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他出發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的目標,是有一天死在路上。沒有開滿鮮花的幸福終點,也沒有牛羊成群的溫暖草原。但,約好了方向,還是要走的。愛情有時候,也是一種義氣。


    [楔子?那些遙遠的自由的天與雲]


    在他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也曾以為世界是鮮衣怒馬的。


    他父母早亡,但哥哥是一名優秀的海員,雖然一年到頭難見幾次,但畢竟收入不菲,供養他所有的驕傲。


    十六歲那年,他喜歡上同班新轉學來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每天被家中豪車接送,而他毫不畏懼司機的驅趕,勇敢尾隨。


    大概不幸的開始,是女孩兒居然欣賞他。


    她向他露出第一個笑臉開始,他以為自己不再是個笑話,可是,有些人的悲劇,就在於他不想當個笑話。


    當他看到哥哥的頭被一群人狂笑著踩在腳下的場麵時,他的手裏,還不知死活地抓著送那女孩兒的戒指和花。


    那戒指和花,都是用哥哥給的錢買的。


    一直以為在當海員的哥哥,原來竟是為黑社會賣命的嘍囉,而那個動一動手指,就能要了哥哥賤命的男人,竟然是他追求的那個女孩兒的爸爸。


    自從父母意外過世,他和哥哥,就被生活分離在不同的天空之下。


    哥哥在海上漂流,他在陸地生根。


    可是,原來,這一切,不過都是長兄為父的哥哥,自少年時代起,就為他製造出來的溫暖幻象。


    他們原來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地方,隻是日夜不能相見。因為,哥哥選擇了做鬼,為了讓他堂堂正正做人。


    最後,哥哥自殘一臂求得那夥人對他的原諒,那些猩紅濃稠的血順著肮髒的地麵蜿蜒到被踹倒在地的他臉頰邊,他胃裏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


    自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這一生,他都不會再奢望幸福了。


    他欠哥哥的,不僅是一條手臂,更是哥哥墮入黑暗的一生。


    十五年後,哥哥已經混得黑白兩道通吃自成一派,這些年來他雖然殘了一臂,但凶狠隱忍勝十倍於少年時,竟生生殺出自己的血路來。


    他留學歸來時,再見的哥哥已是一身戾氣滿目凶光,哥哥對他說,阿城,你學了這麽多年,來替我做生意吧。


    後來,他就成了哥哥的影子。


    在彥氏企業多年後徹底洗清黑色底牌昂然上市後,所有商界政界的人都知道,大佬彥景儒有個親弟弟彥景城,是無法撼動的彥家精魂。


    他精於商道,心思縝密,少言機警,有著良好傲人的學曆背景,最最關鍵的是,他對彥景儒的忠心,好像一條狗。


    彥景城其實不認為自己是狗,他覺得,自己是哥哥的影子。


    狗也有狗生,但影子是沒有的。


    直到遇見了那個女人,朱雪莉。


    那時,他的哥哥已婚多年,未育。


    多年的黑道生活,已經讓彥景儒的身體變得像缺少零件的機器,無論怎樣維修,都恢複不了,而他的性情卻越來越偏激焦躁,他迫切渴望自己的付出在下一代血脈中得到延續。


    彥景城曾經以為,叫朱雪莉的女人,也不過是哥哥在各地圈養的小白兔之一。


    但是,那日春風爛漫,他在c城看見她的臉,卻如遭雷擊。


    她長著一張和少年時改變了他命運的那個女孩兒一模一樣的臉。


    那日,她的父親將他捉去,讓哥哥的真實境況暴露在他麵前,當著他的麵廢掉了哥哥一條手臂——後來他轉去其他學校,他與她再未相見。


    哥哥混出來以後,也曾提及當日廢他的那位早已死於內亂,輕描淡寫的一句,仿佛恩仇都已過去。


    沒有人提過那個女孩兒,和他一樣,她的命運也不過是輕如鴻毛的一筆。


    事實上,直到朱雪莉死去,她也沒有告訴過他和哥哥,她到底是誰。


    她來自哪裏,她是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女,她經曆過什麽。


    她什麽都不說。


    隻笑著,如魔咒一般,笑著進入了他們的生活。


    他不知道哥哥在哪裏遇到她的,也不知道他們有過怎樣的故事,但他知道,哥哥是愛她的。


    那是一種黑色的禁錮的絕望的愛意。


    他們互相傷害、糾纏、遠離,像原始叢林裏的野獸,不給對手留一絲溫情也不給自己留一絲救贖。


    而他隻能在一邊看著、守著,直到朱雪莉懷孕。


    那天,朱雪莉的手臂攀附上他的脖頸,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


    她說:“彥景城,從今天起,我不要你再做你哥的影子,我要你,做我腹中孩兒的影子……這一生,守他到底。”


    然後,她親吻了他的嘴唇,在彥景儒一腳踢開房門的時候,她的眼神沒有笑意,隻有堅決而凶狠。


    他什麽都沒有說,他知道,影子是不能說話的。


    他悲涼地看著自己,也看著他們。


    十一年的時間,足夠哥哥變成更加可怕的怪物,也足夠朱雪莉把孩子養大,像個普通的母親。


    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她會得絕症。


    那孩子,終究還是回到了彥家。


    她死前,也沒有通知哥哥,隻叫來了他。


    她說:“彥景城,我不是把一強托付給彥家,我是把他,托付給你。”


    她的眼睛那麽美麗,像是一片裝滿自由和夢的雲海,她不再笑了,她隻餘平靜。


    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以後,朱一強改名叫彥一。


    他知道,他這一生,都會守著那孩子。


    那當然是哥哥和朱雪莉的孩子,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他愛哥哥,也愛朱雪莉,所以他願做那孩子的影子。


    雖然不怎麽幸福,但也並不遺憾。


    如果說,他的這一生,有過什麽在夢裏也會笑醒的時刻,那大概是夢到在一切還未拆穿前,在他還自認為是個有資格意氣風發的純白少年時,和哥哥的一次聊天。


    那一天,兄弟倆坐在山頂,各拿著幾罐啤酒,學著成年人的樣子,遙望著遠處蔚藍的海麵。


    他說:“哥,出海很累吧?要不就不去了。”


    哥哥說:“等你上完大學找份好工作哥就不去了,你安心讀書,讀好了哥等著享你的福。”


    “那說好了。”


    兄弟倆相視而笑,拉一下拉環,碰一下酒罐,白色的泡沫瞬間湧出來,暢快簡單的笑聲驚飛了幾隻海鷗。


    23.他赤足而行,腳下血蓮盛放


    醫院的走廊裏,消毒水的味道分外刺鼻。


    牆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角落裏的垃圾桶發出冷冷的銀光,連醫生們的白衣也在此刻顯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涼意。


    我站在若素的身邊,感覺自己的身體微微發抖。


    腦袋亂糟糟的,根本無法思考,我茫然地抓著手機,按了幾下,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在按向那個叫“封信”的名字。


    但和我們站在一起的何歡,卻已經衝著自己的手機用異常的大聲喊了出來。


    “封信!你在哪裏?”


    關鍵時刻,我們想起了同一人。


    已經進入孕晚期的若素,小腹已經如山般高高隆起。


    迎接新生命的喜悅籠罩著這個家,無論是我們的父母,還是何老師夫婦,尤其是何歡若素小兩口,都帶著滿滿的甜蜜與期待,等著小馬車下個月降臨人間。


    但是上個月的某一天,若素下樓去拿快遞的時候,卻突然暈倒了。


    因為暈倒的時間非常短,也沒有摔著,若素怕何歡瞎擔心,就自己先上網查了查,查到說孕晚期時孩子容易壓迫心髒,偶爾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於是她就犯了一個錯誤,她選擇了沒有告訴何歡及其他家人這件事。


    之後的時間也一直相安無事,雖然到了晚上會感到呼吸困難,浮腫也加重,但若素仍然覺得一切都是生產前的正常反應。


    但是三天前,她又一次出現了暈倒的現象,這次何歡剛好在旁邊。緊急送往醫院後,醫生一檢查,驚訝地發現全程產檢都正常的若素,竟然出現了極其異常的心動過緩現象。


    簡單地說,正常情況下,因為孕晚期血容量増加,母體持續為胎兒輸送血氧,孕婦的心跳會快於普通人。


    而若素的每分鍾心跳,竟然隻有五十下。


    醫院經過一係列檢查,均未發現突然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隻能遺憾地告訴何歡,建議立刻引產。


    因為即使是正常人,心髒跳動如此緩慢,都非常危險,而作為一個懷胎九個月的孕婦,她將每一天都承擔著隨時會猝死的風險。


    並且根據若素出現呼吸困難的時間判斷,這個現象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胎兒在母體如此異常的血氧輸送環境下,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可能已經發生腦癱等嚴重後果。


    醫生還說了很多很多很多,但那些冰冷的醫學數據和分析,此刻都隻像鈍鈍的刀子,一刀一刀緩慢而堅決地割著所有人的心。


    我們全家人一起,再次被命運推到了一個令人揪心的難題麵前。


    這次的打擊太突然太大。


    若素一直沒有哭,她平時看起來活潑開朗沒心沒肺,但從小到大所有關鍵時刻,她都是自己拿主意。


    她說:“我不。”


    但是,不引產,我們隨時有可能失去她,而即使僥幸過了這一關,小馬車也可能是個終生殘疾的孩子。


    雖然還未來到人世間,但他卻仿佛已經是一個我們熟悉的小天使,在全家人的寵愛下生活了九個月。


    若素買了胎心儀,她每晚在家裏和何歡輪流和小馬車聊天玩耍,聽著那有力的小心髒,感受到調皮的翻滾,一切辛苦的感覺都變成幸福的期待。


    原本酷帥有型的何大律師隻要提起他的小馬車,就會立刻變身呆萌暖老爸,被他的同事各種調侃。


    我們的媽媽則早早開始手工縫製嬰兒小衣服,因為不知道是男寶還是女寶,所以粉紅粉藍各縫了多件。


    何老師更是連學校的合同期一到,就拒絕了再次返聘的邀請,一心一意在家等著做爺爺,每天換著法子研究湯水,把原本瘦成一道閃電的若素養成了白白胖胖的小豬。


    這一切,都是這個世界對於小馬車滿滿的愛。


    但所有的愛,現在都是痛與不甘。


    我和何歡陪著若素,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風安堂。


    原本幾家醫院都要求若素立刻住院,但若素卻堅決不肯。


    所有的醫生都態度堅決地要她立刻引產,但她和我們都無法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絕望之中,封信成了我們的救命稻草。


    封信正好在醫館,他仔細為若素做了檢查,雖然他麵上一向表情不驚,但越來越熟悉了解他的我,卻仍然感覺出了一絲凝重。


    我的心持續下沉。


    他沉吟著沒有開口,一直盯著他的若素突然說:“就算你也和那些專家的判斷一樣,我也不會引產的!小馬車是健康的,我也沒問題!”


    何歡從身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頭摁在自己的懷裏。


    何歡一字一句地對封信說:“我相信你的醫術!封信,我要保大人,如果若素有危險,我就算打昏她也會送她上手術台!”


    聽聞此言,一直強作鎮定的若素終於崩潰,她拚命地在何歡懷裏掙紮著,卻沉默著不哭出來。


    我看著心如刀絞,叫著若素的名字去拉她的手,卻發現何歡捂著若素的手,在指縫裏流出了鮮血來。


    若素咬了他。


    她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


    “我要小馬車,我要小馬車……”她的哭聲讓我忍了一路的眼淚也終於傾盆而下。


    我不知道這噩耗該如何向家裏的長輩們傳達。


    在這混亂的場麵裏,封信毅然站起來拍了拍何歡的肩,他的聲音清越有力。


    “沒有那麽糟。”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兩次,“你們先不要急,事情沒有那麽糟。”


    他的話,在這樣絕望的時刻,簡直如同神音。


    我幾乎聽到了何歡和若素心裏,那種瀕死時突然獲得一口喘息機會的感激涕零。


    “你們先回去休息,晚點兒我想帶我爺爺去一趟你們家,請他一起診斷一下。”他說。


    送走了若素和何歡,我關上門,小聲歡呼著撲到封信的懷裏。


    我用臉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把未幹的眼淚蹭了他一身。


    隨著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我對他的膽子也開始大了起來,但此刻我卻不是因為其他,而是滿心充斥著對妹妹絕處逢生的感激。


    我又哭又笑口不擇言地說:“我就知道那些醫生不靠譜!封信,你真是神仙!”


    一個人鬧了半天,卻沒聽到回應,我奇怪地抬頭一看,封信隻是靜靜地低頭看著我。


    他說:“哪裏有人是神仙?無論中醫西醫,治病救人,從來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對若素的情況判斷,和那些醫生,其實是一樣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他懷裏直起身子,麵對麵地看著他的臉。


    我在努力判斷他是什麽意思。


    封信微微一笑。


    他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澀,但並不悲傷。


    他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輕輕揉了兩下,像對一個孩子一樣輕言細語。


    “安之,如果我對若素的救治出現了意外,你從此以後,該如何麵對我?”


    像是在說一件很輕巧的事情,但我的眼前,卻瞬間金星亂冒。


    我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如果若素或者小馬車出現了意外,我麵對救治者封信,此刻的感激,是否會化為滿腔的仇恨?


    最好的結果,或許也是逃避,永不再見。


    那麽,我和何歡,都第一時間想到把若素帶來給封信,那一刻,我們對封信的心,是不是就已經存了隻許他勝,不許他敗的信念?


    那一瞬間,我突然回憶起了封信曾經對我說過的他媽媽的故事。


    他的媽媽,死於某種急腹症,但最後出手救治的,是他的爺爺。


    從此後他的爸爸破門而出,丟下他和妹妹,視爺爺如世仇。


    至今無法和解。


    也是那一瞬間,我醍醐灌頂般懂得了,在媽媽出事後,封信仍然接過爺爺的衣缽,走上了醫生這條路,是多麽偉大而孤獨。


    這一身白衣,如死般寂寞,他赤足而行,腳下血蓮盛放。


    哪怕千百步的成功,隻要有一步失敗,就可能被荊棘刺穿心髒,萬劫不複。


    24.那你是接,還是不接?


    封老爺子麵色嚴峻,摸著長長的白胡子,在何老師家的客廳裏反複踱步。


    我的父母,何老師夫婦,何歡和若素,都一齊眼巴巴地看著他。


    急性子的何老師首先按捺不住,跳起來拉住了老朋友的袖子。


    “你這老頭,是好是歹你給個痛快話,我受得住!”


    何老師因為愛好古玩的關係,和封老爺子多年私交甚篤,兩個老人平日裏經常如頑童般拌著嘴相愛相殺。但何老師卻不止一次對我說過,若論醫術,他的心裏封老爺子那是絕對的神級。


    但,現場恐怕除了封家祖孫,隻有我想通了,這種情況下,越是至親,越是期盼,越讓人壓力山大心生退意。


    尤其是封老爺子,曾經經曆過那麽慘痛的家人離別,更是仿如昨日,陰影難以消除。


    果然,一向快人快語的封老爺子,遲遲沒有給出一個痛快的答案。


    他無視老朋友何老師的訴求,轉過臉,對坐在我旁邊的封信開口道:“封信,你說說看你的判斷?”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封信身上。


    封信長身玉立地站起身來,恭敬地麵對著爺爺。


    他微微垂首目光沉穩地道:“患者雖然脈弱,但氣息平穩,血象不驚,且胎心穩定,胎脈清明,不似有異。另外,還過二十天就可提前催產,時間並不太久。因此,大人我有七成把握,胎兒隻有五成。”


    這個回答顯然他已經思慮良久,但何老師仍然後退一步,跌坐在沙發上,麵如死灰,受了嚴重打擊。


    封老爺子卻繼續追問:“那你是接,還是不接?”


    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知道,封老爺子話中有話,他是在考驗封信。


    但我卻不知他的用心是什麽。


    封信沉默幾秒,答:“有病人需要,就要接。”


    封老爺子微微點頭,轉身對何老師說:“這樣的情況,我行醫這些年,隻遇見過一次。我的判斷和封信是一致的。如果繼續,孩子不好說,得賭一賭他的命,大概有五成機率保不住。但懷孕的丫頭我能提到九成把握守住,不排除凡事都有意外。我隻能向你保證,封柏南和封信會盡全力。”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封老爺子完全不像平日裏那個老頑童,他的眼睛裏,閃現著莊嚴而智慧的光芒,仿佛身上散發著人性的柔和清輝。


    祖孫倆短短幾句對白,在旁人看來或許隻是醫生間的交流,而對他們,那是踏過了人生路萬水千山後仍不放棄希望的一點兒癡心和一片真誠。


    封家祖孫離場後,我們緊急召開了家庭會議。


    選擇擺在眼前,走哪一條路,危險都如高懸頭頂的劍。


    封老爺子說,他能有九成把握守若素平安。


    但一成的危險,也是我們所有人無法承受和麵對的。


    更不要說孩子就算活下來,有可能麵臨的種種意外。


    這樣的難題,根本不可能有標準答案。


    從小,我性情駑鈍,不會討媽媽歡喜,活潑機靈的若素,是全家歡笑的來源,是人人離不開的小開心果。


    結婚以後,她又把這種歡樂帶到了公婆家,何老師夫婦疼她寵她,連何歡都被排在了第二。


    而我和若素,更是骨連著筋,血濃於水,我根本沒有想過失去她這種可能,因為根本無法接受和麵對,想一想都覺得罪惡。


    何歡,我不用問他,就知道,若素是他的命。


    集萬千幸運和寵愛於一身的若素,聰明、堅強、懂事、陽光的若素,怎麽會遭遇這種可怕的事情?


    空氣都似乎凝固了,隻盼望時間靜止,不要去麵對任何選擇與可能的悲傷。


    我媽先開口了。


    我媽是那種一輩子活得很硬氣的大女人性格,即使女兒遭遇了這樣的劇變,她一夜間頭發都白了不少,但腰板依然努力挺著。


    “親家,你們對小素都好,我一直特別感激,也放心。可是這事,我當媽的不能讓小素涉險,我不知道那個老醫生的來頭,但是就算隻有一成危險,我也不能讓小素受著,我經不起……”


    何老師激動地開口打斷了我媽的話:“親家你不要擔心,我們絕對不讓小素委屈。”


    ……


    封老爺子的判斷並未理清大家的思緒,隻讓事情變得更加迷離。


    我一直握著若素的手,感覺到她手心裏全是汗。


    她呆呆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忽然肚子上拱出來一塊,像一條調皮的大魚滑過,甩了甩尾巴,又消失了。


    是小馬車在動。


    若素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自己的肚皮上,那模樣特別無助。


    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哭,但卻感覺忍得鼻酸。


    我媽一咬牙:“小素,咱還年輕……”


    “不!”若素大叫一聲,她向來知道媽媽的個性,很清楚她的選擇。


    “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她從我的手裏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淚如雨下。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以前,若素可是連打針也怕的姑娘,現在卻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我媽臉都黑了,焦躁起來,拉住一直沉默著的何歡的胳膊。


    “何歡,你勸勸小素,現在去醫院,不能耽誤了!”


    何歡一米八出頭的大個子,被我媽搖得晃了幾晃。


    但他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都幾乎停止了呼吸。


    他緩緩地說:“我聽小素的。她活,我陪她活,她死,我陪她死。”


    明明還滿臉是淚,若素聽到何歡這一句,瞬間平靜了下來。


    她說:“我們一起……”


    何歡輕輕點頭,愛憐地把她摟進懷裏,柔聲說:“好,我們一起。”


    幾聲驚呼,一片混亂。


    我媽氣急攻心地跌倒在地。


    25.我愛的人,每一個都在水深火熱裏煎熬


    那天半夜,我突然接到封信的電話,說何歡喝醉了。


    我趕過去的時候,發現不僅是何歡喝醉了,封信自己也不太樂觀。


    “紅色、黃色和綠色……封信,你說,小馬車是什麽顏色的?”平時睿智理性的何大律師此刻正癡笑著,舉起一根手指,在封信麵前慢悠悠地晃動,舌頭有些打結。


    封信抬起手,啪的一下把何歡的手打落到吧台上,雖然他努力保持著鎮定,但聽到我的聲音後,轉頭過來的動作也有一種力不從心慢了半拍的效果。


    “來。”他簡短地吐出一個字,朝我勾了一下手。


    是偶然嗎?竟然又是暗夜酒吧。


    我不禁想起了那一次在這裏見到他的情形,那時,他像是正在墜落的太陽,任自己慢慢消失了光芒。


    而我卻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這個人,我八年前就預約過了!”


    我向著他宣布,向著所有人宣布,給自己壯膽。


    啊,短短幾月,似時過境遷。


    一種又甜又酸的情緒湧起,此時我奔向他,已不似當日那般悲壯,我知道他在等我,我急且安心。


    他在等的人,是我。


    封信和何歡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麵前已經堆滿了烈酒酒瓶。


    我知道封信向來自律,竟不知他會喝這麽多酒。


    “封信!”我又心疼又驚懼,隻感覺他的臉比平時更白了幾分。


    “嗯?”他的眼神有些飄忽,完全失卻了平日的犀利清冷,似乎有些茫然,他想要確定般地眨了幾下眼睛。


    “安之啊。”他朝我笑,身體動了一下,就像座山一樣傾倒在我身上。


    我幸好提前靠著吧台站住了,才沒被他帶倒在地。


    他的紐扣擦著我的手腕,似乎有點兒破皮了,辣辣地疼。


    我卻顧不上察看,像哄小孩一樣笨拙地摟著他的腰輕輕拍了幾下他的背。


    何歡已經在邊上唱上了:“我心愛的小馬車呀……”


    真是活久了眼界就會大開,封醫生和何律師的這一幕太精彩。


    封信自己搖晃了幾下,又坐定了。


    他抬眼看我。


    他本來就長得好看,但平日表情和眼神都過於寡淡清冷,因而有些疏離之氣。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竟生出幾分迷離煙火感,看得我的心怦怦怦直跳。


    “這是怎麽啦?”


    一邊是封信,一邊是何歡,我真是不知該顧哪頭好。


    其實不問也看得出,白天做了那樣的選擇,何歡在若素麵前卻隻能強忍難過。


    想到若素,我的心再次像浸滿了水的海綿。


    會好起來的吧?一定會好起來的吧?


    沒有哪一次,我這樣真誠地希望自己有信仰,可以真誠地向我的神禱告。


    我愛的人,每一個都在水深火熱裏煎熬。


    他們都是好人,應該得到眷顧。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們,天堂地獄,誓死同行。


    我對酒保說:“請幫我叫一下代駕。”


    酒保卻道:“這位先生已經預約過代駕了,現在在外麵等著呢。”


    一手指了指封信。


    我牽著封信,請酒保背著何歡,一起出了門。


    幸好封信還沒像何歡一樣爛醉如泥,隻須牽著,就能乖乖走路。


    我按著酒保的指點找到了封信的車,代駕司機是個中年大叔,果然已經在等著了。


    我把何歡綁上安全帶放倒在副駕座上,暗暗祈禱他路上千萬別吐。


    我再陪著封信坐在後排。


    一向理性的何大律師,再度嘮叨起來了。


    “封信!我跟你,這兄弟沒法做了……


    “不不不我錯了,我要謝謝你親愛的兄弟……


    “你小時候都叫我哥的,現在怎麽不叫了,你叫聲聽聽……


    “你知道小素最喜歡我唱哪首歌嗎?我親愛的小馬車呀……”


    我簡直不忍再聽,希望何歡清醒後能忘了此刻的自己,不然可能會想要殺我滅口。


    封信的頭微微一偏,靠在我的肩上,我雙手摟住他,覺得安心而溫暖。


    他頭發上的香氣清新,蹭著我的臉頰,帶來異樣的酥癢。


    我忍不住動了一下,他卻難得地低聲呢喃似撒嬌:“安之,別走。”


    “哦。”


    我不敢再動,隻緊緊摟住他。


    為什麽何歡喝得這麽醉,他也喝得這麽醉?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


    我輕聲說:“我不走啊,永遠都不走。”


    看到前麵的代駕司機,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貼在他耳邊問:“封信,你不是叫我來開車的嗎?”


    “不是……”


    他語聲呢喃如孩童,含糊地嘟囔了幾聲,眼皮似有千斤重,靜靜地垂下來,如瀑的睫毛乖巧地蓋上了,像倦鳥歸林。


    “隻是,想你了。”


    說完這句,他沉沉睡去,酒品很好,不吵不鬧。


    車窗外長街卷起花香,霓虹明亮。


    26.她會品嚐甜蜜,也將迎接苦澀


    無論媽媽怎樣反對,若素終究是開始了由封信護理的待產之路。


    我媽索性住到了何家守著女兒。


    封信基本上每天會去一次何家,我反正工作時間自由,就白天陪著若素。


    於是,高冷少言的封醫生每天總要同時麵對我們母女三人。而我從未正式向我媽介紹過他,因為若素的事,又似乎不是最好的時機,於是他就難免尷尬。


    好在他一向氣質溫潤,無論待誰都客氣而得體,因此對我媽略微拘謹倒也不顯得突兀。


    而我和若素就總在他走後討論起他壓力山大的小細節,姐妹倆笑得各種風生水起。


    原本小心翼翼的凝重氣氛,在這樣的小曖昧裏,被自然地化解得不動聲色,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也仿佛沒有那麽難熬和提心吊膽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若素也平安地度過了又一周,離預產期又近了一步。


    老媽也漸漸不再繃著臉,有時和親家母一起打打小孩子的毛衣拉拉家常還能笑出兩聲來。


    有一天,老媽終於忍不住問我:“封醫生……就是你對象?”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封醫生不是我對象……他現在隻是若素的醫生,等他上門見您的時候,才是我對象。”


    頭天晚上我回去後,我媽已經突擊詢問若素,把封信的底摸清楚了。


    若素也將封信前一次婚姻的真相告訴了媽媽,經過多日的觀察,我媽原本就對封信印象很好,此時聽得內情,也不禁唏噓,慈母心發作,還紅了幾下眼眶。


    這些都是若素一早偷偷跑到衛生間裏發短信告訴我的,所以我過來前已做好準備。


    沒想到老媽沉默幾秒,嘟囔了一句:“過春節時怎麽不帶來吃飯?”


    雖然早猜到了結果,但真正聽到之前一直以斷絕關係來反對這段感情的老媽這樣輕易就認可了封信,我心裏還是像有電流竄過一樣,再也調侃不起來,激動地叫了一聲“媽”,就鼻酸了。


    老媽白了我一眼:“你媽不是糊塗人,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邊怎麽說,影響不了我。”


    說著,她又歎了口氣:“終於知道你這迷糊孩子那時候怎麽會突然那麽努力念書,完全變了個樣子了……”


    她轉過身去,我追了兩步一把從身後抱住她,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背上。


    我嗡聲說:“媽,等若素這事過去,我一定正式帶他上門見您。”


    話是這樣說,可我媽這種實在的女性哪裏忍得住?


    自從確認了封信的身份後,每天封信來時,她都會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看,隻要封信一抬頭,準能看見我媽那火熱的慈母目光就在對麵,任他再淡定,也免不了有點兒坐立難安。


    我媽還很露骨地關心他的衣食住行。


    “封醫生,多穿一點兒衣服,春捂秋凍,不要看天氣開始暖和了就穿這麽薄!


    “封醫生,這是我家安之和小素最喜歡的我做的泡蘿卜,你拿一罐回去嚐嚐。


    “封醫生,中午一起吃飯吧,看你瘦的,在醫館忙得沒時間好好吃飯吧?何歡也是這樣!


    “封醫生,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熬夜了,要早點兒睡……”


    不要說封信,連我都快要繃不住了,尤其是可憐的若素怕動了胎氣,每天忍笑忍得直喊讓我揉後背。


    封信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他立馬猜到了我媽對他的態度從溫暖的春天變成火熱的夏天的原因。


    有一次我送他出門,他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主動和我說:“等若素生了,你也該邀請我去你家正式見見你父母了……”


    我故意使壞,說:“哪有戀愛才半年就上門見父母的……好多程序都還沒走呢!”


    我話一落,就看到封醫生英俊的臉暗了下來,有一種叫憂傷的情緒爬上了他的眉頭,簡直讓人憐愛心碎。


    他低低地說:“其實,那天,你問我,圈圈不會再叫我爸爸了,我失不失落……我其實挺失落的。”


    我急急表白:“你不要失落……我們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他很順風順水地接話,眉眼瞬間恢複和煦春風:“是嗎?可是好多程序還沒走呢……”


    我哪裏見過這樣使詐的封信,他對我一個微笑都已經能讓我傻樂半天,他突然放出十萬伏的電流,我隻有碎成粉末的份兒。


    “我我我……你你你……”我大著舌頭窘得不知如何自處,不用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又紅得像一塊豬肝了。


    他突然近身過來,在我臉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


    什麽情況!


    我還在天旋地轉四肢打戰魂不守舍中,電梯已經到了。


    門開了,我媽提著幾顆青菜,對著已經完全恢複了道貌岸然的封醫生說:“封醫生,中午又不留下來吃飯啊?”


    我媽又對著目光呆滯一臉傻樣的我嫌棄地說:“程安之,你出門能不能把臉洗洗幹淨!”


    總覺得我媽的變化也太快了……


    在這樣亦甜亦苦的煎熬裏,二十天過去了。


    若素提前發作,被送往急救設備完善的預定醫院。


    在所有醫生都來不及對這個孕婦的堅強表現驚歎的時候,若素已經異常順利地將小馬車提前帶到了人間。


    小馬車是個漂亮的女娃娃。


    在一周後若素出院的時候,她的身體各項指征都奇跡般地恢複到了懷孕前的正常狀態,那些異常都消失了。


    而小馬車也通過了醫院所有能為新生兒做的健康指測。


    她睜開了黑黑亮亮的眼睛,看著這個熱鬧的世界,咧開了粉嫩的小嘴笑。


    從今往後,她會經曆很多的憂傷,更多的歡樂;她會品嚐甜蜜,也將迎接苦澀;她會愛上這個美好又殘酷的世界,不管生命何時結束,都不後悔來過一趟。


    像我們每個人一樣。


    封信伸出一根手指,可愛的小馬車就用力地抓住了。


    她抓得那麽認真,像在感受一件珍寶,發出了甜到心顫的稚嫩聲音。


    我看著封信溫柔的臉,突然好想好想生一個可愛的孩子,長得像他,性格像他,所有美好的地方,都像他。


    我想,在這樣美如童話的願望麵前,所有的程序,也許都可以簡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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