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白洛川就醒了, 特別期待的等著米陽拿開那兩本壓著的厚重硬殼書, 等著看昨天那本《古代字體論稿》。


    米陽搬開之後,從裏麵抽出昨天放進去的吸水紙,又略微整理了一下,才拿出來觀察。這本三十年前老書的書角已經壓平了, 昨天膠水修補過的地方也都很結實,因為用了宣紙草漿混著白芨水膠一起糊了一層, 所以顏色粉了一層漿水一樣,看著要“幹淨”了一些,但使用的宣紙浸泡過紅茶, 顏色略微偏黃, 看起來並不明顯的新。


    它安靜地躺在米陽手上,瞧著特別自然, 原本的脫頁已經全部合攏,“病書”已經被治愈, 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本八品的普通舊書。


    白洛川有點驚奇道:“書角都平了!”


    米陽笑道:“肯定啊,壓了一晚上了。”


    白洛川也圍著那本書看了又看, 他發現這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 不是那種嶄新的出現在眼前的一本書, 跟書店裏那種簇新的不一樣, 反而放在那看著就跟——自然放久了, 沒壞過,也沒修過一樣。


    米陽問他:“怎麽了?”


    白洛川擰著眉頭,道:“唔, 掉了的書頁都粘起來了……”


    米陽放在他手裏,滿意道:“對,是不是很結實?”


    白少爺翻來覆去的看了下,一樣,又不太一樣。他看了好一會,疑惑道:“我以為它會變白,跟新的一樣。”


    米陽樂了,道:“那就不叫修補了,叫翻新,不一樣的。”


    白洛川比劃了一下,道:“昨天為什麽不洗白它?我瞧見還剩下好多清潔劑啊。”


    米陽搖搖頭,愛惜地摸了一下書本,彎著眼睛道:“不啦,魏爺爺喜歡它,可能就是喜歡現在的它,這麽多年過去了它裏麵的書頁已經泛黃了,那就讓它保持現在該有的樣子吧。”


    白洛川聽不太懂,皺著小眉頭半天沒吭聲,但是趁米陽沒注意的時候還是用手指偷偷摸了摸書頁,擦拭一下,確定這本老書並不髒,才鬆開眉頭,坦然地拿在手裏。


    米陽用眼角餘光把他這些小動作都看在眼裏,要是換了從前,他瞧見白少爺這樣,肯定也會多注意一些,不拿這些東西在他麵前現眼,覺得這是少爺又找茬挑刺兒,但是現在卻隻想偷樂,甚至還湊過去問他一句:“白司令,你打仗的時候還在地上匍匐前行呢,怎麽不嫌泥土髒了?”


    白洛川擰著小眉毛沒鬆開,別扭道:“我怕你眼睛疼,紅了之後又要去看醫生了。”


    米陽愣了下,他之前春天的時候因為柳絮太多,弄的眼睛有點發紅養了好些天才好,那時候他在家裏待了好長時間,幼兒園也停了小一個禮拜,他從小到大就生過這麽幾次小毛病,自己都記不得了,沒想到白少爺還記得清楚。


    他伸手摸摸白洛川的小腦袋,咧嘴笑道:“放心吧,我洗手了,洗的特別幹淨,不會再弄到眼睛。”


    白洛川一副不信他的樣子,撇嘴道:“可你昨天晚上還迷眼了。”


    米陽道:“沒事啊,你幫我吹吹就好了。”


    白洛川想了下,點點頭道:“好。”


    米陽又放了幾張吸水紙夾進書頁裏,把書放回原處,跟著白洛川起身下樓去吃早餐。


    禮拜天一天,米陽主要做的就是更換吸水紙,順便抽空寫了作業。


    小學生周末的作業一般都是在周日晚上趕工的,米陽他們也不例外,白天擺弄書用的時間太久,等到想起來要寫作業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六七點。


    倆人一人坐了小書桌的一頭,搬著兩把木椅過來,埋頭趕作業。


    白洛川平時看起來挺能玩兒的,但是自製力也強,手裏忙著什麽事兒的時候一般不會分心,一氣嗬成的寫完了作業。


    米陽那邊寫的就更簡單了,把老師發下來的幾張試卷寫完,就跑去繼續擺弄書了。


    白洛川寫完之後,裝書包的時候才發現一張試卷,忙拿過來道:“小乖,這是數學老師之前讓我給你的,我忘了。”


    米陽接過來看了一眼,是一張小學奧數比賽的練習試卷,瞧著題目難度是三四年級的。


    九十年代的時候,全國各地奧數比賽都很火,那個時候報紙上也有不少奧數題目,更是有不少的大賽,不少老師嘴裏念叨著的都是“華羅庚杯”之類的詞,學生和家長們談一談這個,誰家的孩子要是能代表學校參加奧數比賽了,那絕對是麵上有光的事兒,走路都是抬頭挺胸的。


    而且不少地方學校在中考的時候,奧數成績也計算在內,取得奧數賽第一名的學生就算是其他科成績特別差,也會破例讓他升重點中學,免除擇校費。


    這是一個大街小巷都在吆喝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年代,人們的熱情如火如荼。


    米陽他們班裏也選了幾個人去參加比賽,據說是和四年級一起,班主任王老師特意選了幾個數學成績好的同學送去,平時下午都不在班級裏上課,大家看他們的眼神都是羨慕的,覺得去學奧數的同學特別聰明。米陽跳級的時候做過試卷,成績非常出色,但並沒有被王老師選上。


    但是顯然之前帶過他一個月的那位數學老師,覺得有些可惜了,忍不住讓白洛川給他送了一份試卷來。


    米陽把那試卷拿在手裏看了下,小學奧數不難,有不少題目倒是挺眼熟,勾起不少以前的記憶,拿到卷子之後埋頭刷刷開始答題。


    米陽記得如果奧數比賽拿了第一名,不少學校都給一點獎金,他現在全部的家當就幾枚硬幣,湊起來都不到兩塊錢,還是對獎金很有想法的。


    白洛川看著他,道:“小乖,你也要去參加比賽嗎?”


    米陽含糊道:“也不一定吧。”


    比賽的事兒拿不準,但是他做完這些題目,或許再等個半年,好好在班級裏表現一下,還能再跳一級,等上了初中就好了。這些他沒有跟白洛川說,他的計劃裏,兩年之後按照原來的記憶他們家應該就要回山海鎮了,白洛川比他走的更早才對,畢竟白夫人也不會讓唯一的兒子一直在這裏念書。


    想到之後要分開,米陽忽然有點舍不得了。


    最後幾道題寫的有些走神,好不容易寫完,洗漱之後就爬到床上去推了推躺著玩兒遊戲機的白少爺,讓他起來跟自己說話。


    白洛川還在低頭看著遊戲機,隨口道:“怎麽了?”


    米陽看著他,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換了一個說辭:“要是,以後咱們不在一個學校讀書了,我們就寫信吧?”


    白洛川手裏的遊戲機直接放下了,玩了一半的俄羅斯方塊也不管了,抬頭看他擰眉道:“你又要去哪兒?”


    米陽道:“也不一定是我啊,你要是回滬市讀書呢?”


    白洛川嗤了一聲,也沒剛才那麽警惕了,撿起遊戲機接著玩起來:“我不回去。”


    米陽道:“那萬一呢?”


    白洛川說的幹脆徹底:“不可能。”


    米陽:“那如果我爸媽帶我回老家了,我們不在一個學校讀書,我就給你寫信,咱們做筆友怎麽樣?我聽唐驍說,現在高年級特別流行在雜誌上找筆友,互相寫信,也挺好的。”


    白洛川把遊戲機又放下了,抓了重點問道:“唐驍是誰?”


    米陽:“就是我新同桌,不是,我沒跟你說唐驍,我是說寫信。”


    白洛川道:“不寫,你也別跟那個唐驍學,寫信有什麽好的,你跟我在一起。”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可以用家裏的電話給你爸媽打電話,等我們以後讀初中住校了,就讓我媽把大哥大給我帶上,每天晚上都讓你給家裏打電話。”


    米陽:“……”


    米陽心想,你這安排的還挺周全,一口氣安排了五年計劃。


    米陽跟他說不通,也懶得糾結了,這些目前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兒,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到周一傍晚,魏賢提前回來了。


    米陽答應了白少爺和他一起寫作業,瞧見魏老師提前回來,跟白洛川使了個眼色,就從書桌前的椅子上蹦下來跑回臥室去拿東西了。


    白洛川上前幫老師拎著東西,道:“魏爺爺,一會要有禮物送你,你先別睜開眼睛。”


    魏賢跟他倆熟了,就閉上眼睛讓小孩領著自己進去,聽著他的話抬腿邁步,感覺是進了他們平時上課的那個書房,忍不住問道:“什麽禮物?你們倆怎麽突然送東西啊,該不會是留下的功課沒寫吧?”


    白洛川道:“怎麽會,我都寫好了,還和小乖互相檢查了。”


    魏賢笑道:“小乖又幫你檢查了?你得加油了,不然要追不上嘍!”


    白洛川自信道:“追的上!”


    正說著,米陽就回來了,把那本書放在魏賢的書桌上之後退到一邊,衝白洛川比了個手勢,白洛川就道:“魏爺爺,好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吧。”


    魏賢睜開眼看了一下,果然是在書房裏,但是仔細看了周圍並沒有添置任何新東西,連桌上的小擺件也沒有換,他臨走時候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也還在——他視線掃過那本書,很快又挪回來,眨了眨眼睛看著它不放,太過自然地擺放在那裏,差點讓他以為這本書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魏賢第一反應沒看過來,之後才發現書修過了,大喜過望:“這是?”


    白洛川得意道:“米陽給您把書修好了,特別的結實!”


    魏賢隻看到封頁,瞧著比之前有些微變化,但是聽見他們這麽說心裏立刻咯噔一下,連忙過去看了下,翻開的時候特別擔心會有透明膠之類的在上麵,但是並沒有,而且書頁平整清潔,整本書感覺厚實了一分,也更紮實了,在手裏摸著就特別放心的那種。他忽然“咦”了一聲,顛了顛那本書,道:“怎麽沉了?”


    米陽道:“應該是膠,我把脫落的書頁刷了膠,粘回去了。”


    聽見他這麽說,魏賢連忙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重點觀察了一下中縫那裏,還真是,重新刷的膠特別均勻,不仔細看,他都沒瞧出來這是新刷的。他伸手摸了摸,膠已經幹了,兩端整齊,書脊硬挺,加固的非常不錯,魏賢不住用手指來回觸摸著,摸完了封麵又翻看裏麵,瞧見裏麵的髒汙痕跡也都不見了,驚喜道:“變幹淨了好多,之前的墨點都沒了!”


    米陽在一旁笑著沒吭聲,白洛川挺起小胸膛道:“那是,小乖擦了一天呢!”


    魏賢不住地道:“好好,真是太好了。”這書是他最寶貝的一本,要不然也不會一直隨身帶著了,他簡直對這個修補效果太滿意了,尤其是合攏書籍之後,新添的膠跟之前泛黃的書頁合並在一起絲毫不顯得突兀,除了略微有點硬之外,就好像原本就是這樣的。


    他激動完了,才忽然想起剛才白洛川說的話,轉頭問道:“什麽?你說這是小乖弄的?”他跟倆孩子待在一起久了,也跟著一起這麽喊了。他連忙扭頭又問了,“這真是你修的?”


    米陽揉了鼻尖一下,點頭道:“對,魏爺爺你覺得還行嗎?”


    魏賢覺得這簡直太可以了,他也認識幾個修書匠人,但是每次都弄的過於白了,讓他十分不喜,他這些書跟了他多年,和他一起有了歲月的洗禮,半白半黃的修補之後,看著特別醜,而米陽這個就弄的很讓人驚喜了。他招手讓米陽過來,一邊捧著手,一邊彎腰問他道:“小乖,你跟老師說,你怎麽做到的?”


    米陽抬頭看他,道:“電視上看的,我回家練習過幾次,修了好些東西呢!電視上還教了做小兔子燈籠,拚積木、火柴棍兒搭房子,都可有意思了。”他視線落在書上,“不過還是修書最好玩,像是拚積木一樣,把膠水填進去,一點點重新對齊,可以玩特別長時間,還能幫助別人。”


    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說辭,之前的小兔子燈籠他紮過兩個給白洛川玩,書房角落裏還放著,樂高積木拚的那些小玩意兒也堆在角落裏,這些都是魏賢見過的。


    魏賢確實見過米陽的手工,他曾經在課閑時間帶著他們玩兒紙飛機,疊的款式複雜,米陽基本上一遍就會,對這種記憶力的、重複性並需要耐心的事情,這個孩子表現出了超出常人的天分。


    但是魏賢還是沒有想到他會做到修書這一步,帶著點好奇,讓米陽教他兩招:“這墨水怎麽去掉的?你跟老師說說,我平時就愛用鋼筆,不小心弄到好幾回了。”


    米陽兌了熱水,用之前的調配好的肥皂水給他做了個示範。魏賢跟著認真學了兩招,不過這太考驗細節了,他手大,用鑷子夾著棉球擦拭的時候直晃悠,半天就腰疼了,自己試過不容易之後更是直誇兩個孩子,說他們有心了,不容易。


    魏賢摸著那本修好的書,讚不絕口道:“真好,小乖這份耐性太寶貴了,瞧著比那些學玉雕的學徒都專注,你要是不說,我都覺得是拆開重新裝過一遍,修的太好了。這是用細棍粘上的膠?裏麵都有吧?”


    米陽聽見了就跟著點頭,道:“對。”


    白洛川轉著眼珠子,也跟著道:“是這樣。”


    倆人有了小秘密,互相看了一眼,偷著樂。


    書修複的越好,越是看不出來,因此魏賢隻是覺得紮實了,把之前的散頁粘回來了,還當米陽沒拆過他的書,隻是填補了一些膠而已。等到以後,他拿去跟一位國立圖書館的好友顯擺,被對方追問米陽下落的時候,才得知這書被修複的有多好,隻是那已經是多年之後了。


    而現在的魏賢,隻是沉浸在自己的寶貝被修好的喜悅裏,還在那誇米陽:“我一早就瞧出來,小乖玩兒積木就很有天分,這麽小,手就特別穩,尤其是這份細心,簡直要比女孩還手巧。”


    米陽還沒回答,白洛川先皺了眉頭:“米陽是男孩。”


    魏賢笑著道:“我就是打個比方。”


    白洛川堅持道:“他是男孩子。”


    魏老師也不逗他們了,點頭稱是。他們這種書癡一般很少有物質要求,有的話,也大多是為了自己的書而求。魏賢摸著自己那本修好了的書,看看米陽這個小蘿卜頭,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乖啊,你看你平時功課如果不忙的話,能不能幫老師把其他書給保養一下?我給你錢。”


    這話說出來,魏賢自己就有些雇用童工的負罪感,又連忙道:“或者你有想要的東西沒有?老師跟你做交換。”


    米陽搖頭表示不要,問他道:“魏爺爺,有沒有能學這個小手工的學校?我想以後繼續玩兒這個。”


    魏賢想想,笑了道:“還真有,等你將來念了大學,圖書館學、檔案學這幾個專業裏就有,我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就是教這個的大學教授,專門帶古籍修複專業,你真對這個感興趣?”瞧著小孩認真點頭,他也樂了,道:“好,回頭我幫你問問,提前讓老師教教你。這人啊,就是得先有個喜好,才能對這個事感興趣,鑽研的下去。”


    魏賢挺高興的,當場就給那位老朋友寫了一封信過去,由於今天實在高興,忍不住在信裏狠狠吹了一下自己帶的這個小家夥,恨不得誇上天的那種。


    米陽對這個沒有多大期望,趴在書桌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魏賢,小聲道:“魏爺爺,那您見了我爸媽,能不能在他們麵前誇我一下?就誇我小手工做的特別好。”


    魏賢笑嗬嗬點頭,道:“好。”


    米陽也跟著樂了,他修這本書,第一是技癢,第二就是為了多年之後做準備,提前說服爸媽,這裏能講話的權威人士沒有誰比魏爺爺更合適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收藏作者專欄,加更2千字,湊了5千鞠躬!


    另外明天還加更2k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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