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仙有做仙的樂趣,做人自有做人的愜意。我因為保留了在天界的記憶,所以更覺得在人間的自由彌足珍貴。


    或許是冥冥中得了天意的照拂,我出生於鄴城富可敵國的安和侯府,而老侯爺多年膝下無所出,年逾四十才有了我這一個女兒,自然從小將我視作心尖肉、掌中寶。更讓他歡心的是,我小小年紀便展現出來超越同齡人的早慧。


    七年來,我帶著天界的記憶,從繈褓小兒至總角髫年,我無時無刻不想著樺音。


    說到這兒,我必須要抗議:我最不滿的就是凡間對女人嚴格乃至苛刻的要求,譬如我阿娘,侯府大夫人,從小教育我要以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為榮,況且侯府禁衛森嚴,說來可悲,在凡間這七年來,我竟然一次大門都沒出過!


    我常常坐在高高的屋簷上眺望鄴城,看遠處的街市熙熙攘攘,和鹿城一般熱鬧非凡,我幻想自己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與樺音相逢。


    在凡界,我見過數以千萬的花卉,薔薇、玫瑰、百合、牡丹,它們雖然顏色不同,模樣卻如一的嬌嫩可人,遺憾的是,我從未見過通體赤紅的虞美人。


    果然此花隻有魔界獨有,瑤歌誠不欺我。


    “大小姐,上麵危險,您快點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到丫鬟繪春站在院子裏喚我。


    想想也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趴在屋頂上,在常人看來的確是十分危險且瘋狂的行為。


    我歎了口氣,順著梯子往下爬,一邊爬一邊道:“別喊了,別喊了,我這就下來!”


    繪春看我耷拉著臉悶悶不樂,勸誡道:“大小姐,可憐天下父母心,您也要體諒老爺啊,這世人但凡有家有業的,怎麽舍得下心讓兒女出家求道呢。”


    “況且,”繪春唉了一聲,“況且這世上哪有什麽神啊仙啊的,不過是書生杜撰而已,怎麽偏偏您當真了。”


    “你怎麽知道這世上沒有神仙?”我雙手叉腰,目光炯炯地看著繪春,小聲道,“告訴你個秘密,我就是下凡渡劫的神仙,此番來到你們人間,是為了尋我恩公的。”


    繪春沉吟片刻,隨即伸手摸我腦袋,自言自語道:“也不燒啊,怎麽今天又說起胡話來了。”


    罷了罷了,這些凡人肉眼凡胎,不信也罷。我頗為無奈地看著她,順勢坐在石桌旁問道:“你突然找我所為何事,是不是阿爹又有什麽話要轉達?”


    “大小姐您怎麽不記得了,今天可是您的生辰。”繪春在我身邊坐下,接著道,“老爺讓我問您想怎麽過。”


    我趴在桌子上悠悠地歎息,而後輕飄飄道:“像往年一樣,傍晚時掛個花燈弄些點心,請戲班子唱一出昆曲就成。”


    “好嘞!”繪春得令,旋即樂顛顛地跑出我的小院,不消想也知道,她肯定正慶幸我沒像往年一樣,提出“逛街”或者“出家”這種聽起來就很無理的要求。


    這得猴年馬月才能找到樺音啊,我簡直快抑鬱了,恐怕他等不及我報恩,早就渡劫成功飛升回天界了。


    “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仍嫌少。但願此生終老溫柔,再不羨仙鄉……”


    台上的戲子咿咿呀呀唱著《長生殿》,楊玉環淚眼婆娑,唐明皇悲痛欲絕,我卻在台下看得直打瞌睡。


    我實在不懂,為什麽一群濃妝豔抹的戲子要圍著我這個小孩唱《長生殿》,也罷也罷,我轉念一想,他們哪裏是唱給我聽呢,黃口小兒不知事,不過是討好我身後的老侯爺和大夫人罷了。


    侯府正堂掛滿了五彩斑斕的花燈,照得大院亮如白晝,老侯爺笑眯眯地問我:“寶貝閨女,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思辦的,可還喜歡?”


    “點心清甜可口,花燈光彩奪目,素綰喜歡得很。”我自顧自拿起一隻蘋果啃了兩口,然後微微皺眉,“爹爹,我唯獨不喜歡這出戲。”


    “你喜歡什麽戲,這就讓他們換!”見我麵色不喜,老侯爺一揮袖子,對著台上的戲子道,“唱的什麽東西,還不趕緊換一出!”


    看看,什麽叫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我腦袋一歪,吩咐下去:“不必忌諱旁的,就挑你們班子裏唱得最好的段兒,我要聽最好的,你們可懂?”


    台上的戲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會意地朝著彈小曲兒的人遞了個眼色,便又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


    “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迸……”


    “停停停!”我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那位“唐明皇”麵前,諷刺道,“你這詞兒也太矯情了些,不過是死了一個妃子,堂堂皇帝竟如此小家子氣。”


    “唐明皇”弓背哈腰道:“您說的是,您說的是,小的也以為這段不妥,不知您想怎麽改?”


    我想了半天,到底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得了得了,別改了,你接著唱吧。”


    “唱唱唱!”“唐明皇”略一捋胡子,“沒聽到大小姐的意思嗎,接著唱!”


    話音未落,突然一陣怪風吹來,那“唐明皇”便定格在捋胡子的動作上,我看旁邊的閑雜人等也都定在原地,連花燈都傾斜著不再搖晃,台下偷吃橘子的,嗑瓜子的全部一動不動,看起來怪滑稽的。


    “我說怎麽找不到你,原來在這兒躲清閑。”有人從背後捂住我的眼睛,“猜猜我是哪個?”


    這個聲音,我一聽就認得出,便抓著她的手順勢轉過身:“瑤歌,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麽還玩這些無聊的把戲。”


    “我這不是怕你記我的仇嗎!”瑤歌戳戳我的臉蛋,蹲下與我平視,“你不生我的氣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你也沒有真的傷了我。”我道。


    瑤歌突然“咦”了一聲:“不對啊,你不是正在渡劫嗎,怎麽還記得我呢?”


    “秘密。”我食指點唇,“你少問就是。”說罷,我回到案前拿了兩個橘子給她,“嚐嚐吧,這東西魔界可沒有。”


    “我不是來蹭吃蹭喝的!”瑤歌嘴上雖然這麽說,雙手卻十分誠實地扒了橘子皮,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後,伸手自己又拿了一個,“我這次來啊,是來找我家世子的。”


    “世子?你說……滄弈?”我瞠目結舌。


    “是啊,還能有誰?你不是知道這件事嗎?”瑤歌又拿了一個橘子,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不怪我嘴饞,這小東西的確挺好吃的哈!”


    “如果不是魔界出了大事,我是萬萬不會突然來找世子的。”瑤歌拽了一張椅子坐下,十分無奈道,“界主壽元將盡,魔界群龍無首,我急著讓世子回去繼承大統呢。”


    我實在不忍心看這個傻丫頭失望,就實話實說:“瑤歌,滄弈真的不是什麽魔界世子,你還是去別處找吧。”


    “我才不管呢,我認定是他就是他。”瑤歌表現出了讓我難以理解的執拗,“我看出你命格中注定與他相遇,所以隻要我在你身邊守株待兔,就一定能等到世子出現。”


    “守豬待兔?為什麽要守豬,莫非我是豬?”我十分不解。


    瑤歌嘴角抽了抽:“素綰,你這文化水平實在不怎麽樣。”


    瑤歌把頭探到我麵前,神秘兮兮道:“當務之急是,你要趕緊找到一個理由把我留在侯府,留在你身邊。”


    我“嘁”了一聲:“這還不簡單,來來來,你現在把法術解開,我這就讓你留下。”


    我上下打量瑤歌的衣裳:“不過你這衣服也該換一身,你這麽穿,凡人會以不守婦道為由,然後用唾沫淹死你。”


    瑤歌“哦”了一聲,然後一揮衣袖,換了身和我差不多的青色襦裙:“這回呢?”


    “不錯,不錯。”我連連點頭。


    隨後瑤歌解了術法,院裏的人又恢複如常,老侯爺看到我麵前突然站了這麽一個丫頭,自然嚇個夠嗆。


    “爹爹,我想讓她做我的丫鬟,就讓繪春去您院裏幹活吧。”


    “可是……”老侯爺沉吟了一下,“這丫頭來曆不明……”


    我擠出兩滴眼淚,裝成尋死覓活的樣子在地上打滾:“不行不行,我就讓她當我的丫鬟,別人我看著就煩,我要她當我的丫鬟,我就要她!”


    瑤歌被我嚇得臉都綠了,我表示理解,畢竟她在魔界隨心所欲,哪曾見過這架勢。


    老侯爺趕緊連連答應:“好好好,你讓管家帶她登記造冊,這就把她撥去你院裏。”


    “為何你一打滾,那男人就答應讓我留下了?”走的時候,瑤歌拽著我的衣袖小聲問。


    我麵露難色:“其實凡人的感情我也不太懂,隻知道我剛才用的術法叫‘撒嬌’,對別人使不知道效果,對我這個爹爹一向很好用。”


    瑤歌撓撓腦袋:“我第一次來人間過日子,好多不懂的,這回可指著你教我了。”


    別看瑤歌在魔界架子大得很,實際上也像小女孩一樣愛玩愛鬧,正所謂一丘之貉臭味相投,我倆在一塊的日子自是十分瀟灑快樂。


    更讓我開心的是,我雖然沒了仙術,但是瑤歌會啊!回到房裏,瑤歌將兩個枕頭變成我倆的模樣,帶著我光明正大地上街閑逛。


    此時正值夏六月,街上閑人甚多,秦淮河兩岸是酒家招攬商客的燈火,長長的街市蜿蜒至我看不見的盡頭。我見有貨郎挑著擔子賣糖葫蘆,便買了兩根分與瑤歌,聽她道:“我看你在人間也挺快樂的啊,那麽多人寵著你愛著你,尤其是你那個爹爹,事事都由著你胡來。”


    “我倒沒覺得怎麽好,”我咬碎糖葫蘆的糖衣,嚼了一顆山楂後,又道,“凡人的感情我不太懂,你也知道,我不過是一條錦鯉罷了,無父無母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瑤歌撇撇嘴,“你現在啊,不僅有父親母親,還有凡間這吃不盡的珍饈佳肴。”


    我搖頭:“你隻看到好的了,殊不知,做仙做魔有三界的規矩,做人自然也有做人的要求。”


    我幽怨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恩公。”


    瑤歌“嗨呀”一聲:“別想了,就算你要找的人不出現,我也會親自帶你去找他的。”


    說罷,她抬起手,半空中便幻化出一個羅盤:“你看,你的命格上原原本本寫著,戊戌,會故人。”


    “趕緊收回去啊!”我慌忙用手把那個羅盤撲滅,“瑤歌,你在凡間這樣會被當成妖物抓走的。”


    瑤歌聳聳肩:“我本來就是妖啊,還怕凡人說什麽。”


    “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仙魔有仙魔的規矩,凡人有凡人的要求,你要記住你現在是個凡人,所以,以後不許再用這些法術了。”我一臉嚴肅地看著她,“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瑤歌借著身高優勢撫摸我的頭,“現在呢,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丫鬟,你說什麽我就聽什麽,對不對?”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對了,你剛才說你是妖。”我眼珠一轉,喃喃道,“我是錦鯉,滄弈是龍,樺音是巴蛇,那你是什麽啊?”


    “我是訛獸。”瑤歌好奇地看著手裏的糖葫蘆,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小素綰,這東西怎麽吃,從中間咬還是從頭咬。”


    “訛獸?”我看她,“我怎麽沒聽說過?”


    此時碰巧有人提著兩隻兔子從我們身邊路過,瑤歌便抓著我轉身,盯著人家道:“和那個人手裏的小兔子差不多,隻不過我身上有花紋,而且比它漂亮點。”


    “那不就是有花紋的兔子嗎?”我頗為不屑。


    “乖乖,你一個錦鯉居然嫌棄我,我好歹也是上古神獸好吧?”瑤歌索性和我互相嫌棄。


    我雙手環胸:“行,姑且算你是上古神獸,那你有什麽特殊技能啊,比如噴火吐水禦風什麽的。”


    “要真說技能的話……”瑤歌想了想,“說謊算不算?”


    我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我們訛獸天生就會說謊,而且不管說什麽別人都會信。”瑤歌說到這兒,突然頗為失望地道,“不過我就不行,我應該是三界裏唯一不會說謊的訛獸了。”


    “為什麽?”我詫異,“本來就和兔子一樣又小又弱的,好不容易有一個說謊的技能,還讓你退化沒了?”


    “什麽退化啊。”瑤歌看著前麵的一團虛無,有點失落地說,“是世子不許我說謊,他說,隻要修為足夠強大,那麽我就沒有說謊的必要了。”


    我道:“聽你這麽說,看來這魔界世子人還不錯。”


    聽到我的誇讚,瑤歌趕緊點頭附和:“當然,我家世子為人坦蕩,比九重天上的神仙還講誠信。而且,現在我足夠強大,再也犯不上說謊,自然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瑤歌在秦淮河的碼頭處站定,偶有船家撐篙泛水,燈火將粼粼波光倒映在她眼中,看起來那般清澈動人。


    她應該是喜歡著那個世子吧?我想。


    “你放心,隻要有我在,我一定能幫你找到你家世子的。”我道。


    我甚至大膽地猜想,她和世子已經千百年未見,會不會真正的世子已經死了?可我又不忍心戳破真相,我想,既然她認定滄弈是魔界世子,那是就是吧,有一個希望可以追求,總比隻剩絕望要好。


    彈指一揮間,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我已是摽梅之年,卻仍未見到樺音。


    自然,也沒見到滄弈。


    “別睡了,別睡了!”這十年來,瑤歌做我的丫鬟倒是越發得心應手,甚至已經敢進屋掀我被子轟我起床,“快點,咱們說好了今天去靈隱寺的。”


    我抱著枕頭,眼睛還沒睜開:“滄弈不可能出家的,咱們今天就歇一天吧,明天再去不成嗎?”


    “不行,況且今天是上元佳節,靈隱寺人多著呢,咱們很有可能碰到世子殿下,你快跟我走!”瑤歌見我遲遲不起,隨手掐了個訣丟在我身上。


    我受了操控,便如木偶人一樣,噌地從床上坐起來,隨即乖乖地梳妝打扮。


    “還是用特殊手段好辦,小素綰,你怎麽非逼我出手。”瑤歌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順勢坐在梳妝台邊督促我,“快點啊,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咱們吃了飯就走。”


    瑤歌又道:“還有,今天回來別忘了提醒我多買些橘子。”


    “昨兒不是剛買的嗎,你怎麽又吃光了?你知道咱們院裏一年要吃多少橘子嗎,全是你一個人吃的!”我一邊梳頭一邊怒吼,不經意間手上一用力,便生生拽下一縷頭發,疼得我齜牙咧嘴。


    “你還是多帶些錢吧。”瑤歌死豬不怕開水燙,“你買也得買,不買我就施法叫你去給我買。”


    我的老天,早知道十年前收她的時候,我應該先讓她在我麵前自廢法術!


    鄴城在九州之南,靠海水,近蓬萊,所以氣候溫和。此時雖是初春,可秦淮河照常流淌,冬日裏雪還是下的,隻是天氣不冷。


    這已經是我們尋找滄弈的第十五天了。還記得十年前她見我命盤上寫著“戊戌,見故人”。好巧不巧,今年正是戊戌年,以至於從除夕那天開始,瑤歌就沒有放棄一絲能尋找到滄弈的希望,每天拉著我上山下河跑斷腿,最讓我抗拒的是,我倆這麽努力,別說滄弈了,我倆就連一根毛都沒找到!


    要我說,這遇故人就是隨緣的事情,如此刻意地找人,難怪人家不願意上門。


    “打扮得漂亮點,”瑤歌把我的首飾盒拿走,隨手變出一朵鮮活的虞美人,“見我家世子怎麽能戴這些俗物呢,喏,給你們倆定情用的。”


    “大姐哎,你想得還真多!”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把虞美人代替釵子別在發間,“行吧,反正今天也不一定能見到,就遂了你的心意吧。”


    我倆借著拜佛的名義出了侯府,可惜天公不作美,剛一進靈隱寺的門便下起雨來。


    “這可是開年第一場春雨。”瑤歌手忙腳亂地把我拉到簷下,“快躲著,小心著涼。”


    聞言,我大為感動:“瑤歌,沒想到你現在已經這麽心疼我了,我還記得十歲那年我鬧脾氣不吃飯,你把我丟進秦淮河害我上吐下瀉七八天。”


    “我是怕你明天生病,就沒辦法和我出來找世子了。”瑤歌毫不留情地說出她的真實目的。


    雨越下越大,風越吹越急,簷角懸掛的鈴鐸被風吹得叮當作響,我有點好奇地伸手摸摸那鈴鐸,然後問瑤歌:“瑤歌,你知道為何這鈴鐸要做成蓮花形嗎?”


    一柄傘突然遮在我頭上,溫柔地把雨絲隔絕在傘外。


    “佛言四大皆空,而蓮花清淨超然,自是有超脫紅塵,大道圓滿之禪意。”


    我忽地回過頭,旋即愣在原地。


    “滄弈?”我下意識地道。


    “世子?”瑤歌又驚又喜,“瑤歌拜見世子殿下!”


    滄弈身後的小廝便嗤了一聲:“什麽世子,你們倆見了並南王不拜,反而直呼王爺名諱,又滿口胡言,成何體統!”


    我拽了拽瑤歌的衣角,隨即恭恭敬敬地行禮:“民女拜見並南王殿下,王爺千歲千千歲。”


    “本王若活了千歲,那不成了老妖精了。”滄弈喝退一旁的小廝,看著我頭上的虞美人,“這是什麽花?我好像從未見過。”


    “這是虞美人。”我將頭上的虞美人摘下來拿給他看,心道這也算借花獻佛,權當做了一個好人,於是接著說,“殿下若是喜歡,那就贈予你吧。”


    “殿下,雨停了。”那小廝指著外麵,“咱們走吧。”


    “不能走!”瑤歌見狀,趕緊攔住滄弈的去路,“等等,你不能走!”


    滄弈略一挑眉,麵帶疑惑之色:“哦?”


    “我的意思是……”瑤歌退後兩步,忽地把我推出來做擋箭牌,“我的意思是,殿下和我家小姐有緣得很,不如咱們一起走吧。”


    “你幹嗎啊?”我暗暗“嘶”了一聲,把她拉到一旁,“他如今可是王爺,你瘋了吧,得罪了他,我還不全家死光光?”


    瑤歌雙手合十,眼光誠懇地碎碎念:“素綰,你幫我這一次,千萬不能放他走。”


    “倘若姑娘賞光,同遊也未嚐不可。”須臾,滄弈在我身後道。


    瑤歌瘋狂地給我遞眼色:“喂,世子同意了,素綰!”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回過頭盈盈一拜道:“殿下邀約,民女怎好推辭。”


    驟雨初歇,空氣都是潮濕的味道,但是很幹淨,很輕盈。


    “殿下是否在鄴城久居?”走出靈隱寺,我問道。


    好歹我在鄴城住了十七年,皇都之中,天子腳下,我怎麽可能一次都沒見過滄弈呢?


    滄弈道:“我久戍邊疆,十年來初次回到鄴城。”


    我點點頭,這就對了,也不枉費這麽久以來我找他耗費的精力。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朵虞美人上,好奇地問:“至於這種叫虞美人的花,我戍邊時未曾見過,鄴城似乎也不見得有,不知姑娘是從何處得來的?”


    “呃……”我不知怎麽接茬。


    瑤歌搶著道:“這花是我家鄉獨有的,倘若王爺喜歡,我可以給您變出更多。”


    說著,她就要動用術法,卻被我一把攔住,我道:“這花一枝獨秀時才美,一大團簇擁著反而不好看。”


    “此言極是。”滄弈看出我的不情願,便不再往下追問。


    我衝瑤歌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你平時最穩重的,怎麽一看到滄弈就這麽莽撞!”


    “我……”瑤歌歎氣,“我是想讓他快點想起來,好早些帶他回魔界。”


    想起來?想起來他就更不能回魔界了!這麽一想,我更覺得攔著瑤歌很有必要,便把她拉到離我更近的一側,道:“從現在開始,記住你是一個凡人,除非性命之虞,否則絕對不可以動用術法,明白嗎?”


    頓了頓,我又道:“如果用一次,我就立刻回去,你自己去找你的世子,看看他會不會把你當成瘋子!你總不希望把一個凡人抓回魔界吧?”


    瑤歌權衡利弊,終於很勉強地點點頭:“那好吧,暫且都依你。”


    “這就對了。”我欣慰地點點頭,“你放心,我會盡我所能拖住他的。”


    說實話,對於滄弈突然變成王爺這件事,我實在有點接受無能。如今身份懸殊,我又不敢像以前一樣在他身邊造次,隻能故作沉穩,生怕說錯做錯什麽。


    我餘光一瞥,忽見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極細的紅印,便聯想起那日在樞雲宮我係在他手上的頭發,莫非他真的攜著我的頭發跳下洗魂台了?


    我故意問他:“我看殿上手腕上的印記,可是征戰時留下的傷疤?”


    滄弈聞言,看了一眼手腕,玩笑道:“這是自小帶著的胎記,我想,或許是前世哪位有緣人係的紅線吧。”


    “她係的不是紅線,是頭發。”我抿嘴偷笑。


    “姑娘似乎對我很了解,適才我還聽你喚我的名字。”滄弈問。他突然側過頭看我,目光一如往日那般深邃、撩人。


    我慌亂地避開他的眼睛。不不不,我才不了解王爺殿下,我了解的是樞雲宮的那位仙君。


    “或許我就是你前世那位有緣人吧。”意識到失態,我回頭衝他笑了笑,答非所問道。


    “不知姑娘芳名?”他問。


    我道:“素綰。”


    “這倒像一條魚的名字,”滄弈笑道,“白則素,紅則綰,這又紅又白的,可不就是一尾養在水裏的錦鯉。”


    他又說:“長發綰君心,既如此,我便叫你阿綰吧?你也不用一口一個王爺殿下,直呼我滄弈即可。”


    是啊,白則素,紅則綰,這是他給我起的名字。


    長發綰君心,這是我成人後學會的第一句詩。


    他不記得我,他一定是不記得我了。這樣反而更好,不如就從頭開始吧,讓滄弈喜歡上一個凡間的女子。我希望他喜新厭舊,我想,我一定會由心而發地祝福他,我會在他與那女子成親時奉上大片的虞美人,然後為他們祈求長長久久,共赴白頭。


    “殿下,你看前麵多熱鬧!”小廝指著不遠處的一樁茶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隻見一大群男男女女站在茶樓前觀望,再走近才看清,原來是一帖告示,上麵明明白白寫著:


    以棋會友,頂樓設雅室一間,誠邀各路英才對弈。可勝一場者,賞金百兩;勝兩場者,賞銀十兩;勝三場者,餘願親手沏茶,共與閣下坐而論道。


    “這人怕不是個傻子吧?”瑤歌好像懷疑自己看錯了,“贏一局賞百金,贏兩局賞十兩銀,贏三局才給一杯茶?他是不是寫反了?”


    “這個設局的,現在應該已經賠得傾家蕩產了吧?”小廝自言自語。


    旁邊有看客擺擺手,道:“小哥你這話說得忒輕鬆了,我在這兒看了一上午,還沒有一個能拿百金出來的人呢!”


    滄弈聞言,笑道:“有趣,實在是有趣。”


    他又說:“阿綰,可願與我上樓看個熱鬧?”


    我一口答應下來:“走吧,正巧我也想看看,這位設局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滄弈上前兩步,抬手撕了那告示,轉身看著茶樓門口的褐衣小童:“帶我去見你家主人,還有,門口這些看熱鬧的一並哄散了吧。”


    “為何哄散?”小童麵帶疑惑,“莫非您覺得能勝過我家公子?”


    滄弈便不再說話,看他這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天界裏灑脫放肆的滄弈仙君。


    茶樓不大,卻勝在布置得清幽雅致,我隨那小童上了二樓,又轉進天字一號房,複行近十步,這才看到一扇畫著翠竹怪石的屏風。屏風一側則燃著熏香,散發出淡淡的蘭花氣味。


    “這人怎麽故弄玄虛。”我嘖嘖嘴,“這樣大的來頭,莫不是皇親國戚?”


    滄弈搖搖頭示意我住口,而後朗聲問道:“公子若不露麵,如何比試棋藝?”


    屏風後傳出一個清澈幹淨的男聲:“你盡管對弈便是,自有小童為我傳話。”


    “你們兩人對弈,我實在顯得多餘。”我道,“不如這樣吧,不必勞煩小童傳話,就由我頂替他,如何?”


    “姑娘願意代勞,自然不勝歡喜。”屏風後的人又道。


    話音剛落,便有人上前擺好棋盤,由我代為落子。說實話,我並不精通博弈,隻是能看懂些許罷了,但我清楚地感覺到,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後,屏風後那人落子已經越來越慢。


    “雙關似鐵壁,公子,你輸了。”滄弈將黑子放置在天元處,微微一笑。


    屏風後的公子處變不驚:“可願再博一局?”


    滄弈自顧自收了黑子:“自然。”


    這次還未到一炷香的工夫,滄弈便朗聲道:“黑九四沾,十麵埋伏,公子又輸了。”


    我看得眼都直了,心道這滄弈竟然這麽厲害,果真是深藏不露。


    “三局已兩勝,我本應心服口服。”屏風後的公子道,“可是世上無常事,背水一戰,難保不會贏。”


    “公子所言極是,兵家輸贏,還要最後見分曉。”滄弈似笑非笑,“那便再來一局。”


    “那便再來一局。”屏風後的公子哈哈大笑。


    這一局便不似之前那麽簡單了,屏風後那位公子落子飛速,幾乎不給滄弈思考的時間,這一局從午後直至黃昏,終於,我見滄弈伸手拂去棋子,淡淡道:“提子開花三十目,此為迷仙陣法,我輸了。”


    我籲了一口氣,不知道說什麽,這一局輸了,前兩局便都不作數,兵家輸贏,果真是最後一局才定。


    “千金易得,知音難求,由我親自為兩位奉茶。”那人道。


    小童便上前兩步,推去那扇屏風,屏風後仍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我影影綽綽見那人一身素衣,仿佛謫仙似的。他站起身,伸手拂開霧一樣的簾子,此時我才看清,這哪裏是別人,分明是我心心念念尋找的恩公,樺音!


    “恩公!”我驚呼出聲。


    樺音略一皺眉:“這位姑娘認得我?”


    “我是素綰,我是你離香池的錦……”說到這兒,我慌忙捂住嘴。完了,他現在是凡人,怎麽可能記得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


    “我見姑娘眼熟得很,”他笑了,複又抬頭看到滄弈,忽然就變了神色,“王叔,怎麽是你?”


    王叔王叔,顧名思義,看來滄弈不隻是王爺,還是樺音他叔。


    原來樺音是太子爺啊,怪不得從來沒見過。我了然地點點頭,旋即看看滄弈,又看看樺音,乖乖,這兩人明明是一樣的年紀,怎麽輩分就差這麽多呢?


    由此可見,皇室內部實在混亂,也不知先皇多大歲數才有了滄弈這個兒子。


    “樺音賢侄好雅興。”滄弈自顧自落了座,沉聲道,“若是你父皇見到,定然又要罵你不務正業。”


    樺音為我倆奉上香茶,道:“王叔隻要不告侄子的狀,自然沒人知道。”


    我見氣氛微妙,趕緊轉移話題:“這茶好香,不知是哪裏得來的?”


    “隻是一般的香片,不過這水就有講究了。”樺音說話輕輕柔柔的,仍是在天界時溫潤如玉的仙君模樣,“煮茶的水是我幾日前收集的新雪,所以喝起來格外清冽。”


    其實我根本品不出茶好不好喝,隻因為是樺音給的,所以定然不是什麽次品。


    “這位姑娘是……”樺音目光看向滄弈。


    我趕緊搶在滄弈開口前回答:“我是安和侯府的大小姐,名叫素綰。”


    樺音見我這副生龍活虎的模樣,竟不自覺偷笑,半晌,又道:“原來如此,安和侯一向老成穩重,沒想到有一個這麽古靈精怪的女兒。”


    起初我覺得他是在誇我,可是想了想又感覺不太對,正要反駁,就見瑤歌提著裙擺匆匆上樓找我,道:“素綰,咱們該走了。”


    “我……”我戀戀不舍地看著樺音,“瑤歌,我……”


    瑤歌抬眸見到我身邊的樺音,神色變了又變,匆匆忙忙把我拉到一邊:“夫人今晚要你和她一同賞燈,莫非連這也忘了?”


    “可是……”我還是不願走。


    瑤歌才不管這麽多,匆忙給滄弈行了禮:“王爺見諒,我要帶小姐回去了。”之後也沒等滄弈說話,拽著我就走。


    “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急著走?”出了茶樓又走很遠,我終於拽住瑤歌,“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瑤歌歎了一口氣,終於沉聲道:“魔界界主剛剛殞身了。倘若我再帶不回世子,魔界定要大亂。”


    “你總不能殺了滄弈吧?”我晃了晃她的身子,“還有,滄弈真的不是魔界世子,他是天界的仙君,你快去別的地方找世子吧。”


    瑤歌的瞳孔忽然變作血紅:“我說是他就是他,你一個小小仙娥知道什麽!”


    我見她模樣駭人,又怕她真的動手殺我,便咽了口唾沫,再不敢多說一句,隻能怯怯問道:“那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我不能以外力中止渡劫,隻能等他曆經凡人的生老病死。”瑤歌眸中的顏色恢複如常,語氣也平複了許多,“我怕有人在渡劫期間對他不利,所幸現在已經知道他的身份,想保護他也不難。”


    她道:“先與我回府。如今隻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道:“還有,我今日找到我家恩公了。”


    “你是說樺音仙君?”瑤歌問我。


    我點頭:“是啊是啊,他就是我的恩公,我找他這麽久,終於讓我尋到了。”


    “為何叫他恩公?”瑤歌又問。


    “你不是見過我內丹中的鱗片嗎?”我喜氣洋洋道,“那鱗片原是恩公賞我的,我能化成人形,全靠這一片鱗的恩情。”


    瑤歌便不屑地“嘁”了一聲:“看你這副歡欣雀躍的模樣,我真是懶得打擊你。”


    “你有什麽可打擊我的。”我往她身邊湊了湊,“說說,說來讓我傷心傷心。”


    “幼稚。”瑤歌故意板著臉。


    說話間,我倆已回了侯府,迎麵便有丫鬟撲上來:“小姐,你怎麽這時才回來,夫人還等著您哪。”


    “不就是賞燈嗎,這天都沒黑呢,著什麽急。”我被她們簇擁著回了小院,忙著讓她們侍候我梳洗。因為今日尋到恩公格外開心,我自然多給了丫鬟幾個笑臉,又如她們願換了新裁的春衣。


    “鄴城姑娘千八百位,我看誰也比不上咱家小姐。”有丫鬟故意討好我。


    “對了,你們可知道當今太子?”我問她們。


    丫鬟多嘴多舌道:“知道知道,聽說太子貌柔心壯,音容兼美,是世上難得的俊男子呢!”


    又有人道:“傳言宮中已經在選太子妃了,凡是鄴城適齡女子皆可入宮參選。”


    “是嗎?”我問,“在哪兒選秀?”


    “初選在東華門,每天都有女孩子去,聽說入選與否都有賞銀呢。”那丫鬟又道,“不過小姐還是不要打聽為好,您是大家大戶,沒必要與那些女人共爭一個夫婿。”


    意識到失態,我淡淡“嗯”了一聲,終於不再追問。


    麵前的鏡子映出我的臉,也映出外麵緋紅略添黛色的黃昏景色,織女此時又在織錦雲了吧,我想,也不知樺音何時能想起我,何時能與我一起回天界。


    夜幕終於降臨,整個鄴城也陷入盛大的狂歡,秦淮河兩岸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水中亦有河燈順水漂流,火樹銀花在半空中炸開,繁繁點點,光華燦爛亮如星子。


    “綰兒,你今年也滿十七了。”我攙夫人在秦淮河岸賞燈,聽她忽然道,“在鄴城可有中意的夫婿?”


    我腦中滿是樺音,便半開玩笑地說:“我看樺音就很不錯。”


    夫人倒吸一口氣:“說什麽胡話,那是當今東宮太子,可是咱們安和侯府高攀得起的?”


    原來人人都知道樺音是東宮太子,隻有我不知道而已。


    “太子難道沒有選秀嗎?”我問,“我明明聽說在東華門選秀,難道是訛傳?”


    “寧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夫人歎氣,“我與你爹早有商議,以他看來,並南王滄弈倒是不錯的人選。”


    “滄弈?”我差點驚掉下巴。


    真是孽緣,這天上地下的,我怎麽就逃不了他了呢?


    夫人點點頭:“並南王久戍邊,聽說近日已經還朝,與你爹見了幾麵。”


    “停!”我趕緊打斷她,“娘,咱們說點別的吧,我還不愁著嫁人。”


    “你這孩子,從小便與別人不同,莫非連成親也不要了,直接出家做比丘尼?”夫人訓斥我,隻是語氣輕輕柔柔的,她本是大家閨秀,一向習慣了這樣和聲細語。


    我吐了吐舌頭和她撒嬌:“要我做尼姑還好,隻是做並南王妃,實在不行。”


    “你這孩子……”夫人搖頭。


    我抬頭看煙花,卻見遠處城樓上矗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遠遠看不清楚,但是我分明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就這麽直接落在我身上。


    “火樹銀花不夜天,誰家嬌兒臥船眠,忽而大夢一時醒,幾分辛苦幾分甜……”


    我攙著夫人正要走,卻見遠處來了一個潑皮癩子,拄著拐杖瘋瘋癲癲,徑直朝我們走過來。他一邊走,口中一邊念念有詞,終於來到我麵前,道:“這位夫人,我看您家小姐命格不凡,可願讓我為她算上一卦?”


    “謝先生美意,隻是算不算這卦,還要小女親自定奪。”夫人將目光看向我,征求我的意見。


    我見他並無仙骨,可知是個尋常凡人,一個凡人要給神仙算卦,自然覺得十分有趣,便一口答應下來:“你算吧,我也想看看你能算出什麽。”


    那癩子以拐杖點地,伸手在我頭頂敲了三下。


    “這第一下,願姑娘早出囹圄,歸鄉成仙。


    “第二下,願姑娘看破無妄,另覓良人。


    “這第三下,願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為天理不能為之法。”


    癩子說完便要走,而我聽得迷迷糊糊,什麽事啊法啊,卻捉摸不透其中深意,剛要拉住他問個明白,誰知這人竟然化作一縷煙飛往西南方向。


    瑤歌在我身後暗暗道:“素綰,我總覺得這人似曾相識,我好像認得他。”


    “咱們追上去看看不就行了。”我與她咬著耳朵,“他看似是個凡人,卻一眼看透我的身份,可見這裏麵一定大有玄機。”


    此時夫人突然輕咳兩聲:“綰兒,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府吧。”


    我趕緊挽著夫人的胳膊撒嬌,細聲細語道:“娘,我看那邊有人賣雜貨,我想和瑤歌去逛逛,不如您先回去吧。”


    “也罷,你早些回來。”夫人知道拗不過我,索性不再爭辯,便隻能由著我的性子答應。


    待夫人走遠,瑤歌抓起我的手,掐了個訣朝西南方向跟過去。可是我們在一重天上尋了半天,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


    “真是奇了,我根本嗅不到那人的氣息。”瑤歌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到底是什麽人,居然有這麽高的修為。”


    一重天便是九霄雲上,這地方淒清寒冷,而我穿得又單薄,沒一會兒就把我凍了個透。


    “阿嚏—”我打了個噴嚏,悶聲悶氣道,“既然尋不到,咱們還是快點回去吧,我都快凍死了。”


    瑤歌哈哈大笑:“你這凡人的軀體還真是不抗事,才一重天就禁不住了。”


    見我凍得瑟瑟縮縮,瑤歌終於道:“算了,查到查不到又如何,隻要不會傷害我家世子就行。咱們這就回去吧。”


    回到安和侯府,我果然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在接連吃了幾天的苦藥後,不僅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日漸壞了起來,最後終於到了日日昏睡起不來床的地步。


    說來奇怪,我昏睡的這幾日,總覺得有一個很熟悉的人日夜照顧我,喂我吃藥,與我說話。我記得他的聲音輕輕柔柔,那語調像極了樺音。


    他說:“這次我會娶你。”


    他說:“我與你的情,便是琴瑟歡好,結發夫妻之情。”


    是恩公,隻有恩公會這麽溫柔地同我講話。我明明都聽得到,卻睜不開眼,也發不出聲音,我原想伸手抓住他,卻一次一次昏睡過去。


    也不知道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忽有一日大夢清醒,我突然就好了。


    瑤歌正趴在桌上剝橘子吃,見我醒來十分欣喜地通知我:“素綰,你馬上就要嫁給世子了!”


    我揉揉太陽穴,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不確定地問:“嫁給世子,你是說,我要嫁給滄弈?”


    “是啊,王府已經送來聘禮了。”她歡歡喜喜地說,“這樣最好,我與你一起去王府,這樣就能保護世子殿下了。”


    我如遭雷劈,慌慌張張地跑出屋去看,果然,侯府上下已經布置妥當,喜綢鋪天蓋地橫在我麵前。


    “什麽時候的事?”我回過神問瑤歌。


    瑤歌想了想:“就是你病著的這幾日啊,我們世子可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你。”


    頓了頓,她又道:“也對,你病得意識不清,不知道也屬正常。”


    原來竟是滄弈,我還以為是恩公……


    “不行,我不能嫁。”我賭氣地坐下,冷冷道,“我要嫁給恩公,至於滄弈,要嫁你去嫁好了。”


    “凡人最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願不願意都要嫁的。”瑤歌滿不在意我的心思,又歡天喜地地剝起橘子來。


    可是我嫁人了,恩公怎麽辦?我若是成了王妃,還怎麽時時刻刻護著樺音?


    想到這兒,我斬釘截鐵地對瑤歌道:“瑤歌,你有你要守護的世子,我也有我要守護的恩公,你應該最明白我的心思才對。”


    瑤歌剝橘子的動作定格了一瞬,然後抬頭問我:“所以呢?”


    “如果讓你放棄世子,把你安排在另一個人身邊,你願不願意?”我問她。


    她果斷地搖頭:“我這輩子隻屬於世子殿下,換了任何人都不行。”


    “那我這輩子也隻屬於恩公,換了任何人都不行。”我說。


    末了,我情真意切道:“瑤歌,我是真的愛他。”


    瑤歌終於不再說話,好像過了一個輪回那麽久,她輕聲問我:“素綰,愛是什麽?”


    “就是你對世子那般。”我又回答,“就是我對恩公這般。”


    “你錯了。”瑤歌歎氣,她放下手裏的橘子,“但是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強迫你接近世子。”


    她說完便走,一大盤沒剝完的橘子扔在桌上,終於一個也沒拿。


    “這次我會娶你。”


    “你與他的情,是什麽情?”


    我腦中來回反複地想著滄弈與我說過的話,還有剛剛瑤歌那句“你錯了”,我長久地琢磨著:愛,何謂愛?


    生生世世相伴相守,是愛嗎?縱然是毒藥也讓人甘之若飴,是愛嗎?


    那麽,我愛樺音,愛他千年來在我身邊研墨寫字,愛他時不時用手指戳戳那條醜陋的錦鯉,愛他熬了那麽多的苦卻無知己,愛他贈我一片鱗。


    我突然感覺自己是一個惡人,我明明知道滄弈於我的心思,卻一次次享受著他的好,拿他般若元火時如此,奪檮杌之眼時亦如此,甚至動用禁術讓他違反天條,仍是如此。


    那麽,就到此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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