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當日,先是玉清真人在淩霄殿為諸仙講道,樺音等上神自然是端坐一階仙位,紅鸞司、三清觀等有名有號的仙子們坐中階,我這等無名散仙,隻有和諸位仙娥席地而坐的份兒。


    我跟著柳笙去聽,隱隱約約聽得什麽“有為法,有無法”,聽得我打著哈欠眼淚直流。柳笙小聲道:“你若實在不願意聽,那就偷偷走吧。”


    頓了頓,柳笙又說:“我看那玉清真人閉著眼睛,恐怕都不曉得台下有幾個人聽他講道。”


    我再這麽一看,更覺得柳笙說得十分有道理。那玉清真人白須白發,閉著眼睛講道法正出神,怎麽可能注意到我呢?想到這兒,我便提著裙擺站起身,躡手躡腳做賊一般要逃出淩霄殿。


    “何等小仙,如此散漫?”


    玉清真人的聲音響徹整個淩霄殿。


    我心道不好,轉過身恭恭敬敬要跪下認錯,卻見玉清真人微睜眼睛,道:“小丫頭,你上前來。”


    “我?”我用食指指著鼻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玉清真人點點頭,示意我沒錯。


    淩霄殿上的諸位神仙都好奇地朝我看,我一步步走到玉清真人麵前,他端詳我許久,歎息道:“果真是業障。”


    他說:“小丫頭,你可真是不一般。”


    樺音神色一凜,很快又恢複如常。


    “真人剛才所說的,我一句都沒懂。”我如實回答。


    玉清真人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他問道:“丫頭,你可願到我座下修法?”


    “到您座下修法,與現在可有什麽不同?”我問。


    玉清真人道:“青燈古佛,斷情絕愛。”


    我又問:“那修成了,我又有什麽能得到的?”


    他又回答:“止殺保命。”


    “我不去。”我說,“倘若活著隻是為了活著,留著萬千年的壽命守著青燈古佛,那神仙還不如凡人快樂。”


    “罷了,果然如此。”玉清真人看著我微笑,終於歎息一聲,與天帝道,“這丫頭留不得。”


    我不知道玉清真人到底與天帝說了什麽,隻知道一番耳語後,天帝的臉色陡然變作灰白,他召來殿外的天兵,二話不說,將我押下。


    樺音搶先一步護在我麵前,朗聲問道:“天帝此舉何意?”


    “她與魔界勾連,今日一定要殺。”天帝再不複往日那般溫和慈祥。他用那麽篤定的話語抹黑我,仿佛我下一刻便有能力撼動他的地位,從而摧毀整個天界。


    “滄弈的事已過千年,素綰也受了應有的懲罰,為何天帝還是抓住這一點不放?”樺音又問。


    麵對諸仙的質疑,麵對樺音的質問,天帝嘴唇翕動,最後終於大聲喝道:“你可知她是什麽?她是你和滄弈的業障,倘若她現在不死,那麽以後死的就是我們每一個人!”


    玉清真人雙目微合,輕輕點頭,道:“隻有她今日死在淩霄殿上,方能平息這場禍事。”


    仙,亂了方寸。


    我這時才知道,原來神仙也和人一樣怕死。


    玉清真人的預言讓淩霄殿的眾仙慌了手腳,一向以公正嚴明著稱的司法星君首先發言,對天帝提議:“陛下,這仙娥千年前便勾結魔界,罪名屬實,不如在洗魂台上剔去三根仙骨,再處以魂飛煙滅之刑,以儆效尤。”


    司法星君的話,終於給了殿上諸仙一個合理的借口。一時間,偌大淩霄殿人聲鼎沸,之後是穿黑帽白衫的北鬥仙君上前諫言:“臣等附議司法星君所言。”


    他們自發地跪下,叩首。我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一個個烏黑的頭顱,聽他們撼天動地地呼喊著:“臣等附議司法星君所言。”


    樺音似乎沒想到這個情景,他瞠目結舌的俯視著他們,許久未曾說出一句話。


    可笑嗎?在一群人的生命麵前,我顯得如此渺小。然而我最恨的是,在那一顆顆烏黑的頭顱中,我分明看到了浮玉與柳笙的腦袋,她們明明送過我蜜餞糖塊,此時卻毫不猶豫地站在那群仙人之中。


    我知道,誰都不想死。


    我被封了術法,推推搡搡被帶到洗魂台。樺音寡不敵眾,在他最後一次拚盡全力擋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分明聽到王母無不憐愛地喊了他一聲:“音兒。”


    王母說:“我不想死。她是你的業障,母親也不希望你死。”


    他遲疑了,隻那一瞬,北鬥仙君便將他降服在地。


    “殺了她!”


    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喊一聲,霎時間鋪天蓋地的喊叫聲肆虐地傳進我的耳朵:


    “勾結魔界,殺了她!”


    “殺了這個妖女!”


    “殺了她!”


    勾結魔界,妖女,我何曾做過這些莫須有的事,為何承擔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我寧可希望他們喊的是“殺了她,我要活命”,至少這句話可以讓我感覺自己死得尚且有一點價值。


    洗魂台上,所有人都圍著我,好像在看一隻猴子。人群中出現一道憐憫的目光,是采星悲憫地看著我,她那樣的神色,我似乎從未見過。


    天帝說:“你可知罪?”


    “素綰無罪。”我斬釘截鐵地道。


    天帝狠狠覆手,一根仙骨從我身體中剝離。我疼得蜷縮在地上,整個人如同一條扭曲變形的毛毛蟲。但是我沒有喊痛,隻是攥緊衣袖,緩了片刻,依舊支起身子道:“素綰無罪。”


    天帝冷笑,又一根仙骨從我腰腹處剝離,我疼得渾身直冒冷汗,仿佛剛在水裏逃出來似的,我清晰地聽見天帝問我:“你可知罪?”


    “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我道,“反正今日難逃一死,我就是咬定了自己無罪又能如何?”


    最後一根仙骨終於也被剔除體外,我痛得簡直要昏厥。隱約間,我看到人群中有人在笑,仿佛在笑自己終於安全。我看見浮玉和柳笙蹙著眉,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兩眼發黑,洗魂台的一切已經看不清楚,忽然,我見一抹玄色從下界飛至洗魂台上。下一刻,滄弈攔腰將我抱起,他手持長劍,對著一幹神仙冷冷道:“本尊以為天界有多光明磊落,原來也是行此等醃臢虛偽、為人不齒之事。”


    一千七百年未見,他更瘦了,好像憔悴了許多。我愛他,又恨他,這個糾纏了我千年的夢,終於再一次回來了。


    北鬥仙君怒喝道:“滄弈,我沒想到你竟是如此宵小之輩。”


    “宵小之輩?”滄弈似笑非笑,右手揮劍。


    北鬥仙君便無故挨了一擊,我聽滄弈對北鬥仙君道:“好歹本尊也是魔界之主,你一口一個宵小之輩,怕是連規矩也不知道了。”


    天帝道:“滄弈,你無故闖我天界,意欲何為?”


    滄弈目光並不看我,隻道一句:“救人。”


    “諸仙在此,你就不怕有來無回?”天帝又問。


    “那你們大可以試試。”我見他橫起長劍,霎時間殺氣漫天。


    千鈞一發之際,玉清真人從天帝身後踱步而出,大笑道:“滄弈界主,久仰大名。”


    頓了頓,玉清真人道:“界主想救人,天庭自然賣這個麵子。”


    天帝便不再說話。


    滄弈微微點頭以示謝意,而後帶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洗魂台。我見他微皺著眉,臉色很差。


    他說:“你還真是麻煩。”


    “界主可以不救我。”我說。


    我並非與他置氣,哀大莫過心死,我說:“就算你現在將我送回洗魂台,我也不會有半點恨你。”


    可是他沒有,他抱著我回到青要山,有時手肘無意碰到我的腰腹,我便疼得直打戰。


    一路無話。


    我本以為回到青要山,最先見到的應該是瑤歌,可是迎接我們的卻是拂柔,那個黑衣紅唇的美豔女子,她鬢邊別著一朵嬌豔的虞美人,紅豔豔的,那樣紮眼。


    “呀,這便是曾經讓界主鍾情的天界仙娥?”拂柔故意湊上前,“果真生得俊俏,難怪界主喜歡。”


    滄弈瞥她一眼,目光如刀子一般。我本以為他會如往常那樣厲聲嗬斥,沒想到他的神色陡然溫柔幾分,道:“拂柔,不許亂說話。”


    然後他對我說:“這是我的側妃。”


    我“嗯”了一聲,隻覺得聒噪,便把頭轉到另一邊不再看她。


    “你這樣與本尊慪氣,是因為你覺得本尊惦記著你。”他手一鬆,將我拋在地上,“本尊今日路過洗魂台,不過做一個順水人情而已,你不必太感謝。”


    我險些昏死過去,還是瑤歌剛好回到青要山,將我安置在她的住所中。


    是夜,月明星稀,我與瑤歌擠在一張床上,聽她對我說:“你不必太難過,界主隻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他應該是……”


    “你不用為他開脫。”我道,“他什麽樣,我心裏清楚。”


    “唉……”瑤歌隻是歎氣,“他什麽樣,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瑤歌又問我:“你呢?接下來怎麽辦?”


    我盯著黑暗中的一團虛無發呆,心不在焉地回答:“天界是回不去了,我想去凡間走一走,待到萬年後魂魄歸元,也算沒白活一遭。”


    “不如就留在魔界吧,”她說,“留在界主身邊,這樣多好。”


    我摸過她的手放在我心口,笑了笑,道:“你看,這顆心已經不會跳了。”


    我說:“哀大莫過心死,他的意思我已明了,留下隻是添麻煩。”我還是忍不住問她,“那個拂柔是怎麽回事?”


    瑤歌便憤憤不平起來,道:“誰知道她怎麽迷惑了界主,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界主喜歡虞美人,竟然敢戴著虞美人來邀寵。界主居然真就著了她的道,甚至還封了她一個側妃當。”


    我不再追問,隻由著瑤歌滔滔不絕。其實我還有許多想問,隻是看她這副模樣,又覺得千言萬語說不出口。我伸手抱著她,輕聲道:“夜深了,睡吧。”


    瑤歌歎了口氣,很輕很輕。


    我在青要山將養幾日,身體終於有了好轉的跡象。如今我沒了仙骨,仙不仙魔不魔,竟然成了一個輪回於三界之外的怪物。好幾次我想著偷偷離開青要山,卻被瑤歌捉了回來。


    自那次滄弈救我之後,他便再沒露過麵,唯獨有一次我路過不秋殿,見他一個人調息打坐,忽地噴出一大口烏黑的血來。


    我幾乎要衝進去,卻終於按捺住自己那份心疼。我想我應該是恨著他的,便一動不動地杵在門口。我眼睜睜地看他昏倒在地,夜裏的風穿堂而過,又冷又刺骨,我到底還是舍不得,就將他背到案邊,掐了個訣幻化出一件大氅,輕輕蓋在他身上。


    滄弈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存在,便喃喃自語,問道:“是拂柔嗎?”


    或許他是真的喜歡拂柔吧。我想,也對,他們才是一樣的人,她比我更合適。


    “是。”我答。


    他微合著眼,命令道:“為我取一盞茶來。”


    我倒了一杯熱茶,拿給他:“小心燙。”


    聞言,滄弈忽地睜開眼,見麵前的人是我,劈手將那杯茶打出好遠。


    杯子骨碌碌在地上轉了一圈,那杯茶,十之八九都燙在了我手上。


    “你連喊疼都不會了?”他麵帶慍怒,似乎是很氣我這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模樣。


    我說:“不是很疼,所以不用喊。”


    他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我,突然伸手把我拽到懷裏,旋即俯身將我壓在他身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薄唇已經霸道地覆在我唇上。我覺出一絲血腥的味道,後來才曉得,原來是他將我的唇咬破了。


    “你是木頭人嗎?”他質問我,“難道在我麵前,你就連一個活人都不會做了嗎?”


    我看著他不說話,這雙眼睛,這張臉,我在夢中見了無數次,也幻想了無數次,我以為我會恨得牙根癢癢,可是當他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知道,最大的恨便是心死,原來滄弈已經無法在我心裏激起波瀾。他瘋狂地吻我,從嘴唇,到脖頸,到鎖骨,或許用“啃咬”形容更加合適,他好像等著我給他一點反應,可是我偏不。


    “滄弈,”我平靜地說,“你發過誓,倘若對我半分動情,便不得好死。”


    他的動作頓住了,然後他哈哈大笑。


    “好,真好。”滄弈拊掌大笑,“素綰,你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他說:“還是你覺得,本尊愛你入骨,所以才容你這樣放肆?”他掐著我的脖子,一點一點發力,“本尊可以像殺了螻蟻一樣殺了你。”


    “那就快點動手吧。”我頹然地笑,“你千年前賜我一劍,如今成全我一死,這很好。”


    我閉著眼,有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在他手上。


    “要殺就殺,既然不愛我,那就不必互相折磨了。”我說。


    “本尊不會殺你。”滄弈突然鬆了手,“本尊不僅不殺你,本尊還要娶你。”


    這下換我愣住了,我聽他繼續道:“界主夫人這個位置很好,很適合你。”


    他說:“你說得對,正因為不愛了,所以才要互相折磨。”他捏著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看他,“娶一個不愛的人做妻子,嫁一個不愛的人做丈夫,這樣的人生才有趣。”


    瘋了,一定是瘋了。


    “你瘋了。”我說。


    誠然,滄弈向三界證明了他此言非虛。第二日,我便收到大紅的婚書,上麵寫的兩行小字是: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


    “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我念這兩行字,不停地掉眼淚,也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隻是我想起當日在天界的時候,在樞雲宮,我在滄弈麵前一筆一畫寫“素綰”兩個字,還有滄弈對我說,用長發綰住愛人的心……


    倘若一切回到最初就好了。


    瑤歌不知其中隱情,隻以為我和滄弈是水到渠成,也樂得為我倆籌備婚事。僅是喜服她就準備了三四套,鳳穿牡丹、百鳥朝鳳、朱雀揮羽,一件件地拿過來展開,問我到底喜歡哪個。


    我一件件地看了,指著最後那件鱗紋的喜服道:“就這個吧。”


    瑤歌就很欣喜地告訴我:“你和界主真是心有靈犀,這幾件裏他一眼就看中這件螭紋的。”


    我忽地想起,瑤歌身上那股橘子香氣不見了,就故意打趣她:“看來回到魔界也不怎麽樣嘛,連橘子都吃不到了。”


    “在魔界不似人間那般安逸,而且我最近忙得很,沒時間出去買東西。”


    瑤歌順勢在我身邊坐下,接著說:“你不知道,我與界主剛回來時,魔界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我們唯恐天界趁機出兵,日日防夜夜防。”


    說到這裏,她拽出一縷頭發給我看,委屈巴巴道:“你看你看,這段苦日子熬得我頭發都白了。”


    她歎息:“我熬得這麽委屈,界主又何嚐不是呢。比起我這個小小的護法,他的責任更大,也更重。”


    我看不透他。


    在瑤歌麵前的滄弈,永遠是另外一個樣子,好像她能看透他所有的弱點,而我卻窺探不出分毫。


    “壞了。”她突然察覺到什麽,站起身驚慌道,“有人破了鹿城的結界,正往青要山的方向來。”


    她抬手幻化出一麵鏡子,我清楚地看到樺音打破鹿城的結界。


    瑤歌眉頭一蹙:“他不是天界的人嗎,來青要山做什麽?”


    “恩公是來找我的。”我道,“他一定是要接我回去。”


    “那可不行,你是我們魔界的界主夫人,他來接算什麽。”瑤歌搶先一步出門,將我關在屋裏,揮手設了一道結界,“小素綰,等我把他趕走,再來陪你聊天。”


    我伸手要推門,隻覺得無形中有一股阻力,無論我用了多大的勁兒都無濟於事。正當我愁著如何開門,大門卻突然從外麵打開了,那薄薄的結界也如琉璃一樣碎成一地。我看到滄弈站在門口,睥睨著我,冷冷道:“你要去哪兒?”


    “恩公來了,”我說著就要走,“我去見他。”


    他擋在我麵前,問道:“是要見他,還是要和他回天界?”


    “你管不著。”


    他粗魯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字一頓說:“你是魔界的人,便是本尊的人,倘若本尊都管不了,那誰能管?”


    “我何時成了魔界的人?”我反問他。


    “你沒了仙骨,難道還是天界的人?”他揶揄我,“你應該謝謝本尊收留你。”


    我看著滄弈,明明他的臉那麽熟悉,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拽著我胳膊的那隻手,腕上還有一道清晰的紅印,那是我戲謔著係在他腕間的頭發。


    “你想見樺音,這也不難。”他抓著我禦劍而去,我在劍上趔趔趄趄站不穩,險些從半空中掉下來。


    再見到樺音,是在青要山外,他依舊是那身白色衣裳,與滄弈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素綰,”他見我出現,十分欣喜,“你放心,我這就帶你回去。”


    滄弈卻反手將我藏在身後,嗤笑道:“請樺音仙君看清楚,這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樺音回敬他:“素綰是天界的人,自古仙魔不兩立,兩相歡好更是無稽之談!”


    “哦?”滄弈挑眉,說出的話更像是質問,“樺音仙君口口聲聲說素綰是天界的人,本尊還沒見過連仙骨都沒有的仙呢。”


    他說:“本尊想問,當日素綰在洗魂台上時,樺音仙君在哪兒?”


    樺音的臉色登時變得煞白。


    滄弈又說:“仙君貴為天帝之子,竟然連一個仙娥都保護不得?”


    滄弈攥緊我的手腕,我幾欲呼痛,聽他咄咄逼人道:“就算我現在讓素綰跟你走,你能帶她去哪兒?還是說,樺音仙君甘願放棄仙位,與素綰逍遙人間?”


    “這些事情,本座自會解決。”樺音極其蒼白地回答他。


    “當然有解決的辦法。”滄弈冷笑,故意用話激他,“或者拖個萬八千年,等你那天帝老爹魂魄歸元,你成了天帝,也不是不可能。”


    樺音臉色難看極了,我見他指尖輕點半空,便喚出一隻無弦的古琴。他道:“天家之事,區區一個妖魔,休得胡言亂語。”


    “伏羲琴?”滄弈嗬道,“看來本尊今日有幸跟著仙君開眼了。”


    滄弈將我推到瑤歌身邊,揮劍朝樺音而去。


    樺音顯然不是滄弈的對手,雖有上古神器伏羲琴加持,仍是過不了三五招。我看滄弈一直占上風,唯恐那柄長劍傷了樺音,便大聲道:“恩公,你還是走吧。”


    我說:“是我要嫁給滄弈,他並未強迫我。你知道,我心中放不下他,所以才自願留在魔界,與他成婚。”


    樺音愣了,伏羲琴重重跌在地上,隻是一晃神兒的工夫,滄弈的劍已經橫在他脖子上。


    “你說的,是真的?”樺音問我。


    我點頭,一字一句對他說:“我說的句句屬實,是我不願回天界。”


    為了使他信服,我故意加了一句:“天界的人負我傷我,我怎麽可能回去。”


    我說的,既有真,也有假。天界的人負我傷我,可是我恨的不是天帝,而是那些平日與我交好,卻在洗魂台上站在諸仙中的人。


    我的恨太多太滿,多得已經這顆心已盛不下,對滄弈如此,對天界亦然。


    我已經三千四百歲了,到底是什麽都沒看透。


    樺音被滄弈囚禁在青要山。滄弈說:“既然你念著樺音的好,那本尊就把他一同留下來陪你。”


    言下之意,倘若我有半點不從著他,他便要立即殺了樺音。


    “你在要挾我?”我問他,“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子多卑鄙?”


    滄弈怒極反笑。我不知他為何生了那麽大的火,記憶中,這還是他第一次吼我,他說:“你那麽喜歡樺音,不就是因為他給你一片鱗嗎?”


    他說:“倘若不是樺音,而是我給你一片鱗,你會如此對待我嗎?”


    “可惜不是你!”我大聲道,“可惜是恩公與我一千七百年朝夕相處,可惜是恩公無意間遺落一片鱗,可惜我的恩公是樺音不是你滄弈!”


    末了,我說:“是,我喜歡他,就因為一片鱗,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果然是這樣,”滄弈牽強地擠出一個笑來,頹然地望著我,“很好。”


    之後他走了,連一句都沒有多囉唆。


    我兩腿發軟,癱坐在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瑤歌突然急匆匆來喚我,她說:“你快跟我走,樺音,樺音他……”


    “恩公怎麽了?”我趕緊站起身,問她。


    “界主要殺了樺音,我攔不住他,所以才想著來找你。”瑤歌抓起我就走,“你到底和界主說了什麽,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沒敢告訴她,我說我喜歡樺音。


    等我跟著瑤歌來到牢房,見到的不是滄弈,而是胸前被刺了一柄長劍的樺音。那柄長劍的劍身明晃晃的,正閃著詭異的光。


    “恩公!”我撲倒在樺音身邊,眼睜睜看著他靈力四散。


    我從未這樣害怕“死”這個字,在我的世界裏,神仙的萬年壽命都是很長很長的,怎麽可能這就死了呢?


    我說:“恩公,我會救你,你放心,我這就到天界請天帝救你。”


    可樺音隻是搖頭,他流了那麽多血,源源不斷,擦都擦不淨。他嘴唇翕動,對我說:“能被素綰這樣心疼,縱是死也值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擦幹眼淚,餘光看到瑤歌默默站在一旁,“瑤歌,我求你救救恩公,你要什麽我都給,要我的命也行。”


    我口不擇言,淚眼模糊地求她:“你那麽厲害,你是魔界護法,你一定知道怎樣能救他。”


    “不是我不想救,”她終於搖搖頭,“他仙元已盡,回天乏術。”


    我眼睜睜地看著樺音逐漸變成一顆顆細碎的微塵,他的睫毛,他的手,然後是他的身子……那些金色的微塵越飛越遠,越飛越高,四散在天地之間,終於,我懷中隻剩下一柄長劍。


    原來這就是神仙的死。


    最後什麽也沒有,什麽都沒剩下,連一件念想都不留。


    —“看你傻傻地叫我恩公的時候,我在想,世間怎麽有這麽好看的女子。我在宮中那麽久,所有人對我的好都是帶著目的,隻有你什麽也不圖。”


    —“我真的把你當作一束光,可是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活不到你那麽幹淨純粹。”


    —“有了我,以後你再不會這樣疼了。”


    我想起那天,熊熊大火將我們圍在中間,他對我道:“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他說:“素綰,你還不懂我的心思嗎?”


    是我的猶豫殺了他。


    我看見滄弈朝我們走來,他看了看癱坐在地的我,然後問瑤歌:“出了什麽事?”


    “人證、物證俱在。”我站起身,將那柄劍丟在他腳邊,冷笑道,“你不必演戲了,就算我錯怪你,難道瑤歌還能錯怪你嗎?”


    我問:“你為什麽要殺了恩公?”


    “我,殺了樺音?”滄弈懶得辯解,隻道一句,“荒唐,本尊一直在不秋殿,未曾來過這裏。”


    “我能給界主做證。”拂柔一步三搖,聘聘婷婷地走到我與滄弈中間,如同一隻無骨的貓一樣貼在滄弈身上,與我道,“今日界主一直同妾身在一起。”


    她將衣裳的領口撥開,露出一個清晰的吻痕,十分輕浮地道:“姑娘若不信,上前看看自然知曉。”


    我呸了一聲,罵她:“下作。”


    拂柔便悻悻地退了兩步,把衣服理了理,道:“我不過是說實話,你凶什麽凶。”


    “這裏都是你的人,自然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說完便走,再不願與滄弈多講一句。


    朝日出,暮月升,青要山依舊和往常一樣,並沒因為樺音的死有什麽不同。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是一個夢,可是樺音實實在在地消失了,天上地下,再尋他不得。


    自從那天之後,滄弈很少來找我,成親的事也被耽擱下來。我疑惑於天界竟然對樺音的死不作為,正這樣想著,纖月就出現了。


    我不知道她怎麽突破重重結界來到青要山,她見了我,第一句話便是:“樺音的事,我已知曉。”


    她又說:“若不是為你,樺音哥哥不會死。”語調裏這才有一點悲戚的意思。


    “所以,我想求你幫個忙,也算是為樺音報仇。”


    不知為何,我總有種錯覺,好像她並不是那麽傷心。


    我問她:“什麽忙?”


    纖月見我有幾分動搖,接著告訴我:“天界即將攻打魔界,王母的意思是,擒賊先擒王。”


    她對我伸出手,幻化出一隻通體紫金色的小瓶子。她看著那瓶子說:“這裏麵是七絕散,縱是天帝吃了,頃刻間也會灰飛煙滅。”


    我已經猜到她接下來的話,她一定是想說,讓我把七絕散騙滄弈喝下。


    “你與他大婚之日,便是天界舉兵攻打魔界之時。”她說,“你隻需把它放進你與滄弈的合巹酒中,這可一點都不難。”


    我遲疑了。


    “就算是樺音用一條命,與你換這一次機會。”


    纖月將那隻小瓶子塞進我手中。


    她轉身就走,我看見她頭上戴著素白的釵,聯想起刺穿樺音胸口的一劍,那些金黃色細碎的微塵……


    “我與天界是敵人,”我說,“這是為了恩公,與旁人無關。”


    我看見纖月的腳步停了一瞬,她背對著我,說了一句:“你很可憐。”


    你很可憐。


    我並沒有消化這句話的深意,隻是目送纖月越走越遠,她終於身形一晃,變作一陣清風消失不見。


    她一定是沒有那麽愛樺音,我想,我與樺音無風月之情,卻能為他肝腸寸斷,而她口口聲聲說愛他,卻毫無表示,依舊縱心於權術。


    我隻是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許多事情便已現出醜陋的端倪。


    來到魔界這麽久,在青要山住了這些日子,我還是第一次主動來到不秋殿。


    秋風落,冬風起,不秋殿前的花草凋零了大半,我還是初次發現,原來魔界也有春夏秋冬。


    快冬天了。


    我站在殿門前,看裏麵燭火斑駁,滄弈獨自坐在案前寫字,偌大的不秋殿安安靜靜,連一點細微的雜音都沒有。


    他這樣的時候,特別像在樞雲宮第一次教我寫字的那天,也是這樣,我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他,他這樣靜靜地坐著,恍若神祇。


    “來做什麽?”他突然問。


    我四下看看,卻空無一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在叫我。


    “來讓你教我寫字。”我提著裙擺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坐下,“好久沒見你寫婚書了,想讓你寫給我看。”


    他轉過頭看我,目光定格在我頭上的虞美人。


    “我覺得我戴比拂柔戴更漂亮。”我說。


    滄弈“嗯”了一聲,他隨手從厚厚的書卷中拿出一張紅色的紙,蘸飽了墨,寫下一個“結”字。


    “這句不好聽,我想讓你寫上一句,就是我第一次見你寫的那句。”我與他道。


    “以前在天界閑得無聊,隻有幫著紅鸞司寫點婚書打發日子。”滄弈難得笑了一下,便揉碎了那張紙丟在地上,又拿出另外一張,寫下:長發綰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這句。”我衝他笑了笑。


    “要是能回到最初就好了。”我說,“我想同你一起去天河,如果可以,我想在天河岸上建一座小房子。”


    滄弈撂下筆,問我:“你怎麽了,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我信你,我信樺音的死與你沒關係。”我將那張紙折得工工整整,然後塞進袖子裏,“樺音死了我才知道什麽是珍惜,我不想再錯過你了。”


    滄弈好像要說什麽,道:“阿綰,其實在人間的時候……”


    我抱著他的脖頸吻他,我對他道:“滄弈,我信你,所以不必解釋。”


    滄弈突然把我推開,他看了我許久,簡直看得我後背發毛,我生怕他看透我的那些心思,可是他什麽也沒說,他將我攬在懷裏,問道:“阿綰可會後悔?”


    “我用一千七百年才揣摩透的情愛,怎麽可能後悔。”我笑著道,“我唯恐你成了界主,花妖精怪爭奇鬥豔,把我這個鯉魚精比下去。”


    “你是說,拂柔?”他笑了,“別人都可能,唯獨她不會。”


    “為何?”


    滄弈說:“拂柔是我爹風流債中的一筆,按理來說,她該叫我哥哥才對。”


    “那你為何,讓她做側妃?”我不解。


    “她身世那樣坎坷,最容易招惹閑話,又是那般囂張跋扈的性格。”滄弈輕輕歎了口氣,“若是不給她一個身份,恐怕早在魔界死了萬八千回了。”


    我聯想起拂柔的語氣動作,更覺得滄弈說得有理。


    “快冬天了,”我看著不秋殿外衰敗的花枝,“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種花吧。”


    我對他道:“我以前做了一個清明夢,夢見咱們兩個在天虞山上種虞美人,漫山遍野都是虞美人。”


    “那後來呢?”滄弈好奇地追問。


    後來,後來樺音出現了,這個清明夢就醒了。


    我牽強地笑了笑,說:“沒有後來,我們一直住在那片花海裏,一直到我醒來。”


    滄弈道:“也好,等這個冬天過去,咱們就去天虞山。”


    他說:“你若喜歡,一直住在天虞山也好,而且那裏靠近鹿城,我可以時常陪你上街。”


    “我們成親吧。”我突然道。


    我抬起頭看著他,說:“咱們成親吧,明天,或者後天,你覺得哪天方便都可以。”


    “阿綰,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滄弈皺起眉,問我。


    “我怕你被別人搶走。”我說,“原就是一千七百年前該做的事情,你我卻一拖再拖,怕不是要拖到我兩萬歲,變成一個老太太才好?”


    “這月初九是個好日子。”滄弈略加思索,“那就初九吧,三日後,阿綰覺得如何?”


    “就初九。”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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