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她秀氣的腳時時踩著自己。


    王銳傷感著,忽然,他聽見電話底氣十足地叫了起來。在夜晚,這鈴聲就像寺廟的鍾聲一樣清涼、悠揚。王銳接過電話,“餵———”了一聲。隻這一聲“餵”,林秀珊就聽出了是丈夫的聲音!王銳的聲音,哪怕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她都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來。


    “王銳,我知道是你!”林秀珊分外委屈地說,“我來找你兩趟了,都撲空了!”


    “我還不是一樣!”王銳的眼睛濕了,“我也來找你兩趟了!我先前還以為你在旅館等我呢,我去了,你不在;從旅館出來我的腿都軟了!”


    “王銳———”林秀珊充滿深情和疼愛地喚了一聲丈夫。


    “秀珊———”王銳也滿懷憐愛和委屈地喚了一聲妻子。


    林秀珊說:“我剛剛給家裏打完電話。咱們兩家的老人都挺好的,媽把咱兒子抱過去了,他在電話中還和我說話了呢。”


    王銳問:“咱兒子說了什麽?”


    林秀珊說:“他說想爸爸媽媽。他問爸爸媽媽吃月餅了麽?”


    王銳說:“你怎麽跟他說?”


    “我告訴他,爸爸媽媽還沒吃月餅呢,要等他一起吃。 我跟他說他吃月餅時望著月亮,就會看到爸爸媽媽。你猜咱兒子怎麽說?他說爸爸媽媽沒有翅膀,怎麽能飛進月亮裏?還說月亮裏都是光,住在那裏多晃眼呀!”


    王銳含著眼淚笑了,說:“他真聰明!將來肯定比他爸強!”說完,他才想起問妻子在哈爾濱的什麽地方。


    “就是你們工地旁邊的電話亭———咱家的電話亭啊! ”林秀珊說,“我猜你找不到我,可能會在電話亭等我,我就來這裏打電話。剛開始打沒人接,我就往咱老家打電話。等跟咱兒子說完話,再撥那個電話,你就接了!”林秀珊的聲音顫抖了,“咱一家人在電話中團圓了,我知足了!”


    “秀珊,是你在那兒等我呢,還是我在這等你回來?我想你!”王銳四顧無人,又大聲補充一句,“我想把你抱在懷裏,親你!”


    “我也想你!”林秀珊說,“我不在這等你了,明天一大早我還得給人做飯呢。你明天一早也得去工地,就別等我了,回來吧!”


    “那我們今天就見不上麵了!”王銳傷感地說。


    “我們可以在錯車的時候相見。”林秀珊說,“你坐十點四十的那趟慢車,我坐十點五十的慢車,我們的車肯定能在中途相會!我站在車窗前,一準能看見你,你也能看見我!”


    “可是火車一晃就過去了!”王銳說,“我又拉不著你的手!”


    林秀珊說:“我們乘的是慢車,慢車相會不會一晃就過去的,能看好幾眼呢!”林秀珊還想說什麽,電話突然間斷了。王銳嚇得手心都濕了,他想林秀珊是因為疲勞過度而暈倒了呢,還是碰上了搶劫犯或者是流氓?晚上十點左右的哈爾濱,即使是在繁華街道上,也是車稀人少了。王銳急得六神無主,腦袋嗡嗡直叫。但他很快醒過神來,連忙把電話打回哈爾濱的電話亭上。


    “王銳———”林秀珊咯咯樂著,“我就知道你聰明,能把電話再打回來的5 我的電話卡裏的錢用光了!”


    “嚇死我了!”王銳說這話時,嘴唇仍有些顫抖。


    林秀珊說:“王銳,你沒見到我,可別像老胡那樣啊。你忍一忍,下次見麵,我好好侍候你!”


    老胡三十八歲,是王銳的工友,老婆孩子都在虎林的鄉下。工友們一年半載也見不上老婆一麵,有的按捺不住就去找暗娼,有的怕花錢或者怕染上花柳病對不起老婆,夜深時就常有人偷偷自慰以解寂寞。興許老胡年歲比別人大些,不懂得壓抑自己在快感時的叫聲,有兩次他在夜深時放肆地叫喊,把大家都擾醒了。以後工友們一見到他就愛笑,逗他:“老胡,你的嗓子可真亮堂啊!”老胡雖然五大三粗的,但臉皮薄,從此後他就不與人說話,而且在工地幹活時常常出錯。終於有一天他砌歪了一麵間壁牆,早就看他不順眼的工頭勃然大怒,把他給解僱了。老胡隻得卷著行李回家了。王銳記得他當時跟林秀珊講老胡的故事時,林秀珊哭了。她緊緊地抱住王銳,說:“我會常看你去,你可不許學老胡,讓人恥笑!”


    王銳想起老胡,心裏疼痛了一下,他說:“我不會像老胡似的!能聽見你的聲音我就知足了!”


    聽筒裏傳來的是林秀珊的笑聲。她的笑聲跟少女時一樣的溫存甜美。林秀珊說:“王銳,我給你買一樣東西,你猜是啥?”


    王銳不假思索地說:“是醃肉。”王銳愛吃讓湖路夜市老葛家做的醃肉,他以為妻子給他買的一定是它。


    “你就認得肉!”林秀珊嗔怪地笑了,“一會兒我在火車上舉著它,你就知道它是啥了!”


    “我老想著你,當然要往肉上猜了!”王銳說。


    林秀珊說:“你沒娶我時,就不會往肉上想了!”


    王銳笑了,他說:“我也給你買了一條絲巾,你猜猜它是啥?”


    林秀珊笑得更加響亮了,她氣喘籲籲地說:“你都告訴我是絲巾了,還讓我猜什麽呀?!我看你是坐火車坐糊塗了!”


    王銳說:“咳,我真是糊塗了。沒老就糊塗了,你還不得把我給蹬了呀!”王銳邊說邊看著電話機上的ic卡的通話餘額顯示,他發現隻剩下四毛錢了,他們隻夠再說一分鍾的了,他大聲地說:“秀珊,我的卡裏也沒錢了,一會兒電話自動斷了,你可別為我擔心啊!”


    林秀珊說:“我知道。”


    王銳很想在最後的一分鍾裏說些重要的話,可他大腦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而林秀珊也如他一樣沉默著。王銳能聽見工地傳來的隱隱的攪拌機工作的聲音,而林秀珊聽見的則是一輛汽車疾馳而過的“刷刷”的聲音,就像風聲一樣。他們的通話就在這兩種聲音的交融中自動斷掉了。


    林秀珊和王銳各自踏上了一天中最後的歸途。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到達了火車站。林秀珊買過票,通過檢票口的時候,發現候車的人少得可憐。大多的列車到了午夜時分就像牲口棚裏的牲口一樣歇息了,偶爾經過的幾列慢車,就像幾匹吃著夜糙的馬一樣,仍然勤懇地睜著它溫和的眼睛。林秀珊在通過地道的時候,覺得自己在瞬間與中秋的氣氛隔絕了;而當她走出地道,又能望見月亮的時候,她才覺得節日又像個撒嬌的孩子似的滾到她的懷抱。


    車廂裏空空蕩蕩的。林秀珊見到處都是空座,她就選擇了靠近窗口的坐位。她要透過窗口和王銳相會。她不知道是三人座這側的窗口能與列車相會,還是兩人座那一側的,所以列車啟動後,她就一直透過車窗看雙軌線上另外的鐵軌在哪一方,她確定了是在兩人座那一側的,於是就安心地坐了下來。她估計與王銳的相會,大約要在一小時之後。林秀珊打開旅行包,撫摩著那隻沒有派上用場的鬧鍾,就像懷抱著一隻頑皮的小兔子一樣,滿懷愛心地對它說:“你好好睡吧,明早不用你叫了,給你省省嗓子。”她又拈起那條床單,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麵殘存著的王銳身體的氣味使她的內心充滿了溫情,她對床單說:“你身上有我男人的味兒我不計較,要是別人身上有他的味兒,我就撕爛它!”林秀珊又輕輕取出口琴,從口琴中墜下幾滴水來,涼涼的,看來她先前在列車上沖洗口琴時,沒有把它擦拭幹淨。她想起了犯人的那張臉,想起了那與眾不同的琴聲,情不自禁地微微嘆息了一聲。她想犯人早就該到目的地了,當他戴著手銬走下列車時,他會想起這把口琴麽?


    當林秀珊選擇好了相會的坐位時,王銳也在忐忑不安中找好了坐位。王銳到了火車站才發現自己隻剩下十二塊錢,根本不夠買返程車票的了。他隻得買了張站台票混上車。他沒料到今天要乘四次火車,沒帶多餘的錢。王銳所乘的列車是由圖裏河方向駛來的,它走了十幾個小時的路了,因而看上去塵垢滿麵。車廂的過道上遺棄著果皮、菸蒂、花生殼等東西,茶桌上更是堆滿了空啤酒瓶、雞骨頭、瓜子皮、骯髒的紙巾、糖紙等雜物。車廂的坐位空了多半,大多的旅客都睡著。王銳想在這樣的環境中逃票會很容易。隻要他遠遠看見乘警來查票了,就一縱身鑽進三人座席下麵,反正大家素不相識,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從列車的骯髒程度他能判斷出,列車員至少有幾個小時沒來打掃了,他們也許正聚在餐車裏喝酒賞月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乘警也不會出來查票的。


    王銳選擇的坐位,它旁邊的窗口相對明亮些。不過王銳還是怕看林秀珊時會不真切,他就用袖子當抹布,把它蹭了又蹭。他周圍的座都空著,隻有過道的另一側,有一個婦女和一個孩子。婦女垂頭織著毛衣,邊織邊打嗬欠,而那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則舉著一枝玩具槍,一會兒對著窗口比畫一下,一會兒又對著車廂入口處懸掛著的列車時刻表比畫一下,口中發出“叭———叭———”的聲響,模擬著子彈飛濺的聲音。他玩一會兒,就要跑回來央求織毛衣的婦女:“媽媽,給我一顆子彈吧?”織毛衣的婦女就會說:“不行!沒看這裏的人都在睡覺麽?要是把誰給打醒了可怎麽辦?”男孩說:“我不打人,我打空座!”婦女說:“不行!你看誰像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覺,還在這淘氣!”


    列車行進了大約一小時二十分鍾後,王銳站了起來。他估計和林秀珊相會的時刻快到了。果然,十幾分鍾後,他發現對麵有列車駛來。他緊張地盯著那一節一節劃過來的列車。在夜晚,列車看上去就像首尾相接的螢光棒,把夜照亮了。王銳發現對麵的列車與他所乘坐的列車一樣空空蕩蕩,這兩列車就像兩個流浪的孤兒一樣在深夜中相會。王銳終於發現有一個窗口前站著一個人,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林秀珊!她笑吟吟地舉著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截甘蔗。她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王銳真想號啕大哭一場!突然,他覺得背後被什麽東西猛地擊中了,他不由自主地栽歪了身子,回頭一望,隻見那個男孩舉著玩具槍帶著得勝的神色笑望著他。原來他媽媽耐不住他的央求,給了他一顆橡皮子彈。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射到那像靶子一樣立在窗口前的王銳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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