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宴將英子僵硬了的屍體從尖利的木樁上抱下來。


    明明昨夜還是一位鮮活而熱情, 目光灼灼的姑娘。怎麽轉眼間就成為了這樣又冰又冷的屍體。


    即便在死後,英子那雙漂亮的眼睛,依舊戀戀不舍地望著天空, 仿佛眷念著她曾經馳騁飛翔的戰場。


    這樣的女孩子如果生在仙靈界, 歸源宗內,那都是備受大家喜歡和嗬護,連擂台上都不忍心下手傷害的師妹。


    程宴看著屍橫遍野的戰場, 那些昨夜坐在隔壁捂著嘴笑話他練童子功的女孩。如今一個個生機全無,死狀淒慘, 令人不忍直視。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在這裏,這樣珍貴美好的生命怎麽就能如此輕易而隨便地葬送了。


    程宴的心裏一陣不好受, 側過臉,伸手合上了英子的雙眼。


    淩亂的戰場上, 傳來了一些悉悉索索的響動聲音。


    在前方的一株雪鬆下, 隱約蹲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披散著黑發,背對著此地,破舊的短短衣袍露出蒼白細廋的手臂,一雙纖細的赤足踩在雪堆裏, 不知正在做什麽。


    “誒?”程宴正要開口詢問,那位身材消瘦的“長發女子”已經轉過臉來。


    烏黑的長發下,竟然生著一張白狗的臉。


    是妖魔!


    披著長發的白狗雙目漆黑,嘴骨向前突出,唇齒之間滲出來的血液, 染紅了下巴的毛發,雙手中一片腥紅,不知捧著什麽。


    相比起一路所見, 這隻妖魔看上去體積瘦小。既沒有過於龐大的壓迫感,也沒有過於猙獰的麵目,卻不知為什麽帶給程宴一種不言狀的恐懼感。


    他倒退半步,剛要出聲示警。那隻明明剛才還離得很遠的白狗,轉瞬之間出現在了他眼前。


    布滿白毛的臉近在咫尺,流淌著粘稠口水的血盆大嘴撲麵咬來,腥臭的血腥味噴了程宴一臉。


    若是被這樣牙齒鋒利的大嘴咬實了,勢必要被削掉半邊腦袋。


    程宴脖頸上泛起金屬的光芒,這隻妖魔的速度快到了詭異的程度,他甚至還來不及完全施展金剛不壞神功護住全身。


    就在這緊要關頭,一道紅繩從後方繞了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勒住了那白狗的勸牙鋒利的嘴,飛速將他拖離程宴,向前方一路拖去。


    穆雪腳踏映天雲,迅如奔雷,一路疾行,身後拖著那隻猝不及防被她捆住的狗妖。


    這是天狗,有著瞬間移動,短距離內空間變幻的能力。是極為麻煩又棘手的魔物,先發製人大概是挫敗他唯一的方式。


    那隻天狗反應過來,身影閃了閃。眼見著他的身軀開始變淡,似乎下一刻就要從捆仙索中消失,穆雪口中嗬斥一聲,“天羅陣!”


    在她前方的道路上,像事先演練過了一般,岑千山早早等在那裏,手中指訣變幻,地麵亮起一道殷紅的法陣,法陣四麵升起四座魔神盤踞的石碑。


    就在法陣剛剛亮起之時,穆雪恰恰好踩點穿過,將那隻還來不及脫離的白狗往陣盤中一丟。


    天羅陣內,紅色的符文此起彼伏,四隻魔神在石碑上一起現出身形,限製了法陣內魔物的空間移動能力,將整隻天狗死死禁錮在四方石碑之內。


    穆雪調轉映天雲回頭,梅花九劍從雲頭落下,如一片銀白的暴風雪拖灑在白雲之後,從那隻滿身血汙的妖魔身上碾壓而過。


    劍氣如風,刃如刀雨。忘川劍淩厲的劍氣壓著法陣中的魔物來回肆虐切割。


    轉瞬之間,法陣中隻餘下一地的血水,和浮動在這片血陣中的蒼白屍塊。


    所有的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風馳電掣的一瞬間。


    高宴丁蘭蘭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這裏的戰鬥貌似已經接近了尾聲。


    這一路上走來,遇到大大小小的妖魔,岑千山都很少出手攻擊。但是隻要他行動了,那必定是異常凶險棘手的戰鬥,大部分歸源宗的弟子根本跟不上他的節奏。


    除了穆雪。


    林尹看著那樣充滿著震撼力的戰場,呐呐道:“小雪真的隻和岑大家相處過幾天?六歲的時候?”


    丁蘭蘭:“是,是的吧?她從小和我們一起在九連峰長大,隻出過那一次山門。”


    “可是他們看起來一點不像隻認識了幾日。簡直就像是並肩作戰了一輩子,到底是怎麽培養出來的默契啊。”


    陣法中的血池漸漸平息,魔物不再動彈。大家心底都鬆了一口氣。


    穆雪站在雲端,看著腳下的紅色法陣,“還沒結束。”


    岑千山懸浮半空,幾乎同時出聲,“還沒結束。”


    血汙遍布的法陣內,漸漸冒起了氣泡,紅色的一灘血池中,先是鑽出一個巨大的骷髏頭,空洞洞的眼窩,鋒利的獠牙和白骨構成的大嘴。


    慢慢地山嶽般大小的蒼白骷髏破開地殼,衝毀天羅陣,爬上地麵來。


    一具體型巨大的白骨魔犬做無聲犬吠,搖頭擺尾,瑩白光潔的詭異骨架構成了威力巨大骷髏妖魔。


    千機化身的大黑天魔從地底出現。穆雪的忘川劍劍氣化實,十餘米長的寬大劍氣,交錯配合著大黑天魔的攻擊,破空劈向魔物。


    “仙靈界那樣金絲籠一樣的地方,倒也關不住鴻鵠。到底還是能出那麽一兩位驚才絕豔的弟子,”年叔看著戰場,摸了摸手中的葫蘆法器,“當年是這般,如今也一樣。”


    眼前的戰場上,圍著妖魔戰鬥的倆人,一人黑衣一人紅衫,那樣的默契融洽,彼此配合,相互信賴。


    看著看著,年再桃眯起了皺紋滿布的小眼睛。很久以前,依稀也見過這樣的一雙璧人,見過同樣的戰鬥場景。


    奇怪,明明這位張小雪的容貌和招式都十分陌生,為什麽她戰鬥起來的時候,總會讓自己莫名有一種熟悉和懷念的感覺。


    年叔舉起他的大葫蘆,葫蘆口跑出了數十隻小小的玄鐵傀儡,那些小小的傀儡各自舉著手術用的柳葉刀片,鉗子,鋼鋸……一窩蜂衝進戰場中去。


    它們動作敏銳,身手極度靈活,個子又小,順著魔犬的四肢攀爬上去,專從魔物關節處開始切割分解。


    巨大的妖魔,反而對這樣細小的敵人手足無措。


    程宴的法天象地,蕭長歌的雨生綠植,丁蘭蘭以及林尹也很快加入了戰鬥之中。


    不久之前,他們還是一支看見魔物就手腳發軟,不知如何應對的隊伍。如今他們已經迅速成長,成為雪原上一支合格的狩獵小隊。


    學會了彼此配合,進退有度,學會了匡扶同伴,照顧傷員。


    茫茫無邊的雪原,白骨巨犬滾起漫天飛雪。它的攻擊強橫,移動迅速,骷髏化的身軀不知疼痛。本是這片冰原的王,手爪之下不知拍死多少前來征討的人類修士。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陷入了這樣無力反抗的恐懼中。不論他怎麽瘋狂怒吼,也無法擺脫糾纏著他戰鬥的人修,甩不下不斷爬上身軀的小小傀儡。隻能看著自己的身軀被一點一點的消磨,堅硬的白骨一塊塊地被卸下。


    殺人者,人恒殺之。


    感受到自己即將到來的終極命運,強大的妖魔發出低沉的悲鳴聲,在雪原之中遠遠傳遞開來。


    重傷未愈的卓玉被一再地安排在戰場的最遠端,不讓他參戰,還總有人有意無意地擋在他所在之處的前方。


    有一次,發了狂性的天狗擺脫桎梏,向著他的方向猛衝過來。


    卓玉伸出手,雙臂剛剛燃起火龍。丁蘭蘭的傀儡就從地麵鑽出,一把抬起他就往後跑,蕭長歌的植被在他的前方瞬間結出一道厚厚的盾牆。穆雪的身影從天而降,捆仙索拴住魔犬的脖頸,拚命往回拉走。


    被兩隻傀儡舉在頭頂一路遠遁的卓玉有些茫然。


    明明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不管走到哪裏都受所有人厭棄和排斥的人。


    當然他也不喜歡這些人,不過是為了師尊的囑托,勉強自己在路途中守護這些令他討厭的隊員。


    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不知不覺地成為了隊伍中的一員。這樣被別人保護著的感覺,對他來說陌生得很。


    “卓玉退下去,還用不著你。”


    “卓師兄先休息,這裏交給我們”


    “你後退,不用你動手。”


    各種呼喊聲,此起彼伏在身邊響起。


    卓玉突然想起,在擂台慘敗的那一刻,那個人把他強按在地上時硬要他聽的話,“你應該努力試一試,改變他人對你的看法。”


    師尊把他拉起來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卓兒,我們修真之人的輸贏看得不是表麵的勝敗,而是在生死之戰中,是否能突破心中的桎梏,明悟自己的心性。”


    原來師尊說得一點都沒有錯。直到這一刻,卓玉才覺得自己真正明白了師尊對自己所說的話。


    白骨魔犬終於在長久的戰鬥之後,轟然倒地。


    有了岑千山和年叔的參戰,他們依舊苦戰了這許久。難怪之前那一隊年輕的戰士,無聲無息地慘死在這隻魔物的爪牙下。


    在這片戰場的附近,也有一個小小的裏站。


    穆雪一行將那些死去戰士的遺骸送到此地,以便他們的家人前來尋找,使他們不至曝屍荒野,被魔物啃食。


    這個區域附近活動的人少,裏站內隻有一位瞎了眼的婦人和她的傀儡駐守經營此地,負責一些掃灑事宜。


    “裏站還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從外麵完全感覺不到裏麵的情況,從裏麵看外麵卻一清二楚。”身為煉器師的丁蘭蘭看著這個半球形扣在地麵的建築感慨,“這樣簡單的設計就可以很好地保護荒野中的戰士,想不到魔靈界會有這樣多的裏站。”


    年叔坐在桌邊,正接過這裏的服務型傀儡端來的酒水,


    “這個裏站,是一百多年前,我們浮罔城的一位煉器大師研製出來的法器。簡單實用,造價便宜。當年很快就推廣開來,如今已經形成了規模。”


    他抬頭點了點岑千山,“喏,就是這小子的師尊。穆雪,穆大家。百多年前的人了。你們這些道修應該沒聽說過。”


    “誰說沒聽過,我們可熟悉這個名字了。”林尹和丁蘭蘭都激動起來。


    丁蘭蘭還把自己的飛行法器取出來給年叔看,“我也是煉器師,我的師尊時時提到這位前輩,我就特別崇拜穆大家。”


    年叔蒼老的手指,摸了摸刻在飛行器上那一小片圖案,難得地露出了點溫和的神色,“果然是阿雪的手作。算是你有心了。”


    岑千山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穆雪身上,穆雪略微尷尬地轉過頭去,不敢接他的視線。


    “是穆大家的手作啊。”端著酒水上桌的傀儡轉過頭來湊近丁蘭蘭的手看了一眼,“我也很喜歡穆大家呢,當年她製作的很多東西,都是些實用又便宜的物件。不像是別的煉器師大人,精心研發的法器都是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服務的東西,普通人根本用不起。”


    這是一個以家庭服務為主要功能的傀儡。有著類人的肌膚和外表。


    隻是因為使用的年限太過久遠,主人或許沒有能力維修,導致他多處肌膚剝落脫離。隻用其它顏色的材料勉強拚接,反倒顯得有些猙獰可怕。


    “我的原型也是穆大家設計的,叫做九百。”九百笑盈盈地把他脖頸上的型號露給大家看,他頭部的肌膚一半完好,是一位漂亮的小男孩,另一半肌膚剝落,露出了一隻外突的眼球。


    笑起來便顯得十分詭異。讓來至於仙靈界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穆雪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當年她獨自居住,經濟自由。便不再考慮煉製的法器是否值錢,隻一味依著自己的性子研發自己喜好的東西。


    九百是她在千機之前製作過的一個傀儡型號。


    說來也是慚愧,當時因為家裏太亂,就想著製作出一個能夠打理家務的服務型傀儡。


    但最終因為自己的工作過度精細繁雜,這樣善於打掃的傀儡反而給自己帶來不便。於是被她隨手把這個型號的傀儡投放到市場中去了。意想不到的是很受普通人家的歡迎。


    想不到過了這麽多年,這樣批量生產的九百還把自己認為成它們的創造者。


    “石頭,別亂說話,打擾了客人們吃飯。”瞎了眼的裏站老板娘掀開簾子,端出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烤餅。她形容憔悴,雙目毫無焦距,帶著點歉意衝大家的方向點頭,


    “我兒子還小,不太懂事。若是說錯了什麽,客官們別介意。”


    兒子?把傀儡當做了自己的小孩嗎?


    幾個人聽見了這個稱呼,彼此之間露出了詢問的眼神。


    九百衝大家拜了拜,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它迅速地跑了過去,接住那一大盤的烤餅,“娘親喚我進去端就好,何必自己出來,仔細摔著了。”


    那位婦人伸手想摸摸他的腦袋,被他巧妙地避過了,隻伸出自己的小手扶住了那位婦人的手臂。


    它全身上下,隻有一雙手的皮膚完好無損,摸起來應該和人類一般無二。


    “孩兒長大了,都不喜歡娘摸你的腦袋了。”瞎眼婦人口中叨叨著,慢慢走進廚房裏麵去。


    九百頂著那盤熱騰騰的烤餅過來。


    它把烤餅擺放在了桌麵上,因為大家沒有說破它的秘密,感謝地衝著大家連連鞠躬。它彎腰的時候,那邊皮膚脫落的眼球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還是千機給它撿了回來。


    “怎麽回事,你怎麽稱你的主人為娘親?”千機興致勃勃地問道。


    九百裝回眼睛,一邊麻利地為每個人擺放碗筷,一邊探頭看了看廚房的方向,聽見清晰的揉麵聲響起,這才悄悄對千機說道,


    “主人的相公去世得很早,隻有一位小公子,名叫石頭,和主人相依為命。”它一邊擺放碗碟招呼客人,一邊模仿人類小孩的音調說著話,“三個月前,我一個沒看好,小主人溜到裏站外玩耍……被人送回來的時候,他死得很慘,連完整的模樣都沒有。主人一直哭,直至把雙眼都哭瞎了。”


    擺好碗筷,它又去端酒壺,一邊為每位客人添酒,一邊平靜無波地述說自己的故事,“後來,主人的記憶似乎迷糊了,時常抱著我,固執地把我認為成是她的孩子。”


    “所以,你就假裝自己是她的兒子,讓她繼續以為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千機的嘴巴變成豎著的橢圓形,“這樣她也能相信嗎?”


    “我不知道主人是不是真的相信,”九百模仿人類的聲調歎息一聲,扶了扶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我隻希望她莫要再哭了,隻要她不哭,她想把我當成誰,我都願意假裝成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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