是嶄新的。


    蘇雨眠掂了掂炒鍋,忽然聽到客廳裏一個軟糯的叫聲。


    有貓?


    雲吸貓重度患者蘇雨眠虎軀一震,飛速衝到客廳裏,循著聲音,在沙發的腳邊上撈出一坨雪白的團子。


    貓咪不大,眼睛卻又大又圓,腦袋也肉乎乎的,還未成年就已經能看出小胖子的潛質。它似乎不怕人,在蘇雨眠的腿上打了個滾兒,很快就拿自己的爪子在她身上按起來。


    在來這裏之前,她並沒聽說這戶人家養貓,現在碰見毛團子,簡直像是飛來橫喜,開心地想放兩條鞭慶祝一下。


    蘇雨眠拿著逗貓棒陪小貓玩了好一會兒,隱約聽見樓上有拉拽椅子的聲音。她放下貓,決定去跟另一位住戶打個招呼。


    蘇雨眠提上伴手禮,“噔噔噔”跑到二樓,敲著緊閉的房門,說:“你好,我是樓下剛搬進來的住戶。”


    一片安靜。


    別說剛才還能聽見椅子腳與地板摩擦發出的聲音了,現在就是連偶爾的腳步聲都戛然而止。


    蘇雨眠又自我介紹了一遍,可是依然沒有回音。


    對方像是不想被她逮到似的,忽然隱去了屋子裏所有的聲音。蘇雨眠很納悶,難道她剛才隻是聽錯了?


    可是從下麵門縫裏透出的光,明顯能看到影影綽綽,對方似乎在門口徘徊了一下,又為難地頓住。


    蘇雨眠把z市帶回來的伴手禮放在門邊,說:“給您帶了點兒東西,我放在這兒了,您方便的時候再拿,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門裏還是沒動靜,她小聲嘀咕道,“真是個怪人。”


    像是聽到了她的吐槽,屋門忽然被打開。


    蘇雨眠第一眼看到了門邊上的手。這隻手骨節均勻,手指修長,指甲幹淨整潔,手腕上還戴著一串她非常眼熟的珠串,木色將這隻手襯托得越發白皙。


    她猛地抬起頭,看到易聊清晰的一張臉。


    他也正在看著蘇雨眠,表情很複雜。


    易聊似乎剛起床,身上還穿著深藍色的家居服,頭發沒來得及梳,自然而然地垂在眼睛上方。他一隻手扶著門邊,另一隻手拿著一條大浴巾,放在身前。


    蘇雨眠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自上次b市一中不歡而散後,他們就沒有聯係過,更別說見麵。這突如其來的照麵,氣氛頓時變得格外尷尬。


    蘇雨眠手足無措,怔怔地說:“怎麽是你?”


    易聊語氣無奈:“這是我家。”


    蘇雨眠環顧四周,訝異道:“你就是房東?”


    “對。”


    “也是另一位住戶?”


    “是。”


    蘇雨眠的嘴角抽了抽,伸手摸了下口袋,她現在好想把湯霖從電話裏揪出來暴打一頓。


    “我覺得,這樣可能不太合適,我還是另外找住處吧……”她拔腿就要跑。


    易聊卻忽然叫住她:“蘇雨眠,你見過貓兄了嗎?”


    “那隻白色小貓咪?”


    “就是它。”易聊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語氣平緩地說,“那是我在路邊撿回來的小貓,我不太會養,如果再沒人照顧它,我可能就要把它送到流浪寵物收容所。”


    說完後,易聊稍微心虛了一下。他並不想撒這個謊,但湯霖告訴他,蘇雨眠極有可能要換住處,他如果她要走,不妨試試這個說辭。


    他舔了下嘴唇,聲音裏似有朦朧月光:“你留下來,幫忙照顧一下它,直到我學會養貓為止,好嗎?”


    此情此景,蘇雨眠差點一口答應下來。無論過去多久,無論經曆怎樣的變化,易聊總能夠輕輕鬆鬆就撩撥她的心。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雖然我很想幫你,但……我也隻是雲吸貓,並沒有養貓的經驗啊。”


    易聊的表情凍住了。


    他居然忘記了這茬!


    他的心上人是個隻擅長在各種社交平台轉發一大堆貓咪的照片,然後配上一句“好可愛!吸吸吸”的清奇女子。


    此刻,他看到貓兄也跑上了二樓。它邁著自己不怎麽長的四條小腿,“吧嗒吧嗒”地跑到蘇雨眠腳邊,撒嬌打滾求摸摸。


    蘇雨眠的心都化了,蹲下來,輕輕撓著它的腦袋。


    易聊順勢靠過去,纖長的指尖撓著貓兄的耳朵,貓兄舒服地眯起眼:“你喜歡它嗎?”


    “喜歡啊,它這麽可愛。”


    “那就留下來,我們一起照顧它吧。”


    易聊離得很近,好像稍微再往前一點點,就能靠上彼此的臉。此刻,他低著頭耐心地給小貓撓癢,沒注意到蘇雨眠的視線。


    陽光從玻璃窗灑進來,在他臉上鋪開淺淺的光澤,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溫柔的光暈下。


    清冽之氣傳到鼻尖,蘇雨眠臉頰燥熱,鬼使神差地說:“好,簽合同吧。”


    易聊不解:“什麽合同?”


    “租房合同啊。”


    “簽那個做什麽?房租你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想什麽時候交都行。”


    “這怎麽行?”蘇雨眠從粉紅色的氣氛裏跳脫出來,“不簽合同,我的住房權益就不能被保證!萬一哪天你結婚要用房,把我也趕出去了怎麽辦?”


    “你放心。”易聊笑了,嘴角微微提起,聲色曖昧,“我絕對不會背著你結婚的。”


    蘇雨眠大驚:“怎麽著?我還得給你證婚?”


    ……


    最後,在蘇雨眠的威逼利誘之下,易聊提著毛筆,咬牙切齒地寫了一份房屋租賃合同。


    新臥室的床又大又軟,終於實現了蘇雨眠能在床上翻跟鬥的願望。貓兄偶爾也會跑過來,鑽進被窩裏陪她一起睡。


    她照舊是下午和晚上工作,白天睡到中午才起。易聊的作息相對正常一些,因此,兩人基本隻有下午和晚上會有一點交集。但易聊時不時出去授課,她又宅在臥室裏不出門,並且兩人都有些避諱,一個不去二樓,一個不下一樓,所以,兩人見麵的時間更少了。


    這天中午,蘇雨眠睡眼惺忪地起床,想去廚房燒口熱水喝,卻驚悚地看見易聊穿著睡衣坐在餐桌邊,提著毛筆凝神練字。貓兄枕在他的腿上,懶散地打了個嗬欠。


    “你今天沒課?”


    易聊筆尖未頓:“嗯,休息。”


    蘇雨眠下意識順了順頭發,低頭沿著房間邊緣小跑去廚房,心想:早知道他在,我洗個頭再出來了。


    易聊沒有抬頭,卻說:“水我燒好了,在這兒。”


    蘇雨眠停下腳步,尷尬地坐到餐桌對麵。她出臥室時圖個方便,沒穿襪子也沒穿拖鞋,現在光腳踩在瓷磚上,腳趾不安分地扭在一起。


    易聊餘光向下一瞥,擱下毛筆,歎了一口氣,道:“真是不讓人省心。”


    “什麽?”


    “你坐過來一點。”


    蘇雨眠聽話地坐到他身旁,貓兄順勢鑽進她的懷裏。


    易聊忽然彎下腰,把她的小腿抱到自己腿上。蘇雨眠下意識地要抽出腿,卻被他按住,他說:“雖然現在送暖氣了,但你光腳踩在地上還是會涼,這樣應該會好一點。”


    蘇雨眠不安地挪著腿,小聲說:“我可以回臥室把拖鞋穿上。”


    易聊:“我不同意。”


    “為什麽?”


    “你進去應該就不會再出來了吧?”易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湯老師說你很宅,我沒當回事。現在終於領教了,佩服佩服。”


    蘇雨眠漲紅了臉:“你們兩個果然是串通好的。”


    易聊從座椅靠背上拽下一條小薄毯,蓋在她的腿和腳上,然後隔著毯子輕輕敲起來:“前幾天搬家辛苦了,腿還酸嗎?”


    “……你快停下,大書法家的手是用來寫字的,不是給我敲腿的!”蘇雨眠恨不能立刻把自己封印回臥室裏,再也不出來了,“讓你的粉絲知道了,我得脫層皮。”


    “別亂動,這樣解乏。”易聊把她按住,手法雖然笨拙,但卻非常輕柔,並道,“我不是明星,哪來的粉絲?”


    “你微博裏那幾百萬的迷妹……”


    “那都是書法愛好者。”


    蘇雨眠的笑容裂了,撫住額,嘀咕道:“我怎麽從來不知道我們國家有這麽多書法愛好者。”


    易聊薄唇微微抿出笑,神情溫柔得不像話。他還穿著那件深藍色的睡衣,領口露出骨骼分明的半截鎖骨,仿佛……一推就能倒?!


    蘇雨眠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止不住開始咳嗽,臉頰滾燙。


    易聊給她遞了杯水:“你怎麽了?”


    “沒怎麽!”


    “臉為什麽這麽紅?”


    “咳嗽咳的!喀喀,你看。”


    易聊輕輕地拍她的背。


    蘇雨眠的脊背一僵,剛才怪異的念頭又浮現出來。她眼神閃躲,說:“你不用這麽照顧我,我自己可以的。”


    易聊的手一頓,順從地收回來,提起筆準備練字。他垂著眸,長睫遮住眼中的陰鷙。


    蘇雨眠感覺到他有點沮喪。


    易聊這個人有一點矛盾,他冷靜持重,可以處理好一切對外的事情,遊刃有餘地以強者和成功者的姿態站在巔峰。但在一些細膩的小事上,他反而手足無措,並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似乎與他的原生家庭有關,因為成長階段親情的缺失,他學會戴上一張看似完美的麵具,來遮掩真實的缺憾,久而久之,對於情感的表達越發生疏。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曾陷她於深淵後,就更加束手無措了。


    蘇雨眠的眼珠一轉,忽然說:“對了,忘記謝謝你了。”


    易聊頭也不抬:“謝什麽?”


    “謝謝你在讀高中的時候幫我攔下過那個男生。”蘇雨眠眨眨眼,“我不記得那人叫什麽了,但我知道他追女孩喜歡死纏爛打,特別煩人……還好你當時機智,想辦法阻止了他,不然我的日子得多難熬啊。”


    易聊眸光一滯:“可是,如果沒有那件事,你……”


    “沒有那件事,我也會轉學的。”蘇雨眠像是卸下了擔子,語氣輕鬆又隨意,“我是借讀去的一中,學籍不在那裏,總是要回老家去的,隻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她順著貓兄的毛,輕聲說:“我已經想明白了,這世間的很多事根本沒有對錯可言,它就是發生了,我們隻需要努力地做好自己,就不算虧欠。更何況,真要追究責任,也輪不到你呀。”


    蘇雨眠把貓兄舉到麵前,抓著它的小爪子捶著易聊:“你不要內疚,比起這個,七年前你明明給我帶來的幫助更大好不好?”


    易聊神色緩和了些:“我帶來什麽幫助了?”


    ——讓我知道了美好的人究竟能有多美好。


    蘇雨眠咽下這句話。


    她移開視線,心虛地說:“就不告訴你。”


    易聊用筆尾端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說:“蘇雨眠,我說我喜歡你,還記得吧?”


    “……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想哄你開心,我是認認真真說的。隻不過,有件事你也應該知道。”易聊下頜收緊,聲音低沉繾綣,“我喜歡你,是我一廂情願的事,你不用現在給我回應,也無須安慰我,甚至為此感到有負擔。你隻需要站在那裏,我自己就會情不自禁地走到你身邊。”


    蘇雨眠怔怔望著他清澈的瞳仁。


    “七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你隻要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來對待就好了,不要有壓力。”


    易聊剛寫上字的宣紙還擺在兩人麵前,墨跡未幹透,水墨味兒絲絲沁入筆尖,氤氳成暖流。


    “我就特別不明白,”蘇雨眠生澀開口,“你這樣的人才,到底看上我什麽了?”


    “嗯?你不知道嗎?”易聊的表情高深莫測,“你會發光啊。”


    “發……發光?”蘇雨眠噎了一口氣,大眼瞪小眼,“大哥,你這是在詛咒我的發際線嗎?”


    深陷“中年”掉發困擾的蘇雨眠不想再跟他囉唆了,轉身要回臥室。臨關門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易聊,我還有個問題。”


    “你說。”


    “你明明知道我要搬進來,為什麽那天我在二樓敲了好久的門,你都假裝不在?”


    易聊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愣住了。


    蘇雨眠狐疑地看著他:“難道是害怕我找你麻煩?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不通情達理的人嗎?”


    易聊的耳根泛起可疑的紅色:“蘇雨眠,我那時候剛起床。”


    “那又怎樣?”


    他咬了咬牙道,一字一句,聲音聽著很無奈:“以後,在我剛起床的時候,能不能不要來打擾我?”


    “為……”蘇雨眠剛要問,突然想起那天他開門時,手中拿著一條浴巾擋在身前,剛好遮到腹部及腹部以下的位置……


    下一秒,她臉頰漲紅,飛速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蘇雨眠一頭紮進枕頭裏,臉燙得仿佛要灼燒起來。她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腦抽了,才會挑起那樣一個話題。


    她還沒有從難為情的情緒裏走出來,易聊就開始敲她的臥室門。


    “咚咚咚”的敲門聲讓蘇雨眠渾身一個激靈。她縮在牆角,把貓咪抱枕抱得牢牢的,像是抱護身符那樣,問:“有什麽事?”


    敲門聲停住了,門外易聊的語氣已經平緩:“你的水杯忘記拿進去了。”


    蘇雨眠“噝”了一聲,她這個腦子簡直就是豬隊友。


    “麻煩你幫我放在門口,我一會兒自己去拿。謝謝。”


    門外便沒了動靜。但蘇雨眠有預感,易聊還沒走。她試探性地問:“還在?”


    對方答得飛快:“在。”


    蘇雨眠懊惱地歎了一口氣,隔著門說:“你就把剛才的對話都忘了吧,我真的是無意冒犯,就當我們沒聊過,好嗎?”


    易聊沉默了片刻後,簡潔地開口:“你把我的毯子拿走了。”


    蘇雨眠:……


    她望著床邊灰色的大象珊瑚絨小毯,剛才被他蓋在了她的腿上,然後被她無意識拿了進來,如今皺巴巴地搭在床邊,一半拖到了地上。


    蘇雨眠咬著唇,目光糾結。如果把這個毯子送出去,就必然會跟他碰麵……


    易聊似乎察覺到她的窘迫,體貼地說:“這樣吧,毯子先放你那兒,你有空了幫我放在沙發上,我……”


    話音未落,臥室的門忽然閃開一條縫隙,蘇雨眠飛快地把毯子扔到了他頭上,然後“啪”的一聲又關上了門。


    易聊慢慢把頭上的毯子扯下來,內心複雜地想:追妹子比寫字難多了!


    解決了一件“大工程”,蘇雨眠總算鬆了一口氣。


    她抓起手機刷了圈微博,忽然看到熱搜榜第一位:miyuki新單曲今日發布。


    新單曲名字叫《和你有關的回憶》,就是她負責填詞的那一首。


    蘇雨眠戴上耳機,播放歌曲。完成編曲後,這首歌很好聽,旋律也朗朗上口,剛一發布就衝上了新歌榜前五。


    評論裏大家已經誇開了,稱讚這首歌可以成為新的經典。


    蘇雨眠手指滑動屏幕,忽然看到一條評價:“miyuki真是文武雙全,這首歌的歌詞也太戳我了。大愛miyuki!”


    蘇雨眠把歌曲滑到最上麵,笑容瞬間滯住了。


    屏幕上赫然顯示——詞:miy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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