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源宗內, 懸浮在半空中的天魔,對著站在清淨峰頂的丹陽子,


    “多年不見, 師兄你都已經變得這樣老了啊。”他眉目帶笑, 語調溫和,“怕是沒有多少壽元了吧,真是可憐。”


    “許久不見。”丹陽子看著半空中的天魔, 一字一頓,“徐昆師弟。”


    懸浮在天空中的那張麵孔, 依舊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樣。隻是那慘白肌膚,披散的長發,化為煙霧的虛幻身軀, 無不彰顯著對方早已不是人類。


    三百年前,那意氣風發, 驚才絕豔的少年已經舍棄人心, 化身為魔。


    蓮花形的護山大陣在頭頂緩緩合攏,逐漸遮蔽了頭頂的星辰日月。


    仿佛被整個世界隔離,當那些花瓣徹底閉合的時候,九座相連山峰內的鳥語爭鳴, 仙音繚繚一並停滯。整個歸源宗內,上不見天地,下不見遠山,成為了一個灰蒙蒙的閉合世界。


    徐昆看著頭頂消失的天空,“難怪你提前驅散了門中弟子, 連長庭都被你打包丟了出去。原來是想著引我前來,逆行護山大陣,和我同歸於盡。”


    “師弟數百年沒回山門了。如今既然來了, 就別再走了。師兄我自當帶著你一道去向師尊請罪。”


    “師兄還是和當年一樣迂腐可笑,”半空中的徐昆笑了起來,隨手向腦後捋一把長發,“師尊自己也曾說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道。如今我得證天魔,於太虛同壽。而你的境界停滯不前,眼見著就要生死道消。難道你還看不通,孰對孰錯嗎?”


    “這些年,我常常在想,身在魔域的你還會不會想起曾經在師門中的歲月。”丹陽子久久看著眼前的天魔,枯瘦的手指抬起結了一個繁複的手決,


    “我活了數百年,曆經人間總總,早已了無牽掛。唯一的遺憾是當年在那魔窟,沒能攔著你,將你帶回來。如今你為禍人間,殘害萬千生靈。我自當挑起責任,將你葬於此地。”


    閉合的法陣內,天幕上的蓮瓣亮起絲絲流動的銀線,天地為之微微顫動。


    “就憑師兄你一人,即便反轉護山大陣,自毀山門,想將我困於此地,恐怕還是不可能。”


    丹陽子須發揚起,足下的清淨峰亮起一片銀光,“想要將你這邪魔,埋葬於此的,可不止我一人。”


    逍遙峰,玄丹峰,碧遊峰,鐵柱峰,禦定峰……九連山上,就座山峰逐一亮起的銀光。


    “阿彌陀佛,貧僧了凡,拜會天魔。”一聲悠悠佛號,從不知哪一座山峰內傳來。


    “天衍宗商榷,今日便來會一會你天魔徐昆。”


    “昆侖山無定真人在此。”


    “洞玄教楊鼎在此。”


    ……


    一道又一道真氣充沛的聲音響起。


    山巒上的銀光和天幕間的銀絲交織縱橫,渦旋聚會,漸成天羅地網,慢慢壓向懸浮在法陣中心的天地邪魔。


    徐昆臉上那帶著一點人味的笑終於收斂了,陰惻惻的麵孔,周身煙霧繚繞。


    法陣內銀白的絲線來回交錯,切開那黑煙凝聚的身軀。煙霧散開,迅速又合攏。合攏之後,又再度被萬千銀線道道切碎。


    天魔那虛無的身軀逐漸不能再聚散,化為黑色的液體,滴落在山巒之間。天地間的那朵蓮花越收越緊,九座山峰之間的空隙慢慢收緊,有了天地崩塌之事。山巒間那些黑水無處可遁,凝成了一片漆黑無光的黑塘。


    “師兄,你這又是何必呢。”徐昆陰沉沉的聲音從黑色的塘底響起,“你這樣逆轉護山大陣,即便封印了我,整個師門的道場也被你全毀了。”


    黑水中浮出他半張蒼白的麵孔,“我們師兄弟數百年沒見了,想象不到你一見麵就這樣和我拚命。”


    丹陽子睜開眼,看了黑水中的天魔一眼,當年徐昆還是自己的小師弟,天賦高絕,性情張揚,人又聰明,時常跟在自己身後一口一個師兄叫地親近。


    所以當年自己很寵著他。偶爾他放些什麽錯,隻要他服個軟,多叫幾聲師兄,自己總是輕易就算了,還替他遮掩過去,便是師尊也是如此。


    那時候並沒有注意到,一個外在烈火紅龍之人卻有一顆這樣冰冷至極的心,為了自己心中之欲,可以最終狠下心來,不惜焚世間萬物為祭。


    “師門千年基業來之不易。師兄為了封印我一人,將整個門派根基一並葬送。值得嗎?去了渡亡道,見到師祖們,隻怕你也無顏麵對吧?”


    天魔的聲音很輕,循循勸慰,就像當年他犯了一點小錯時候一般。


    “這樣好了,我答應你,所有的旗下的妖魔在仙靈界內,都避開歸源宗的地界活動。畢竟我也是歸源宗出身的弟子。怎麽舍得眼見著師門因我而毀滅,讓那些年輕的晚輩們,無家可歸呢。”


    “師兄,我在魔靈界見到了好幾個師門中的晚輩,他們都好可愛呢,就和你我幾人當年差不多。”


    “看在師兄的麵子上,我都對他們手下留情了。”


    “師兄放我一馬,不要這般不顧念同門之誼好嗎?”


    徐昆慢悠悠的聲音不斷響起。


    丹陽子充耳不聞,緊閉雙目,專心控製法陣一圈圈慢慢向內收縮。


    “我不過是逗你玩罷了,你還以為我真的怕了你?”浮在黑水中露出半個腦袋的徐昆突然笑了,“師兄或許能斬斷心魔,不受影響。但你以為你請來的這些螻蟻也可以做到一般無二嗎?”


    黑色的池水翻滾起泡,從中浮現出一具婀娜的女體,那女子繞著了凡大師轉了一圈,性感的雙臂便纏上了他的脖子。


    了凡雙目緊閉,額頭冷汗卻滾滾溢出。


    空間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扭曲,黑水在大地上蔓延開來。


    一個體型巨大化的婦人,臉上繪著誇張的濃妝,從黑水中鑽了出來,伸手高舉藤條,向著天衍宗的那位修士抽去,“商兒,你又偷懶!看娘怎麽罰你!”


    鮮血淋漓的軀體,扭曲怪異的動物,一個個從漆黑的水底浮出,混沌的空間中遍布光怪陸離的景象。


    那些鎮守在山峰上的修士,一個個露出痛苦難耐的神色。


    那位修道多年的高僧終於沒能控製住自己的心魔,在混沌不清的狀態下被眾多體態妖嬈的魔女拉入了黑水之中,徹底地沉入一片黑暗之內。


    那位天衍宗的修士,被越來越巨大化的母親抓在手心裏,一並掙紮著向池底沉入。


    此刻的法陣之內,已經成為地獄一般的景象。一座座光芒璀璨的山峰熄滅。黑塘之上,由人心滋長出來的異像叢生,天空中遊動著詭異的紅魚,池水中浮浮沉沉著詭異的軀體,池岸邊開滿了如血的鮮花。


    苦修多年的修士,逐一被自己心中幻想所敗,九連峰座座熄滅。唯獨餘下清淨峰的光芒還在苦苦支撐。


    最終丹陽子也終於吐出了一口鮮血,睜開雙目,一臉悲憤不甘地看著眼前的徐昆。


    “幹嘛這樣看著我呀,師兄。”徐昆笑了起來,他慢慢從黑水中冒出整個腦袋,浮上半空,麵容依舊蒼白,黑色液體構成了身軀,滴滴答答向湖麵滴著如墨的水滴,“你的法陣中隔絕了天地靈力,他們不是敗給了我,而是敗給了自己心中的欲望。”


    “你也看到了,人欲本不該抑製。越是壓抑的情感,不論是色|欲,貪婪還是恐懼,爆發出來的時候都更為變本加厲。”徐昆從黑袍之中伸出他蒼白的手臂,向前抓來。


    “他們都輸了,現在也該輪到師兄你了!”


    耗盡靈力的丹陽子眼睜睜看著那蒼白的手掌向自己靠近,反轉的護山大陣,隔絕了天地靈氣。體內的靈氣消耗極快。但也正因為如此,才有那麽一點點希望能夠封印強大的天魔。


    毀了師門的護山大陣和多年的根基,害了這麽多道友犧牲性命,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最終還是失敗了。


    身為歸源宗掌門的丹陽子,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和無力。


    他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道消魔長,或許一切都是天命,無法更改。


    隻希望在自己死後,那些遠離門派的孩子們不要再趕回來,受到天魔的遷怒。


    就在徐昆的手掌居高臨下抓向丹陽子之時,一道彩色的門樓出現在了清淨峰頂,


    門中跨出一人,那人二話不說,出刀如電,巨大的刀光交錯劃過湖麵,將徐昆汙水凝聚的身軀撕碎,重又落回黑塘之中。


    “又是你。”徐昆蒼白的麵孔又一次慢慢從黑水中浮現,冷森森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岑千山,“倒是挺可愛的,這麽幾天就結成元嬰了?”


    “毀滅一位天才,更能讓我感到興奮。”他嘴角勾起一點惡意的笑,“等我毀了你,從這裏出去,我要把你和外麵所有的人,都變成匍匐在我腳邊乞求的魔寵。”


    丹陽子看著突然出現,擋在自己身前力戰天魔的年輕男子。


    此人功法玄妙,境界極高,竟能一時逼退已經身受重創的天魔。


    隻是他的身後,虛空開啟,輪轉現出六道中的天人惡鬼,顯然用得不是仙靈界任何一家功法,而是一位修為高絕的魔道修士。


    雖然是魔修,但他卻在一邊出手連創徐昆,不讓他有機會重聚身軀的同時,祭出高階傀儡,將九座山峰上還未氣絕身亡的修士搬運回來,從那道彩玉門口中丟了出去。


    “多謝道友出手相助,敢問道友尊名?”丹陽子服用丹藥,簡單調息之後,努力站起身來,向突然出現的恩人道謝。


    戰鬥中的岑千山分了一下心,他就是師尊口中掌門師伯,我是不是該稱為師伯祖?


    “我……”明明是在極其危險的戰鬥中,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卻突然湧起一股興奮地感覺,“我是張小雪的——道侶。這裏交給我,您先避出去吧。”


    “那怎麽行,讓你這樣的年輕人在前麵戰鬥,而我們一把骨頭了,還躲去安全的地方。”鶴發蒼蒼的掌門重新直起了脊背,站回山頂的陣盤之內,


    “還請你拖住他,我重新啟動法陣,我們加把勁將他徹底封印。”


    小雪的道侶啊,難怪那個冷清的孩子這一次回來之後,像是花一般綻放了。這樣高興的事,也來不及為她慶賀。


    巨大的蓮花越合越緊,漸漸成為大地上一朵收攏緊閉的小小花苞,花中的世界天塌地陷。瓊樓玉宇的清淨峰不見了,閑庭自在的逍遙峰崩塌了。那些傳送法陣上巨大的金蟾掉落進深淵,培育了無數年輕子弟的化育堂分崩離析。千萬年傳承的紅磚玉瓦,書籍古鼎紛紛在天毀地絕中消亡。


    被岑千山一次次斬殺的天魔已經聚不成人形,隻有渾濁的黑色液體在半空中時聚時散,那些黑色的液體,發出了原始而憤怒的底吼聲。


    而補充不到靈力的岑千山也已經汗如雨下,血液混雜著汗水,從額頭不斷滴落,混雜了視線,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就是現在,讓我來拖住他,開啟你那道彩門,出去吧。”丹陽子對戰鬥中的岑千山說道。


    氣喘籲籲的岑千山抹了臉上的血,看了他一眼。


    “小雪是最好的孩子,她找的你也是好樣的。”年邁的師長這樣說,“聽話,從這裏出去,好好待她,別讓她傷心。”


    “好,你等著,我現在就開門。”


    ……


    穆雪幾人輾轉傳送,一路飛奔,趕回師門的時候,師門外已經匯聚了不少匆忙回來的同門師兄弟。


    占地廣闊連綿不絕的九連山脈,已經憑空從大地上消失了,圍繞著群山的大江也徹底的幹涸,徒留下一道空蕩蕩的河床。


    覆蓋九座大山的蓮花大陣收攏成了隻有一棟房屋大小的花苞,層層疊疊的花瓣緊緊閉合,靜靜停留在一片亂石碎瓦中,看不見也聽不見其中任何動靜。


    素來穩重的逍遙峰主蘇行庭,沉著臉色站在那花苞前,攥緊的拳頭上爆出了青筋。


    “師尊,現在裏麵什麽情況?”穆雪急問。


    蘇行庭緊皺眉頭,將所見之事簡要說了一遍。


    “不久之前,那道彩門突然出現,推出了兩三位身負重傷的前輩,又迅速地閉合了。現下法陣之內,隻有掌門和那位來路不明的魔修岑千山。不知情況如何。”


    “岑千山,岑大家?彩色門樓?”丁蘭蘭幾人吃驚地張大了嘴,


    “岑大家為什麽突然出現在仙靈界,還有小雪的彩門怎麽會在他的手中?”


    幾人齊齊轉頭看向穆雪。


    花苞狀的結界微微振動,一道五彩的出口瞬間閃現,一身是傷的掌門被從中推了出來。他踉蹌了數步,飛快轉身撲了回去,似乎想要拉回什麽人。


    但那道勉強撐開的細窄門縫已被打斷,迅速地在所有人的眼前徹底閉合了。


    衝到門邊的穆雪來不及進去,含恨一拳打在那巨大的蓮花花瓣上。


    “掌門,千山呢?”


    丹陽子彎著腰,扶著趕上來攙扶他的卓玉,吹著胡須喘氣,許久也沒有看穆雪的眼睛。


    他隻是盯著眼前的蓮花法陣,似乎期待著它再一次裂開哪怕小小的一道縫隙來。可是等了許久,那朵銀光閃閃的青蓮,依舊緊緊閉合,一動不動,靜寂無聲。


    隨著時間的流逝,穆雪的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怎麽辦啊,山門全毀了,還犧牲了這樣多的前輩。我真是,嗚嗚嗚。”


    “沒事沒事,隻要掌門無礙我們就放心了,幸好被關在裏麵隻是一個魔修。”


    “是啊,剛剛可把我嚇得半死,掌門您怎麽能和其它門派的幾位前輩一起瞞著大家,悄悄幹這樣危險的事呢。”


    “可是那位魔修為什麽要這樣幫我們?你們說那是誰?岑千山?”


    不明情況的同門師兄弟們紛紛議論了起來。


    “我本來,想讓他先走。可是那孩子竟然在最後關頭,將我先推了出來。”丹陽子轉過頭,看著穆雪,慢慢地說道,“我被推出來的那一瞬間,回頭看去,他的腿正好被那黑色的液體纏住,拉回了法陣深處。”


    他輕輕伸手,摸了摸穆雪的頭頂,“小雪,那孩子,說他是你的雙修道侶。”


    穆雪在那一瞬間紅了眼眶,淚水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順著臉頰,滴落到了腳邊的瓦礫上。


    在那一刻,她的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年幼時母親對她說的話。


    “此秘法可護你輪回轉世,元神清明,百世無憂。唯有一點,萬萬不能告知他人。若被他人得知,便是以言靈破法。這個法決就相當於傳授給了你第一個告知的那個人。你自己也就永遠用不上了。”


    當年的穆雪對母親完全不能理解母親所說的話。


    這樣事關修真大道,性命攸關之事,怎麽會有那麽傻的人,願意透露給他人知曉呢。


    那時候,她還不解地問道:“既然如此,為什麽母親會將此法決傳授給我呢。”


    母親卻看著她隻是笑:“如果有一日,小雪你也遇到了想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人,你自然就會明白是為什麽了。”


    穆雪祭出映天雲,飛到蓮花法陣的頂部,雲層漫起,遮蔽了她的身形和他人神識。


    端坐雲間的穆雪取出了臨走之前,交給岑千山的那枚傳音符,引火焚符。


    符文上亮起了相互勾連的光芒。


    “小山,你怎麽樣?”穆雪輕聲說道。


    符文靜寂無聲,過了片刻,才傳來岑千山熟悉的聲音,


    “嗯,我沒事。你等我出來。”


    那聲音溫而簡潔,雲淡風輕,聽不出任何波瀾,就像是他平日裏坐在工作台前,隨口回答的一句話。


    穆雪的心尖卻像被掐了一下似乎,瞬間就酸了。她太了解岑千山了,從小時候開始,這個男人傷得越重,在自己麵前越是這樣刻意地表現得平靜。


    穆雪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也顯得平靜,“小山,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現在你集中精神,認真地聽我說。”


    燃燒著的符籙裏卻迅速地傳來了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


    “我不要聽。”那個聲音因為說得急促,沒有控製好,帶上了一絲痛苦的喉音,“我知道你一旦說出來,就會發生什麽不好事。我不想知道。”


    “千山,你……”


    “我早早查過的。否則,為什麽我從來不問。”那聲音壓抑著微微咳嗽了聲,“輪回轉生之術,竊天道之機,違命數之道,不能輕言破。”


    他不再說下去,任性地切斷了符文的聯係。


    熄滅了火焰的符文中,隻傳來岑千山最後一句輕輕的話音,


    “等著我,我不會讓你等得很久……”


    穆雪盤膝坐在雲端,雙手結印,默默等待。


    一顆心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煎來烤去,反複灼燒。她幾乎覺得,比起這樣的煎熬,她甚至更甘願忍受九天神雷灼身之痛。


    不過隻等了這半日時光,已經幾乎忍耐不住了。


    穆雪看著腳下那寂靜無聲,一動不動的法陣。


    千山他從前,到底是怎樣熬過這一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穆雪的元神坐在黃庭之中,伸出手輕輕撫摸那隻匍匐在自己腳邊的水虎。


    不知為什麽,在這樣的時刻,似乎連自己黃庭中的水虎都失去往日的活力,以白虎的模樣奄奄趴在自己的腿邊,一動不動。


    她心煩意亂,手掌下意識地順著白虎的脊背,在那一刻,突然從手心傳來一道強烈的痛苦情緒。


    穆雪的心在瞬間抽緊,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每一次和千山一起修行歡喜大法,龍虎相交到了極玄妙之處,便仿佛二人合而為一,能喜他喜,痛他之痛。甚至連彼此的黃庭內府都能相互敞開,輕易進出。


    這種妙法初時,尚不明顯,直到穆雪結嬰之後,兩人久別重逢,胡亂折騰了一夜。


    那一次,穆雪明明身在自己的黃庭之中,卻能夠連通岑千山黃庭,甚至圍觀了一遍他的元嬰。


    穆雪冷靜下來,沉默地看著黃庭之中那奄奄不振的水虎,小心翼翼思索了一遍這個想法似乎可行。


    剛剛,盡管隻有短短一瞬之間,她可以感覺到岑千山處於一個漆黑壓抑的環境,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穆雪調整呼吸,端坐在心湖畔重重飛舞的帷之內,調心入靜,運轉大歡喜雙修口訣。


    慢慢的,黃庭內多了一株桃花樹,花瓣如雨,落在她的發鬢肩頭,她睜開雙目,發現自己的黃庭和岑千山重疊到了一處。


    飄落花瓣的庭院中,是那間自己熟悉的大屋。穆雪走進屋中,看見屋內懸空蜷縮著一個小小嬰兒,那嬰兒的眉眼模樣都和岑千山十分相似,正是他新近凝結的元嬰。


    此刻那小小的嬰兒正緊閉著雙目,露出一臉痛苦的模樣懸浮飄蕩在空中。


    “千山。”穆雪的元神輕輕喚他。


    岑千山的元嬰隻是攥著小小的拳頭,緊緊皺著雙眉,甚至已經不能對穆雪做出任何回應。


    屋內的空氣漸漸變得寒冷,庭院裏白霜覆上地麵,唯一堅強的隻有那株盛開的桃花樹,妁妁其華,美豔如雲,依舊不屈不撓地在寒風中怒放。


    穆雪坐在桃花樹下,在岑千山的黃庭之中,睜開了自己的元神之眼。


    她的視線透過黃庭,透過冥冥淼淼的玄妙虛空,看見了岑千山所在世界。


    在那裏,山巒倒置,大地崩裂,空中飄浮著無數詭異的幻象,岑千山坐在一片漆黑如墨的汙水中,緊緊閉著雙目。


    那些漆黑的液體似乎帶給他極度的痛苦,它們貼著他的肌膚,順著身軀慢慢向上攀爬,讓他按捺不住痛苦得發出低沉的喉音。


    好幾次就要將他徹底覆蓋,鑽進他的口鼻。卻不知為什麽,又在最後關頭被逼退了回去。


    在他麵前,徐昆麵具一般蒼白的麵孔浮在半空,液體凝聚的身軀滴滴答答向下滴著黑水。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矛盾的人類,明明心中執念深重,卻能這樣久的守住本心不失。便是那些清心寡欲多年的老和尚,都未必能在我的麵前守住這麽久。”


    他帶著一點好奇,繞著岑千山轉了半圈,把慘白地麵孔湊到他的跟前,“難道是因為你的‘欲’隻有一個,心無旁騖,所以反而容易守住?”


    “但是也不過是徒勞而已。”徐昆攤了攤雙手,“天魔因人欲而生,隻要人間尚有邪欲,我便永世不滅。而你,失去了靈力的補充,又能在這樣封閉的空間內堅持多久呢?”


    “放棄掙紮,做我的附庸。你喜歡那個女子,我可賜予你千百個活生生的她,予取予求,任你歡愉,入人間極樂。豈不勝在這樣的泥潭中苦苦堅持。”


    滿臉虛汗的岑千山突然睜開了雙眼。雙目清明,盯著徐昆,


    “他永遠不會放棄。”‘岑千山’開口說道,“他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在欲望麵前屈服,不會像你那樣,慘敗在魔物的腳下,卑微地捧上自己身而為人的資格。”


    徐昆瞬間遠遠退開,“你是誰?你不是岑千山,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岑千山’說道,“我是一個見過你那副卑微可恥模樣的人。你瑟瑟發抖地蜷縮在那間神殿內,喪家之犬一般繳械投降,最終剖出了自己的良心,獻祭了對你信賴有加的夥伴。不過換取了這樣永生永世生活在臭水溝中的權利。”


    徐昆完美無瑕的麵容開始變得扭曲,憤怒到了極致之後,又突然平複。他盯著岑千山說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岑千山,你是那個人,彩門的繼承者。”


    “人類的生死悲歡,在神靈和天魔的眼中,毫無意義。你不過是一名金丹修士,以螻蟻之目,安能窺太虛之全貌。”他輕輕歎息一聲,對穆雪報以嘲笑,“像你這樣的凡俗之人,是不能理解神靈眼中的世界,我和你解釋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不是神靈,不過是欺世盜名的偽神罷了。”穆雪透過岑千山的雙目看著徐昆,“我曾去過真正的神殿,神靈之手,能化腐朽為神奇,賦死物以生機,令人心向之。而你,不過會用卑劣的手段竊取生魂,欺世盜名,誘人墮落,誆騙那些無知之人成為你的信徒。”


    “虛偽又肮髒!無恥又無能!也敢妄稱天魔,令眾生朝拜。簡直可笑,你注定被封印在此,永無出頭之日。”


    徐昆麵具一般的臉孔裂開了數道縫隙,流出油脂一般的黑色液體。地麵上的黑色的水潭翻滾起泡,旋轉波動了起來。


    因為這樣被穆雪說中心事分了心神,那些緊緊貼住岑千山肌膚的黑水便在不知不覺中緩緩變得鬆懈。


    加油啊,千山。穆雪在心中默默鼓勵。


    外麵的世界,淅淅瀝瀝不成人形的黑團在半空中扭曲著,說話的聲音開始充滿怒意,含混不清,不再像是人類的腔調,


    “你竟敢這樣說我,無知的狂徒,螻蟻!”


    “別以為你成功走出了那間神殿,拿到彩門,就勝過了我。我會讓你得到報應!得到報應的!”


    “對了!我要把你的道侶留在這裏,永遠地折磨他,讓你痛苦得生不如死。”


    “你做不到了。”盤坐在地麵的岑千山不知道什麽站了起來,“我已經說過,他(我)絕不會輸給你這樣的人。”


    他張開手心,在空中現出一道爍爍生輝的彩玉門樓,耀眼奪目的五彩光芒逼退濃黑,邁步跨入彩門之中。漫天的黑水瘋狂向著那門樓湧去,卻被閉合的門扇關閉在了徹底封閉的狹小空間之內。


    坐在雲端的穆雪睜開雙目,探頭向下看去。


    地麵之上,那青蓮法陣已經徹底收縮,成為一個和普通青蓮一般大小的花苞。


    一人長身玉立,手托青蓮,正抬頭凝望著她。


    雲雨退散,天霏重開,橫在人世間的欲望之門正在無聲無息的碎裂崩塌。


    金烏的光澤從雲間披下,仿佛金絲織就的閃閃帳曼披灑人間。


    龍虎成雙,飛花入戶,自此之後,羅帷繡被臥春風。


    (2020年,10月21,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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