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陣將要關閉的最後一日, 守在禦行陣外的婁學林有些坐不住了。頻頻爬上高處不斷向遠處張望。


    直到看見廢墟的道路盡頭,出現了那六個完完整整的身影,他壓在心底的一塊大石才徹底放了下來, 長長地鬆了口氣。


    短短的幾日旅程, 歸來的六個孩子似乎和離去的時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個孤僻不合群的男孩收起了他渾身的刺,正略有些不自在地被身邊的夥伴搭住了肩膀,聽著師兄弟們熱鬧的話語。


    高傲而嬌氣的小姑娘們身上綁著帶著血跡的繃帶, 親親熱熱地拉著彼此的手。


    那位一進師門就被捧在雲端,時時刻刻緊繃著自己的孩子, 似乎解開了捆住身軀的枷鎖,正和身邊的人說著什麽,放鬆而愉快地笑了起來。


    但所有的這些孩子裏, 最讓婁學林吃驚的還是上一次大比的魁首,逍遙峰出身的那個張小雪。


    在這位金丹期修士眼中, 這個孩子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那即將躍出海麵的丹陽, 擺脫了所有的淤泥和沉屙,周身遍布滿溢而出的光芒,掩也掩不住的靈氣躍躍欲出。


    婁學林突然意識到,這位年僅十六歲的弟子, 已經達到了築基期的頂峰,很快就要結丹了。


    經此一行,或許當年那“雪裏開花”境的孩子,會成為歸源宗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位金丹修士。


    穿過通魔禦行陣, 回到逍遙峰的穆雪,遭到了師兄師姐們的熱情迎接。


    “小雪,哈哈, 太好了小雪,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們有多為你擔心。”苗紅兒抱著穆雪轉了幾個圈,“快讓我看看,瘦了沒?師姐給你煮了好多你愛吃的,都在廚房裏熱著。”


    葉航舟頂著一雙熬了幾夜的黑眼圈,“沒什麽好擔心的。我都說了,小雪嘛,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便是向來冷淡的付雲,也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容:“魔靈界之行,凶險異常,每一次都有人死傷。你去的這幾日,不說我們大家,便是師尊都著實為你擔心,不知坐在廬中為你搖了多少卦。”


    冰雪飄搖的浮罔城,烽煙四起的歡喜殿。一路的艱難險阻,傷痛疲憊,被這樣溫暖的師門瞬間治愈了。


    見過了師兄師姐,又分別給掌門和師尊請安。一通熱鬧之後,穆雪回到了自己開滿桃花的庭院中。


    關了院門,一切重歸寂靜。穆雪躺在清涼的回廊中,別有一種安心舒適的感覺。


    院中落英繽紛,桃花如雨,不由的讓她想起了開在某個人心中的那株桃花樹,和他們在樹下幹過的那些荒唐事。


    小山現在幹些什麽?他應該很快就會來找我吧?


    不對不對,明明是我囑咐他略微等個幾日,好讓我在師門之中凝結金丹,再找個機會稟明師尊。


    隻是分離了一日,怎麽就開始這樣想他。


    穆雪在飄落的桃花中閉上了雙目,靜下心來,開內視之眼,進入了自己的黃庭之中。


    黃庭之內,日月交替,心湖浩浩,金屋伴水,羅帷縹緲。


    隻是想藏在金屋中的那個人,如今卻還不曾來。


    穆雪坐在帷帳之內,伸手撫摸匍匐在身邊的白虎。


    身邊的白虎很快變幻形態,成為了自己想念之人的模樣。


    水虎乃是自己腎氣所化。運轉歡喜大法雙修之時,其實便是以小山替代水虎同自己元神相交。


    “所以你才總是變成他的模樣嗎?”穆雪伸手,輕輕摸了摸那“水虎”的臉龐,用手指描繪他眉眼的輪廓,指腹揉過他迷人的雙唇。


    每次這樣欺負小山的雙唇,總會讓他露出可愛迷人的模樣。


    心中想起和岑千山在一起的種種情況,想到他的每一分可愛的反應和每一種動情的模樣,都是由自己一點點開拓發現出來的,穆雪便忍不住開始心猿意馬。


    反正是在自己的黃庭之中,麵對的也不過是自己精氣幻化的情人。對他做一點亂七八糟的事,應該沒什麽關係吧?穆雪悄悄這樣想著,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在那間飄雪的庭院內,正打掃著屋子的岑千山突然愣住了。


    “主人,主人,這些畫冊要不要收起來,下次帶去給穆大家看。”小千機頂著一疊畫冊往他身邊跑。


    “出去。”主人突然生硬地說。


    “怎麽了主人?主人你的臉怎麽那麽紅?是不是病了?”


    “不……沒事。你先出去……唔……去和小丫玩去。快……一點。”主人滿麵飛霞,聲調都變了,結實的雙手撐住床沿,跪在了地麵上。


    千機慌慌張張想要靠近,卻被主人用靈力束住,托出了屋外,丟到院子裏。屋子的大門隨後砰一聲迅速地關上了。


    千機在地上翻起身,還想往屋子裏跑,被在庭院中的二丫伸手拉住。


    “拉我做什麽?主人他不對勁。”千機著急道,“你沒聽見嗎?裏麵好像發出了好奇怪的聲音。”


    “別進去,”二丫嚴肅認真地對他說,“據我所知,人類的男孩長到一定的年紀,都需要一些私密的夜晚時間。當然,據說女孩也是需要的。”


    千機轉動小小的眼睛,來回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和二丫。最終翻出了自己隨身的筆記本,記錄下了二丫說的這句話。


    ……


    天空飄著細細的白雪。


    十妙街的舊址,阮紅蓮沿著荒廢多年的道路,慢慢走到已逝故友的舊居前,輕輕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一隻活潑的小傀儡。


    而自己好友當年收的小徒弟,如今在浮罔城聲名赫赫的岑千山,正卷起袖子,以一隻手指支撐著地麵,讓巨大化的千機坐在他的脊背上,在院子裏做最基礎的體能鍛煉。


    “你這是在做什麽?”阮紅蓮奇怪地問,“到你這樣的程度了,還需要做這樣基礎的練體嗎?”


    岑千山看見阮紅蓮的到來,站起身來,挽了一下被汗濕了的頭發,恭恭敬敬行了一個晚輩禮,“不曾日日如此,隻是近日偶爾借此調整一下心態。”


    他的頭發抓到腦後,露出漂亮的額頭,額頭和臉頰上都掛著汗滴,使得原本就白皙的肌膚顯得更加通透如玉。


    溫順低垂的睫毛下,迷人的眼瞼帶著笑,那如水的眼眸裏透出點點星芒。


    整個人看起來爍爍生輝,奪目而耀眼。


    穆雪的這個徒弟生得十分俊美,阮紅蓮是知道的。但這些年他一直鬱鬱寡歡,頹廢而消沉,把自己藏在陰暗悲涼的鬥篷中。


    今日,不知為何,他終於像那破繭而出的蝴蝶,徹底地在春日裏舒展了美麗的蝶翼。玉樹流光,郎豔獨絕,明豔到令人驚歎的程度。


    “你,”阮紅蓮看了他半天,突然變了臉色,“你這是金丹圓滿,即將渡劫了?”


    “是的,”岑千山沒有否認,麵上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我本已接近金丹大圓滿多年。近日……近日又得了一些補益,終究功行圓滿,準備衝擊元嬰。”


    鬢發斑駁的阮紅蓮張了張嘴,呐呐道:“你,你這就到了衝擊元嬰的時候了?”


    阮紅蓮心裏清楚,一百多年前,自己的好友穆雪渡劫失敗,身隕道消,給她的心裏造成了嚴重的撼動,使她失去了跨越境界,衝擊元嬰的勇氣。


    近幾年來她的境界更是凝滯不前,再無寸進,以至於真元漏盡,容顏漸衰,眼見就走到壽元的盡頭。


    岑千山對穆雪的感情,阮紅蓮是最為清楚的。穆雪的離開對他的打擊遠比自己來的更為沉重。


    但他卻沒有像自己這般畏懼退宿,反而一路奮進,在修為上不僅超越了自己,成為浮罔城第一強者。如今更是在這樣的年紀便功行圓滿,準備直麵當初穆雪所麵對的恐怖天劫。


    “你……都準備好了嗎?你心裏真的就一點都不怕嗎?”阮紅蓮在佩服的同時,心中不免也為他擔心,數百年了,魔靈界都不曾聽過渡劫成功之人。她不想看見這位故人的徒弟,再度重複穆雪當年的後塵。


    “前輩,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能夠成功。”岑千山的語氣甚至不帶任何情緒的起伏,就像在說一件堅信而篤定的事實,


    “曾經,我的心底有著缺漏,或許是過不了天劫。但如今,它已經被填滿,完整而無憾,不再畏懼任何事。”岑千山伸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抬起眼睫來。


    他的眼底透著一股堅定的自信,仿佛整個靈魂都帶著一份不可撼動的信心。


    “我會成功,會渡過天劫。我變得更強大,再去見我想見的那個人。”


    阮紅蓮看了他許久,突然長籲一口氣,“真不愧是你師尊引以為傲的弟子。如果阿雪看到今天的你,一定會發自內心地為你高興。”


    岑千山便微微垂下眼睫,眼底帶著一點笑。


    “我這些年別的事沒做,不過專心煉製了幾個防禦性能尚可的法器,回頭我給你送來。希望能在你渡劫的時候,幫上一點小忙。”阮紅蓮伸手,像對待朋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推拒,從此以後,我也打算重新振作。等到我有朝一日不得不麵對天劫之時,我也要來尋你相助。”


    這話裏的意思,透著對岑千山能夠成功的祝福和堅信。


    岑千山抱拳行禮,“多謝前輩。”


    “說來也是湊巧,前日我在金家的宴會上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孩。雖然長得並不像,但她不論說話的神態還是語氣,都總是讓我想起阿雪當年的樣子。”阮紅蓮笑著到,“於是我就想替阿雪來看看你。”


    她卻沒有察覺,岑千山在這時候輕輕咳了一聲,露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神色。


    告辭離開的時候,阮紅蓮看著容光煥發,宛如重或新生一般的岑千山,心中有些疑惑。


    “小山,你是不是重新有了喜歡的人?”她開口問道,“你可以如實告訴我,這麽多年了,如果你能夠放下阿雪,重新開始,我隻會為你高興。”


    “不。並沒有別人。”岑千山麵色有些微紅,“我這一生都隻會是師尊的人。”


    ……


    浮罔城的巷子裏,挑著擔子的貨郎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烏沉沉地壓著黑雲,遠處的天邊黑雲滾滾,紫色的閃電在雲中交織成網。不斷有那猙獰巨蟒,張牙舞爪,劈向大地的某處。


    “這劫雲還沒有散。”那貨郎搖搖頭,眺望天邊,“到底是什麽人在渡劫啊,眼看著這九天神雷都劈了這許久,居然還沒有結束。”


    “你還不知道嗎?”一位客人回答他,“就是那位——岑千山,岑大家。”


    “哦哦,原來是這位啊,難怪,難怪。”


    在金家的那些高樓頂部,有人站在視野開闊的落地窗前,背著手,看著天邊滾滾劫雲。


    “這麽多年了,都不曾有人成功渡劫,使大家向上之心都漸漸歇了。這一次,倒是看到了一點希望。希望他能夠成功吧。”


    煙家的庭院內,煙大掌櫃支著手臂坐在窗前,看著天空的雷電。


    “家主,有何吩咐?”幾位年輕的女子出現在屋中,跪地請示。


    “走罷,隨我一道去就近看一看。”煙掌櫃站起身來,“我感覺,這個人或許真的要成功曆劫了。或許,我們也能從中悟出點什麽來。”


    正值飯點,牛記食鋪內十分熱鬧,坐滿了客人。


    老板牛大帥不思經營,反而點著三支香,在亡母的牌位前祭拜個不停,口中念念有詞,


    “阿娘,今日是岑大家在渡劫。就是從前咱家隔壁的小山。你在天有靈,多多保佑,保佑老天的雷全劈歪了,讓他順順利利地過了這一關。”


    店內坐著的大多是熟客,當中有不少從當年十妙街過來老街坊。見到牛大帥這副模樣,忍不住說話,


    “我感覺啊,岑大家沒準就能過了這天劫。你說我們魔靈界,什麽時候出過多情山這樣的情種?沒準賊老天就偏愛他這一掛的,給他過了這關。”


    “說得也是,岑千山這樣強悍都過不了天劫,那我真想不出來,誰還能過。”


    “牛大壯,你趕快使勁拜,如果牛嬸能保佑人過天劫,過了今日,你這鋪子的門檻隻怕都要被人踩斷了。”


    白塔皚皚的墓園之中,阮紅蓮坐在穆雪的墓塔前,將一杯酒澆在地上,


    “阿雪,到了今日,我才發現自己事事比不上你。對術法的執著不如你,勇氣不如你,就連看人的眼光也不如你。”


    “你當年挑的這個徒弟,當真是很難得。如果你在天有靈,千萬要好好地看一看他。”


    “我也不會再輸給你們。從今日開始,我要重新開始努力修行。爭取也有一日,能和你們一樣,無所畏懼地站在雷雲之下,麵對天威,為自己的命運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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