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命薄,歎年艱,含羞忍淚向人前,猶恐公婆懸望眼。路逢險處難回避,事到頭來不自由……”陸紳正迷醉間,突聽背後有人按拍附和,小聲而歌。


    《琵琶記》本就是千古悲劇,聽戲之中,情之所至,按拍悲歌,甚至為之掩淚的大有人在。


    陸紳扭頭望去。


    隻見出聲之人就在鄰桌,此人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著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片嘴唇。


    此人不但一臉粗鄙之色,還不做任何梳洗,滿麵油光,發髻蓬亂,一件道袍已穿得分辨不出顏色。


    陸紳皺皺眉頭,小瀛仙的戲班子票資不菲,尋常市井之人斷不會來此聽戲,而看這人樣貌,並不像富家紈絝、文紳雅士,那就隻可能是市井光棍了。


    光棍類似於後世那些收保護費的。


    他們專吃閑飯,挑弄是非,扛幫生事,不管哪裏有事,隻要被光棍中的一個打聽去,便會合夥去幹,得利平分。


    酒樓茶肆、戲班娼門,因人口流動頻繁,大有油水可撈,更是光棍們的聚集之地。


    光棍們憑借一身蠻力,肆逞凶惡,遊蕩飲酒,強索錢物。碰上貪婪昏聵的地方長官,官府還會被光棍買通,更是神通廣大,肆無忌憚,黑白通吃,尋常人絕不敢招惹他們。


    眼下這人,應是個光棍頭領,此處可能是他地頭,小瀛仙不但不敢收錢,怕是還要搭上一些敬儀。


    隻見這野道士裝備之人,還偏偏一副聽得懂的模樣,用那髒兮兮的手一邊撕下一隻鴨腿一邊道:“這昆山腔啊,輕柔婉折,僅一字之長,便延宕至數息,委實美到極致。聽罷這昆山腔,再回轉去聽南曲諸腔,真是令人白日欲睡,在聽那京曲,實在是令人厭而唾之。”


    陸紳心下稱奇,別看這野道士動作粗俗,但竟是頗懂戲曲。


    這時旁邊一人道:“非也非也,南曲之中,弋陽腔錯用土語,聽之有趣,海鹽腔多用官話,甚為雅致,四平腔改自弋陽,更是易懂,而那北曲,曲調高亢昂揚、慷慨樸實、勁切雄麗,也自有一番風味。反觀這昆山腔,平直粗陋,聲調自乖,雖具繞梁,但還是過於呆板,終不可取。”


    這聲音尖細無比,聽起來令人頗為不適。


    隻見說話之人尖嘴猴腮,眼神閃爍,雖衣著講究,但給人一種狡詐猥瑣之感。


    看他跟那野道士同坐,陸紳覺得,十有八九是個“逸夫”。


    逸者,遊也。


    所謂逸夫,就是遊惰之民。他們多由落魄文人充當,在衙門中討生活,充當幫虎、小牢子、野牢子,阿諛奉承那些衙役皂吏,包攬訴訟,幫襯公門。


    逸夫往往喜歡同光棍們沆瀣一氣,出謀劃策,挾詐良善,逼迫貧難。


    聽這逸夫倒是言之有物,但他語氣頗為狂傲,指點之中,多有不屑。陸紳心下不滿,鼻中輕哼一聲。


    前者也覺得這尖嘴猴腮的逸夫說得誇張,道:


    “師召兄,雖說你習過北曲,但不致如此糟踐這昆山腔吧。既然你如此大才,何不將這昆山腔加以改良,那真是善莫大焉。”


    野道人本意刺他一刺,沒想到這逸夫倒一本正經道:“正是正是,這昆山腔定需改良,最好能融眾家之長。待我找到法門,有所成就,一定先拿來讓這小瀛仙唱過。”


    野道人哈哈笑道:“哈哈,看來市井之說不假啊,你師召兄也被小瀛仙勾了魂去吧。”


    後者輕哼一聲:“那些老爺,請小瀛仙去,大都是垂涎於美色,哪有幾個真懂唱曲。那個陳治,表麵是個君子,其實***女的事情沒有少幹,我早就想一劍穿他倆窟窿了。”


    道人卻是說道:“你醫人可以,殺生可比我差遠了。”


    魏師召頗為不服道:“哼,別小瞧了本人。這些人為富不仁,殺之不足為惜。不過倒是連累小瀛仙吃了掛落,成了人人口中的狐仙。”


    野道人沒再接話,突然麵色一沉,壓低聲音道:“嗯,行了,我看時辰差不多了,該去城隍那邊了。”


    說罷,兩人雙雙起身,向外走去。


    這番對話引得陸紳心中大動。


    甚至心髒砰砰開始跳了。


    要說這二人的對話,一點不差的全部落到了他們的耳中,已是讓他對城中這及幾起命案大肆生疑。從後者那言辭鏗鏘貶低之聲色去看,莫非,之前那個陳家富商就是此二人動的手?


    什麽***女一些。


    思來想去,八九不離十了。


    更讓陸紳詫異的是,這二人居然提到了城隍!


    要知道。


    龜甲占卜所示,今夜子時,城隍的什麽全真道事件,將會是他打開初關的關鍵。


    想到這裏。


    哪怕是《琵琶記》正唱至興處,但他再也聽不進去。見兩人出了戲棚,也忙站起身來,悄悄跟了上去……


    ……


    仙舟一前一後。


    靠到了接人的碼頭。


    兩人悄悄溜至一段無兵把守的城牆,那野道人縱身躍起,腳下點了幾點便飛上牆頭,然後拋下一條繩索,逸夫抓住繩索也蹭蹭爬了上去。


    陸紳躲在一旁,暗暗吃驚,這城牆七八丈高,沒有工具相助,尋常輕功根本攀援不上,這老道徒手登牆,定是用了法術,而看那個尖嘴猴腮的人,同樣身手敏捷,雖然借助繩索,但明顯也身負輕功。


    陸紳驚愕的是,這市井閑散之徒中,居然也有這等人物。


    陸紳眼見兩人消失,隨後匆匆趕到了城門口,那守門的軍官瞬間發現了陸紳,一個個持著長槍對準了陸紳,口中嗬斥:“誰人在此,”


    陸紳也不慌張,身影緩緩從黑暗中出現,隨即亮出了錦衣衛的腰牌:“我要出城!”


    陸紳慌忙進城,連忙趕往了城牆垛。


    心知二人的目標是城隍廟。


    所以,陸紳也找準了方位去追。


    不到一炷香,果然在一山坡見兩人不緊不慢地向遠處走去,月光下,那野道人背上除了繩子,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包袱。


    陸紳悄悄跟了上去,兩人腳力了得,越走越快,陸紳盡力奔跑才勉強跟上。


    不覺一個時辰過去,那野道人和逸夫突然加快腳步,陸紳一驚,緊趕幾步,已不見兩人身影。


    等回過頭,卻見附近一座高墳,那墳頭卻是新立不久,陸紳忙縱身而上,四下張望,周圍漆黑一片,哪還能見到一絲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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