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車悠悠駛上了鬆花江大橋。王銳坐在靠著過道的三人長椅上,他望窗外,就得探著身子,把脖子伸得跟鵝一樣長。偏偏靠窗的一個胖子在吸菸,他吞雲吐霧不要緊,把窗外的風景給弄模糊了,王銳沒有看到以往所見的波光閃閃的江水和飄蕩在水麵的遊船,不由有些敗興。他想起身去別的窗口望風景時,火車已經在震顫中躍過江橋,踏上郊外的農田了。王銳不喜歡看農田,他在下三營子的農田裏摸爬滾打了多年。他家祖祖輩輩都是種田的。他初中畢業的那年初春,就被父親從鄉裏給領回下三營子村務農。父親教育他的話永遠都是:認得字再多,也不能當糧食吃。王銳在家排行老三,作為“龍鳳胎”的哥哥和姐姐都是農民,他們隻念到小學,隻有他讀到了初中。王銳回到下三營子後第一次跟父親去農田勞動,他在和煦的陽光中邊撒玉米種邊哭泣。那一年的玉米大豐收,他相信是種子沾染了他淚水的緣故。


    林秀珊比王銳小兩歲。王銳牽著牛去大地耕田時,常見林秀珊在周末時坐著手扶拖拉機去鄉裏上學。下三營子隻有小學,林秀珊讀初中跟王銳一樣,必須去鄉裏。在那幾個上初中的女孩中,王銳最相中的就是林秀珊。她雖然模樣一般,但總是笑盈盈的,似乎不知道憂愁的滋味。王銳知道林秀珊家跟自己家一樣貧窮,她的哥哥結婚都是借的債,父親得了半身不遂後家裏更加拮據,料她讀到初中就得跟他一樣回家務農了。當時王銳雖然隻有十七歲,但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娶林秀珊。果然,兩年之後,林秀珊帶著行李回到了下三營子。林秀珊不像王銳失學後第一次下田時委屈得直落淚,她在路上饒有興致地撿著地上的石子打麻雀玩。每打一下,都要笑一聲。悄悄跟在她身後的王銳聽到她的笑聲,覺得下三營子的土地驀然變得開闊了,天也顯得高遠了。以往他討厭牛身上散發的氣味,討厭在樹上鳴叫的蟬,討厭在熱浪滾滾


    的玉米地裏勞作,討厭那雞冠色的晚霞,現在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可愛的了。他觀察到林秀珊喜歡唱歌,就起了無數個大早,到玉米地去練唱,豈料他五音不全,沒能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樣子,他氣餒了。後來他想林秀珊喜歡歌,就一定喜歡聽口琴,於是就請求家人出錢給他買個口琴。父親堅決反對,說是買個口琴頂上幾袋糧食了,不能浪費這個錢。哥哥也說,一個農民吹著口琴,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不能買,再說買了他也不會吹,等於領個啞巴回家。王銳為此絕食三天,母親怕小兒子有個三長兩短的,就偷著塞給他一百元錢。口琴在村裏的商店絕無蹤影,王銳去了鄉裏,鄉裏也沒有,他又從鄉搭乘長途車去了縣城,總算如願以償買到了口琴。那長條形的扁扁的口琴落入他手中時,他感覺握著的是林秀珊的手。王銳買的是比較便宜的一種,他喜歡那嵌在琴身裏的兩行綠色方格小孔,感覺那裏麵長滿了碧綠的青糙。而最貴的那個口琴,琴身中用以發音的銅製簧片上鑲嵌的小格子是紅色的。王銳想若是吹這樣的口琴,會覺得口唇出血,流進琴身中了,沒有那種美好的感覺。由於母親隻給了他一百元錢,除去進城的路費和買燒餅用以果腹的錢,餘下的錢隻夠乘車到張家鋪子的。王銳索性就從張家鋪子一路走回家去。其間他搭過兩次農用三輪車。餓了,就偷地裏的蘿蔔吃;渴了,就到路過的河裏掬一捧水喝。夜晚宿在野地裏,望著滿天星鬥,他不由得捧著口琴,悠然吹著。他感覺每一個琴音都散發著光芒,它們飛到天上,使星星顯得更亮了。當他懷揣著心愛的口琴回到家裏時,有個鄰村的姑娘正在家中等他。這姑娘是媒婆金六婆領來的。金六婆一口黃牙,但她的黃牙比下三營子人的黃牙值錢,是金牙,她的手指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她是下三營子最富的人,不用種地,隻靠給人保媒拉縴,過得衣食無憂。王銳生得一表人才,瘦高個,稜角分明的臉,鼻樑挺直,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而且言語不多,金六婆說他天生一副“貴人相”,可惜投胎到了窮人家。她說王銳若是生在富人家,去城裏念了大學,一準能做騎馬坐轎、呼風喚雨的官人。她早就跟王銳的父親許願,要給王銳說個這方圓百裏最俊俏的媳婦。她領來的姑娘也的確俏麗,瓜子臉,彎而細的柳葉眉,鼻子和嘴生得也好,一雙杏仁眼看人時含情脈脈的,她看了一眼王銳,就抿著嘴笑了。而王銳一看她,卻心涼了半截。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其貌不揚的林秀珊。母親悄悄把王銳拉到灶房,對他說:“這姑娘比你小一歲,多俊啊!她爸是水楊村的村長,兩個哥哥都成家立業了,大哥是養豬專業戶,二哥在縣畜牧局當局長,家裏趁著呢!”王銳步行歸來,疲乏得像拉了一天石磨的驢,本想喝上一碗熱粥後蒙頭大睡,不料從天而降一個“林妹妹”。他急得腦袋發暈,說:“我不喜歡她,讓金六婆把她領走吧。”母親急了,她狠狠地用手指點著王銳的腦門說:“你真是個死腦瓜子,怎麽這麽不開竅呢?這姑娘可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啊,錯過了她,你會後悔一輩子!”王銳說:“我嫌她長得像林黛玉,太單薄,沒福相!”母親雖然大字不識,但也聽過《紅樓夢》的故事,她氣急地說:“你還以為自己是含著通靈寶玉來到人世的賈寶玉啊?你天生就是當牛做馬的命 不是你模樣比別人長得好,你連秀姑都娶不上!”母親的話更激起了王銳的反感。秀姑是下三營子有名的癡呆,已經三十歲了,整日走街串巷地遊蕩,一樣家務活都不會做。她見了女人從不說話,總要不屑一顧地啐她們一口,好像別的女人不配活著,下三營子隻該她一個女人喘氣才對。而見著男人,無論長幼,總要笑嘻嘻地上前拉人家的手。王銳就被秀姑扯過兩回手,一回在豆腐房門前,秀姑對他說:“我給你暖被窩去吧!”王銳掙脫了她,說:“我有熱被窩,不用你暖!”還有一回,王銳去食雜店買燈泡,被秀姑撞上了,她咯咯笑著拉了一把王銳的手,說:“你長得美,我想吃了你!”嚇得王銳掉頭跑回家中,連燈泡也沒買。家裏的燈泡燒壞了,一家人都坐在黑暗中。見王銳空手回來,就問他緣由,王銳如實說了,家人都嘲笑他,“一個秀姑就把你嚇著了,虧你還算個男人!”


    母親說秀姑都不會跟他,等於羞辱了王銳。他衝動地說:“好了,我連秀姑都娶不上,我打一輩子光棍好了!”這話被裏屋的姑娘聽到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樣抿著嘴端端正正地坐著了,她抬腿就走。邊走邊對金六婆說:“三條腿的驢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先前的文靜之態蕩然無存了。金六婆氣得罵王銳:“你可真是不識抬舉,給你送隻金鳳凰來你都不識!”王銳說:“我家是個糙窩,養不住金鳳凰!”金六婆領著姑娘訕訕地走了。家人都埋怨王銳,王銳說:“我心裏有人了。”家人追問這人是誰?王銳說:“娶她時你們就知道了。”他相信那把口琴能幫他贏得林秀珊。沒想到幾天之後,家裏的耕牛突然不見了,跟著,放在野地裏的兩隻羊也失蹤了。正當王家為失去了牛羊而急得四處瘋找時,金六婆嗑著瓜子來了。金六婆說:“那姑娘可是一眼就相中了王銳。”王銳跟了她,她爸答應置辦全套嫁妝,你們家的牛羊,損一補十!”王家人至此恍然大悟。王銳的父母想那姑娘家如此霸道,若是她進了王家的門,全家還不得把她當祖宗一樣供著啊?王家人便對金六婆說:“我家水淺,養不住這條美人魚!”金六婆說:“活該你們家受窮一輩子!”王銳一旦知道家中牛羊的失蹤與那姑娘家有關,他就不動聲色地去了水楊村。他果然發現自家的牛羊在村長家的牲口棚裏!王銳自知勢單力薄,所以他是有備而來。他用塑料膠管裝上沙土,纏繞在身上,又用塑料薄膜裹了幾塊磚坯的碎塊綁在身上。當他牽著牛羊從村長家的牲口棚裏出來時,村長和他身強力壯的兒子攔住了他的去路。王銳厲聲說:“給我閃開!”村長說:“你擅自闖入我家牲口棚,偷我家的牛羊,這是盜竊!我讓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王銳沉靜地說:“這是我家牛羊,我領它們回家理所應當!”他剛說完這話,村長的女兒從屋裏出來了。她撇著嘴對王銳說:“你說這牛羊是你家的,你叫它們一聲,它們會答應嗎?”王銳說:“別以為牛羊跟你們一樣沒人性!”他吆喝了一聲,一直沉默著的牛羊果然發出了溫存的回應,牛哞哞地垂頭叫了兩聲,而兩隻羊咩咩地叫個不停。姑娘說:“這也不能說明它們就是你們老王家的!”王銳“刷”地一下脫下外衣,他身上披掛的那些偽裝的雷管炸藥一覽無餘地暴露出來,他手握打火機,“哢”地彈出一炷火苗,說:“你們敢不讓我牽回牛羊,我就與你們同歸於盡!”村長嚇得腿都軟了,而姑娘則捂著耳朵跑回屋裏,邊跑邊說:“快放他走吧!”村長的兒子賠著笑臉對王銳說:“兄弟,別激動,你說這牛羊是你家的,你領回去就是。你這麽年輕,千萬別做傻事!”王銳說:“你們攪得我們家雞犬不寧,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村長說:“怪我有眼無珠,小瞧了你。你走吧,隻是你趕緊把打火機給滅了,我家的瓦房可是新蓋的,要是炸飛了可怎麽辦?”王銳說:“我警告你,以後再敢欺負我家,我就把縣城的幾個黑道的哥們兒都叫來!你們別看我外表蔫,實話告訴你們,我跟人劫過計程車,調戲過別人家的小媳婦,把一個不聽我們話的人打成了殘廢!將來我家裏發生任何事情,我都要算在你們身上,不會放過你們!從今天起,你們就為我們一家人的平安燒香磕頭吧!”村長父子差點沒嚇得尿了褲子,趕緊讓開路,讓王銳和牛羊趕快走。王銳就擎著燃燒的打火機,大搖大擺地橫著肩膀晃蕩出村長家。一出了水楊村,他就軟了腿腳。心想萬一村長識破了他身上捆綁的是假雷管炸藥,他又如何牽得回牛羊呢?牛羊的失而復得使王家人分外高興,王銳隻是說在鄰村的莊稼地裏找到了它們,並沒說自己的“壯舉”,他怕嚇著家人。果然,從那以後,村長家再沒有對王家“挑釁”。王銳想村長也許慶幸沒把女兒嫁給他這個“亡命徒”。隻是金六婆見著王銳總是如驚弓之鳥一樣繞著走,再也不敢登王家的門為他“說媒”。王銳也就用那把口琴,堂而皇之地為自己“說媒”,如願以償地追求到了林秀珊。


    慢車的車廂裏坐著的大都是衣著簡樸、神色疲憊的旅人。從他們的裝扮和舉止上,可看出他們大都是生活中的低收入者。這是中秋節的日子,不少旅客攜帶著月餅。林秀珊想這火車上大多的人都是為著和家人團圓而出門的。林秀珊不像別的旅客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會望窗外的風景,一會打開旅行包,翻翻裏麵的東西。與以往不同的是,包裏除了裝著牙具、床單和鬧鍾外,還多了一袋月餅和一把口琴。王銳用以追求林秀珊的舊口琴,早已殘破不堪,如今它成了兒子手中的玩具。兒子出生後,王銳就不再吹口琴,雖然他們在閑聊中還要常常提到它。王銳當時也沒求教任何人,憑著自己的反覆練習和摸索,竟然能把會唱的歌完整無誤地吹奏出來。林秀珊在下三營子時是多麽喜歡聽那悠悠的口琴聲啊。王銳經常在她家的農田盡頭吹,林秀珊的哥哥和嫂子看穿了王銳的心思,他們一聽到口琴聲,就對妹妹說:“鴛鴦求偶來了。”林秀珊也不害羞,她笑吟吟地說:“我聽了這琴聲心裏舒坦,我要是嫁人,就嫁他吧。”哥哥說:“你要是想常聽這口琴聲,就別讓這小子一下子把你追求到手了。他追不到你,會一直把口琴吹下去,要是把你娶到家中了,也就沒那情懷了!”林秀珊認為哥哥的話說得在理,就若即若離地和王銳交往,她也果然如飲甘泉般地把口琴聲聽得透徹、舒暢、如醉如癡。他們結婚時,那口琴的發音已經沙啞得如同老嫗了,但洞房花燭夜時,林秀珊還是讓王銳為她吹了一支曲子。怕家人笑話他們在那樣的夜晚還要吹口琴,他們就把兩床被子合在一起,關了燈,鑽到被窩裏吹琴和聽琴。王銳憋得直喘粗氣,而林秀珊被捂得滿頭大汗。最終那支曲子沒有吹完,兩個人都像獲救的溺水者一樣從被窩裏迫不及待地拔出頭來,透徹地喘氣,並忍不住笑了起來。被大人慫恿來聽窗的小侄聽見這對新人的笑聲,跑回父母房裏大聲報告:“我聽見他們倆的聲音了,是笑聲!原來結婚的人晚上睡覺時得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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