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八年,六月十三日。


    吐蕃,鄯州,青唐城,此地乃是吐蕃政權中心所在。


    佛子唃廝囉正召集吐蕃各部首領,商議伐夏之事。


    唃廝囉以年邁之軀,遠赴汴京又再度折返,幾經折騰,身體大不如從前。


    麵容枯朽至極。


    很多信奉唃廝囉的信徒,都為此感到心酸,他們從未見到過如此蒼老且虛弱的佛子。


    “佛子,伐夏之事,您說怎麽做,我們便怎麽做。”


    “佛子,您的身體還好嗎?”


    “.”


    各部首領已經許久未見唃廝囉,今日見到他,都有千言萬語想說。


    他們見不得偉大領袖的衰老,但這是人無可避免的曆程。


    “佛子,皇帝陛下去世,夏主身體堪憂,耶律洪基不複鼎盛,如今,連您也老了嗎?”


    有人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


    唃廝囉看向各部首領,枯朽的臉頰上,露出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人皆有生老病死,我等帶領各部族,走出了最為艱難的時刻,如今,我等都要老去了。”


    有唃廝囉在的吐蕃,對於吐蕃而言,就是盛世。


    李元昊開創的西夏,遠勝從前,無比強盛。


    趙禎的大周、耶律洪基的遼國,在這個階段,都堪稱是最為鼎盛時期。


    然而,盛極轉衰,這是逃脫不過的定律。


    “各國積攢國力日久,將來必有驚世之戰,吾為吾國憂,然如今,總算是有條生路。”


    唃廝囉看向自己的兒子董氈。


    後者又看向各部首領,緩緩道:


    “汴京之行,我與大周樞密使衛淵交談甚歡,他為我賜字,我為其灌頂,按照中原的禮儀來說,我與他,算是結拜兄弟。”


    “如今,他已被任命為北伐大總管,我與父王,皆看不透他的命數,他,要麽成為我吐蕃有史以來最為強勁的敵人,要麽,就是我吐蕃苦苦追尋的一線生機。”


    眾部落首領明白了唃廝囉的意思,


    “佛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之後,我便召集舊部,討伐西夏。”


    “佛子,您千萬要保重身子,我們不能沒有您!”


    “吐蕃需要您!”


    “.”


    唃廝囉歎道:“今日召你等前來,還有一事,自我之後,我的兒子,可為新任佛子。”


    眾部落首領齊齊向董氈作揖。


    唃廝囉再次開口道:“董氈,討伐西夏,靠你了。”


    稍晚些。


    待整座大殿僅剩他們父子時。


    唃廝囉又問道:“若有朝一日,衛淵要伐我吐蕃,你該如何阻擋?”


    董氈想了想,道:“真到了那一步,隻怕西夏與遼國,都被周所滅,臣服於周,保全我吐蕃百姓,不失為一良策。”


    如果換做夏與遼的皇帝,聽到自己的後代子孫,竟是這般作答,必會不屑,甚至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個孬種。


    但是,吐蕃佛子,心懷天下蒼生,於他而言,在吐蕃成立政權,也隻是不想讓吐蕃的百姓,成為西夏的奴隸。


    倘若吐蕃臣服於周,能換取吐蕃百姓生機,還不會淪落為奴隸,佛子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麵。


    “好。”


    唃廝囉笑道:“吾兒,甚好。”


    “為父,無憂矣。”


    當日子時夜半,吐蕃佛子唃廝囉崩卒,享年六十八歲,為吐蕃繼鬆讚幹布之後又一明主。


    在衛淵前世的曆史中,唃廝囉至少還能活兩年。


    但,這個世界的曆史早已發生改變。


    似宋非明的大周,就是最好的見證。


    唃廝囉曆經長途跋涉,來返汴京,這對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來說,並不容易。


    是以,失去了兩年性命。


    他為他最器重的兒子——董氈,鋪墊好了一切,已經無憾亦無憂。


    同日。


    遼國,上京城。


    耶律洪基已得知遼軍在相州之戰的慘敗。


    他拖著一副病軀,喚來自己的兒子耶律浚,道:


    “用不了多久,耶律仁先就會撤軍,此戰,我大遼付出極多,將來你若登基,該如何消弭此戰之影響?”


    自遼軍南下以來,耶律洪基做夢,每每能遇到趙禎對他破口大罵,說他背信棄義。


    當年澶淵之盟,雙方定下百年和平大計。


    而隨著耶律洪基幾次三番的討伐大周,算是公然撕毀那百年合盟。


    再加上聽聞相州慘敗的噩耗後,耶律洪基的身體瞬間下滑,大不如從前,像是要命不久矣。


    他不止一次的在想,如果.如果遵照澶淵之盟,遼周兩國互不侵犯。


    如果,他一心不想著擴張,隻想著發展民生內政,積攢國力.


    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是不是,會有另外一番天地?


    是不是.自己也能活得久一下?


    不至於,將國朝的擔子,壓在自己僅有八歲的孩子身上?


    或許,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會有另外一個耶律洪基,在做著,不使自己後悔的事情吧?


    想到這裏,耶律洪基看著眼前自己那尚且稚嫩的孩童,搖頭歎道:“罷了,你才多大,朕與你說這些作甚?”


    聞言,耶律浚突然語出驚人道:“兒臣認為,應該要與周國搞好關係吧?”


    耶律洪基一愣,道:“還有麽?若有,繼續說。”


    耶律浚點了點頭,繼續開口道:“兒臣認為,此戰敗後,不過是賠償周國一些土地,讓兒臣擔憂的是.女直人.”


    遼軍南下一戰,近乎將遼國最能打的十幾二萬人全部葬送了。


    遼國軍事力量大幅度削弱。


    很難不保證女真不會趁機作亂。


    “女直.難道,在你這個年齡,能看到這麽多。”


    “還有嗎?”


    耶律洪基微笑著開口。


    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夠多活二十年,不,十年。


    用十年的時間,親自教導這個孩子,會不會將這個孩子培養為,大遼有史以來,最為英明的帝王?


    耶律浚搖頭,“兒臣不知了。”


    耶律洪基摸著他的腦袋,笑嗬嗬說道:


    “為父接下來說的話,你要記在心裏,記一輩子,不要向第二個人說起。”


    耶律浚點了點頭。


    耶律洪基突然正色道:


    “要小心伱的母親,小心外戚幹政的事情,如有必要,你可用耶律信先,他會保證你的權勢,如若他的勢力壯大了,你再用蕭姓人。”


    “用,但不要信,此戰過後,需要一個替罪羊,耶律仁先不死,你就算坐上為父這個位置,也隻是個傀儡。”


    “你與周國新帝,年紀相仿,他絕不是偏安一隅的皇帝,將來,他一定會侵我大遼,你要聯合西夏,抗衡周國。”


    “若女直趁機謀反作亂,你可許諾周國燕雲六州養馬之地,與周合謀消滅女直,若周與女直為伍,則可用相同代價,聯合西夏.”


    “.”


    “最重要的是,坐上這個位置以後,永遠不要信任何一個人,永遠。”


    耶律浚認真地聽到心裏去了,隻是他不解,


    “仁先伯父,耶律三兄弟,都對我大遼忠心耿耿,為何還要防備他們?”


    耶律洪基反問道:“你說耶律仁先對我大遼忠心,但是他私養戰馬,擴招親軍,任人唯親,你認為,這還是忠嗎?”


    耶律浚搖頭。


    耶律洪基又道:“你說他不忠,卻又為我大遼死戰,敢於麵對危害我大遼的所有敵人,百死無悔,你說,這是忠嗎?”


    耶律浚搖頭又點頭,他快被搞糊塗了,“那仁先伯父,到底是忠是奸?”


    耶律洪基長篇大論道:“等你坐上為父的位置,你就明白了。”


    “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將忠奸善惡四字寫在臉上,也不該用簡單的忠奸善惡來區分每個人。”


    “你需要用時,他們便是忠臣,你感覺,你用他們需要心存顧忌,他們也不想讓你用他們的時候,他們便是奸臣。”


    “若將來,你感覺耶律信先已經無法掌控,他開始讓你聽他的建議時,他就是奸臣了,你可以殺他。”


    “殺了他,百姓們若是說你自毀長城,你就說,耶律信先,其實早有不臣之心,謀逆之舉。”


    “為父向你說這麽多,隻是要告訴你,生殺大權在你手中,你就能給每個人定上忠奸善惡之名。”


    “若你有朝一日,不能定忠奸善惡了,你就在這深宮裏,多找幾個女人,為你開枝散葉,悠閑的過完這一生。”


    耶律浚懵懂的點了點頭。


    ——


    嘉佑八年,六月十五。


    成安鎮城外大營。


    衛淵坐在主帳內,忽聽外麵傳來一陣嬉笑聲且伴隨著幾人聲音,


    “二哥,連兆遠這廝都找媳婦了,你怎麽還孤零零的?”


    “二哥相中了哪家女子?若不好意思,給兄弟說一聲,兄弟幫你去問問,哈哈哈!”


    “梁達,相州之戰,你小子可是出盡了風頭啊,指揮四十萬大軍,經此一役,你已為當世名將!”


    “林兄,你可莫要取笑我,若非你率二十萬大軍坐鎮臨漳、永安二鎮,隻怕我也不可能正麵擊潰耶律信先主力!”


    “要說厲害,還得是咱們二哥,憑借幾萬人,就近乎全殲那支遼軍,殺傷六七萬人啊,就算是正麵戰場,都沒有如此大的戰績!”


    “你們幾個小子,如今可都是兵強馬壯啊!”


    “.”


    衛淵笑了笑,他知道,是代州的哥幾個聚集了。


    此戰,除了郭顥,其餘代州七虎都來了,還有站在一旁不言語的秦振。


    衛淵走出大帳。


    一時間,眾人連忙閉嘴,朝著他紛紛作揖。


    衛淵先是拍了拍徐長誌的肩膀,道:“辛苦了。”


    後者笑道:“能撐到你領軍,就不算是辛苦。”


    衛淵看向站在人群後方的秦振,正色道:“秦將軍在大名府打了幾場不錯的戰役,極大鼓舞我軍民士氣,大名府之戰,將來必載史冊。”


    秦振一愣。


    他以為,衛淵會給他下馬威,畢竟,他做出過一些不對的事情。


    隻是沒想到,剛一見麵,卻並非下馬威,還是一頓讓他感到慚愧的誇讚。


    他隻好苦笑一聲,作揖道:“衛帥,您言重了。”


    衛淵道:“有功就是有功,你沒有墮你秦家威名。”


    秦振突然低頭沉默,像是有難言之隱。


    衛淵靜靜看著他。


    旁人站在原地,也不敢出聲。


    良久,秦振突然單膝下跪,抱拳道:“愚弟有錯,請衛兄責罰!”


    衛淵連忙將他攙扶起來,道:“何罪之錯?”


    秦振再次抱拳道:“大名府之戰,愚弟因貪功,辜負衛兄一番好意。”


    “相州一戰,愚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相州之戰時,秦振認為,是衛淵怪罪他沒有尊卑觀念,刻意讓他固守大名府,不讓他參與大戰,進而無法立功。


    最終,殲滅耶律信先時,衛淵命他突然出擊,截斷耶律信先北上之功,因此獲得功勞。


    到了那時,他才明白衛淵的良苦用心。


    衛淵笑道:“你喚我一聲衛兄,你我兄弟之間,無需多言。”


    陳大牛順勢開口道:“沒錯,大家都是兄弟。”


    “秦將軍,隻是,行軍作戰的時候,還是莫要稱呼衛帥為衛兄,要稱職務。”


    秦振下意識脫口,“好,衛職務不是,是衛帥。”


    幾人頓時接連大笑起來。


    片刻後,衛淵突然神情嚴肅,道:“好了,笑也笑過了,也都寒暄過了,說正事。”


    言罷,衛淵走進大帳內。


    幾人緊隨。


    待來到大帳中,衛淵沉聲道:“各地軍隊正在陸續趕來,總計八十萬大軍。”


    “說實話,本帥這輩子,都沒打過這麽富裕的仗,這還要多虧遼軍南下,他們若不南下,本帥也不會手握八十萬大軍。”


    “這麽多軍隊,若僅是將遼軍趕出我大周境內,不免有些小題大做。”


    “而且,這是咱們為數不多的幾次機會,待下次,若想北伐,籌集八十萬大軍,隻怕難上加難,所以,本帥希望,能夠收複燕雲!”


    說到這裏,衛淵目光掃視眾人,無比正色道:


    “沈青,你記一下。”


    “梁達率十萬兵,於明日進攻洺州。”


    “蕭逾明率十萬兵,進軍曲周。”


    “謝武,率十萬兵,與楊懷仁合兵,進攻真定府,為定州之戰做準備。”


    “林兆遠率十萬兵,守饒陽、武邑。”


    “徐長誌率十萬兵,進軍高邑、臨城,占領冀州。”


    “秦振率十萬兵,進軍保州。”


    “以上令,絕密。”


    說到這裏,衛淵深呼吸一口氣,繼續道:


    “此戰,不管史書怎麽講,後世人怎麽說,也不論敵我雙方到底投入多少兵力。”


    “本帥隻叫它——中原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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