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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正說處,隻聽得地藏王菩薩道:“且住,且住等我著諦聽與你聽個真假。”原來那諦聽是地藏菩薩經案下伏的一個獸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時,將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間,蠃蟲、麟蟲、毛蟲、羽蟲、昆蟲、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鑒善惡,察聽賢愚。那獸奉地藏鈞旨,就於森羅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須臾,抬起頭來,對地藏道:“怪名雖有,但不可當麵說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當麵說出便怎麽?”諦聽道:“當麵說出,恐妖精惡發,搔擾寶殿,致令陰府不安。”又問:“何為不能助力擒拿?”諦聽道:“妖精神通,與孫大聖無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這般怎生祛除?”諦聽言:“佛法無邊。”地藏早已省悟。即對行者道:“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若要辨明,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裏,方得明白。”兩個一齊嚷道:“說的是,說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謝了地藏,回上翠雲宮,著鬼使閉了幽冥關隘不題。


    看那兩個行者,飛雲奔霧,打上西天。有詩為證。詩曰:


    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台。


    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


    他兩個在那半空裏,扯扯拉拉,抓抓掗掗,且行且鬥。直嚷至大西天靈鷲仙山雷音寶刹之外。早見那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都到七寶蓮台之下,各聽如來說法。那如來正講到這:


    不有中有,不無中無。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為有,非無為無。非色為色,非空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無定色,色即是空。空無定空,空即是色。空不空,色不色。名為照了,始達妙音。


    概眾稽首皈依。流通誦讀之際,如來降天花普散繽紛,即離寶座,對大眾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


    大眾舉目看之,果是兩個行者,躪天喝地,打至雷音勝境。慌得那八大金剛,上前擋住道:“汝等欲往那裏去?”這大聖道:“妖精變作我的模樣,欲至寶蓮台下,煩如來為我辨個虛實也。”眾金剛抵擋不住,直嚷至台下,跪於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護唐僧,來造寶山,求取真經,一路上煉魔縛怪,不費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強徒劫擄,委是弟子二次打傷幾人。師父怪我趕回,不容同拜如來金身。弟子無奈,隻得投奔南海,見觀音訴苦。不期這個妖精,假變弟子聲音、相貌,將師父打倒,把行李搶去。師弟悟淨尋至我山,被這妖假捏巧言,說有真僧取經之故。悟淨脫身至南海,備說詳細。觀音之,遂令弟子同悟淨再至我山。因此,兩人比並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宮,又曾打見唐僧,打見冥府,俱莫能辨認。故此大膽輕造,千乞大開方便之門,廣垂慈憫之念,與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護唐僧親拜金身,取經回東土,永揚大教。”大眾聽他兩張口一樣聲俱說一遍,眾亦莫辨;惟如來則通之。正欲道破,忽見南下彩雲之間,來了觀音,參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菩薩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如來笑道:“汝等法力廣大,隻能普閱周天之事,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也。”菩薩又請示周天種類,如來才道:“周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菩薩道:“敢問是那四猴?”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地利,移星換鬥。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前後,萬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類之種,不達兩間之名。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千裏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那獼猴聞得如來說出他的本象。膽戰心驚,急縱身,跳起來就走。如來見他走時,即令大眾下手,早有四菩薩、八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僧、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觀音、木叉,一齊圍繞。孫大聖也要上前,如來道:“悟空休動手,待我與你擒他。”那獼猴毛骨悚然,料著難脫,即忙搖身一變,變作個蜜蜂兒,往上便飛。如來將金缽盂撇起去,正蓋著那蜂兒,落下來。大眾不,以為走了,如來笑雲:“大眾休言,妖精未走,見在我這缽盂之下。”大眾一發上前,把缽盂揭起,果然見了本象,是一個六耳獼猴。孫大聖忍不住,輪起鐵棒,劈頭一下打死,至今絕此一種。如來不忍,道聲:“善哉,善哉”大聖道:“如來不該慈憫他,他打傷我師父,搶奪我包袱,依律問他個得財傷人,白晝搶奪,也該個斬罪哩”如來道:“你自快去保護唐僧來此求經罷。”大聖叩頭謝道:“上告如來得,那師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卻不又勞一番神思望如來方便,把鬆箍兒咒念一念,褪下這個金箍,交還如來,放我還俗去罷。”如來道:“你休亂想,切莫放刁。我教觀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護他去,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台。”


    那觀音在旁聽說,即合掌謝了聖恩,領悟空,輒駕雲而去,隨後木叉行者、白鸚哥,一同趕上。不多時,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見,急請師父拜門迎接。菩薩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獼猴也,幸如來識,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須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須得他保護你,才得到靈山,見佛取經,再休嗔怪。”三藏叩頭道:“謹遵教旨。”正拜謝時,隻聽得正東上狂風滾滾,眾目視之,乃豬八戒背著兩個包袱,駕風而至。呆子見了菩薩,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別了師父至花果山水簾洞尋得包袱,果見一個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兩個猴身。卻入裏,方尋著包袱,當時查點,一物不少。卻駕風轉此,更不兩行者下落如何。”菩薩把如來識怪之事,說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歡喜,稱謝不盡。師徒們拜謝了,菩薩回海,卻都照舊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謝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


    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神歸心舍禪方定,六識祛降丹自成。


    若幹種性本來同,海納無窮。千思萬慮終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滿,圓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別走西東,緊鎖牢肸。收來安放丹爐內,煉得金烏一樣紅。朗朗輝輝嬌豔,任教出入乘龍。


    話表三藏遵菩薩教旨,收了行者,與八戒、沙僧剪斷二心,鎖肸猿馬,同心戮力,趕奔西天。說不盡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曆過了夏月炎天,卻又值三秋霜景,但見那——


    薄雲斷絕西風緊,鶴鳴遠岫霜林錦。光景正蒼涼,山長水更長。征鴻來北塞,玄鳥歸南陌。客路怯孤單,衲衣容易寒。


    師徒四眾,進前行處,漸覺熱氣蒸人。三藏勒馬道:“如今正是秋天,卻怎返有熱氣?”八戒道:“原來不,西方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處,俗呼為天盡頭。若到申酉時,國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雜海沸之聲。日乃太陽真火,落於西海之間,如火淬水,接聲滾沸;若無鼓角之聲混耳,即振殺城中小兒。此地熱氣蒸人,想必到日落之處也。”大聖聽說,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亂談若論斯哈哩國,正好早哩。似師父朝三暮二的,這等擔閣,就從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還不到。”八戒道:“哥啊,據你說,不是日落之處,為何這等酷熱?”沙僧道:“想是天時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個正都爭講,隻見那路旁有座莊院,乃是紅瓦蓋的房舍,紅磚砌的垣牆,紅油門扇,紅漆板榻,一片都是紅的。三藏下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問個消息,看那炎熱之故何也。”大聖收了金箍棒,整肅衣裳,扭捏作個斯文氣象,綽下大路,徑至門前觀看。那門裏忽然走出一個老者,但見他——


    穿一領黃不黃、紅不紅的葛布深衣,戴一頂青不青、皂不皂的篾絲涼帽。手中拄一根彎不彎、直不直,暴節竹杖,足下踏一雙新不新、舊不舊,涘柷敔鞋。麵似紅銅,須如白練。兩道壽眉遮碧眼,一張哈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抬頭,看見行者,吃了一驚,拄著竹杖,喝道:“你是那裏來的怪人?在我這門首何幹?”行者答禮道:“老施,休怕我,我不是什麽怪人,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方求經者。師徒四人,適至寶方,見天氣蒸熱,一則不解其故,二來不地名,特拜問指教一二。”那老者卻才放心,笑雲:“長老勿罪,我老漢一時眼花,不識尊顏。”行者道:“不敢。”老者又問:“令師在那條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請來,請來。”行者歡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牽白馬,挑行李近前,都對老者作禮。老者見三藏豐姿標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驚又喜,隻得請入裏坐,教小的們看茶,一壁廂辦飯。三藏聞言,起身稱謝道:“敢問公公,貴處遇秋,何返炎熱?”老者道:“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三藏道:“火焰山卻在那邊?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卻去不得。那山離此有六十裏遠,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卻有八百裏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不敢再問。


    隻見門外一個少年男子,推一輛紅車兒,住在門旁,叫聲:“賣糕”大聖拔根毫毛,變個銅錢,問那人買糕。那人接了錢,不論好歹,揭開車兒上衣裹,熱氣騰騰,拿出一塊糕遞與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裏的灼炭,煤爐內的紅釘。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換在左手,隻道:“熱,熱,熱難吃,難吃”那男子笑道:“怕熱莫來這裏,這裏是這等熱。”行者道:“你這漢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熱,五穀不結。他這等熱得很,你這糕粉,自何而來?”那人道:“若糕粉米,敬求鐵扇仙。”行者道:“鐵扇仙怎的?”那人道:“鐵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我們就布種,及時收割,故得五穀養生。不然,誠寸草不能生也。”行者聞言,急抽身走入裏麵,將糕遞與三藏道:“師父放心,且莫隔年焦著,吃了糕,我與你說。”長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請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飯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飯倒不必賜,我問你,鐵扇仙在那裏住?”老者道:“你問他怎的?”行者道:“適才那賣糕人說,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將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你這方布種收割,才得五穀養生。我欲尋他討來扇息火焰山過去,且使這方依時收種,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說。你們卻無禮物,恐那聖賢不肯來也。”三藏道:“他要甚禮物?”老者道:“我這裏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豬四羊,花紅表裏,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至此施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處?喚甚地名?有幾多裏數?等我問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喚翠雲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喚芭蕉洞。我這裏眾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計有一千四百五六十裏。”行者笑道:“不打緊,就去就來。”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飯,辦些幹糧,須得兩人做伴。那路上沒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當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說一聲,忽然不見。那老者慌張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人也”


    且不說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卻說那行者霎時徑到翠雲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尋洞口,忽然聞得丁丁之聲,乃是山林內一個樵夫伐木。行者即趨步至前,又聞得他道——


    雲際依依認舊林,斷崖荒草路難尋。西山望見朝來雨,南澗歸時渡處深。


    行者近前作禮道:“樵哥,問訊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禮道:“長老何往?”行者道:“敢問樵哥,這可是翠雲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個鐵扇仙的芭蕉洞,在何處?”樵子笑道:“這芭蕉洞雖有,卻無個鐵扇仙,隻有個鐵扇公,又名羅刹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麽?”樵子道:“正是正是,這聖賢有這件寶貝,善能熄火,保護那方人家,故此稱為鐵扇仙。我這裏人家用不著他,隻他叫做羅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當年伏了紅孩兒,說是這廝養的。前在那解陽山破兒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與水,要作報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借得這扇子耶?”樵子見行者沉思默慮,嗟歎不已,便笑道:“長老,你出家人,有何憂疑?這條小路兒向東去,不上五六裏,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瞞樵哥說,我是東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經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雲洞,曾與羅刹之子紅孩兒有些言語,但恐羅刹懷仇不與,故生憂疑。”樵子道:“大丈夫鑒貌辨色,隻以求扇為名,莫認往時之溲話,管情借得。”行者聞言,深深唱個大喏道:“謝樵哥教誨,我去也。”遂別了樵夫,徑至芭蕉洞口,但見那兩扇門緊閉牢關,洞外風光秀麗。好去處正是那——


    山以石為骨,石作土之精。煙霞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嵯峨勢聳欺蓬島,幽靜花香若海瀛。幾樹喬鬆棲野鶴,數株衰柳語山鶯。誠然是千年跡,萬載仙蹤。碧梧鳴彩鳳,活水隱蒼龍。曲徑蓽蘿垂掛,石梯藤葛攀籠。猿嘯翠岩忻月上,鳥啼高樹喜晴空。兩林竹蔭涼如雨,一徑花濃沒繡絨。時見白雲來遠岫,略無定體漫隨風。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開門,開門”呀的一聲,洞門開了,裏邊走出一個毛兒女,手中提著花籃,肩上擔著鋤子,真個是一身藍縷無妝飾,滿麵精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著,合掌道:“女童,累你轉報公一聲。我本是取經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難過火焰山,特來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裏和尚?叫甚名字?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東土來的,叫做孫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轉於洞內,對羅刹跪下道:“奶奶,洞門外有個東土來的孫悟空和尚,要見奶奶,拜求芭蕉扇,過火焰山一用。”那羅刹聽見孫悟空三字,便似撮鹽入火,火上澆油。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發心頭。口中罵道:“這潑猴今日來了”叫:“丫鬟,取披掛,拿兵器來”隨即取了披掛,拿兩口青鋒寶劍,整束出來。行者在洞外閃過,偷看怎生打扮,隻見他——


    頭裹團花手帕,身穿納錦雲袍。腰間雙束虎筋絛,微露繡裙偏綃。鳳嘴弓鞋三寸,龍須膝褲金銷。手提寶劍怒聲高,凶比月婆容貌。


    那羅刹出門,高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禮道:“嫂嫂,老孫在此奉揖。”羅刹咄的一聲道:“誰是你的嫂嫂那個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當初曾與老孫結義,乃七兄弟之親。今聞公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稱之”羅刹道:“你這潑猴既有兄弟之親,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問道:“令郎是誰?”羅刹道:“我兒是號山枯鬆澗火雲洞聖嬰大王紅孩兒,被你傾了。我們正沒處尋你報仇,你今上門納命,我肯饒你”行者滿臉陪笑道:“嫂嫂原來不察理,錯怪了老孫。你令郎因是捉了師父,要蒸要煮,幸虧了觀音菩薩收他去,救出我師。他如今現在菩薩處做善財童子,實受了菩薩正果,不生不滅,不垢不淨,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你倒不謝老孫保命之恩,返怪老孫,是何道理”羅刹道:“你這個巧嘴的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麵?”行者笑道:“嫂嫂要見令郎,有何難處?你且把扇子借我,扇息了火,送我師父過去,我就到南海菩薩處請他來見你,就送扇子還你,有何不可那時節,你看他可曾損傷一毫?如有些須之傷,你也怪得有理,如比舊時標致,還當謝我。”羅刹道:“潑猴,少要饒舌伸過頭來,等我砍上幾劍若受得疼痛,就借扇子與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見閻君”行者叉手向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孫伸著光頭,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沒氣力便罷,是必借扇子用用。”那羅刹不容分說,雙手輪劍,照行者頭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數下,這行者全不認真。羅刹害怕,回頭要走,行者道:“嫂嫂,那裏去?快借我使使”那羅刹道:“我的寶貝原不輕借。”行者道:“既不肯借,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隻手扯住,一隻手去耳內掣出棒來,幌一幌,有碗來粗細。那羅刹掙脫手,舉劍來迎,行者隨又輪棒便打。兩個在翠雲山前,不論親情,卻隻講仇隙。這一場好殺——


    裙釵本是修成怪,為子懷仇恨潑猴。行者雖然生狠怒,因師路阻讓娥流。先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驍雄耐性柔。羅刹無輪劍砍,猴王有意說親由。女流怎與男兒鬥,到底男剛壓女流。這個金箍鐵棒多凶猛,那個霜刃青鋒甚緊稠。劈麵打,照頭丟,恨苦相持不罷休。左擋右遮施武藝,前迎後架騁奇謀。卻才鬥到沉酣處,不覺西方墜日頭。羅刹忙將真扇子,一扇揮動鬼神愁


    那羅刹女與行者相持到晚,見行者棒重,卻又解數周密,料鬥他不過,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風,把行者扇得無影無形,莫想收留得住。這羅刹得勝回歸。


    那大聖飄飄蕩蕩,左沉不能落地,右墜不得存身,就如旋風翻敗葉,流水淌殘花,滾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雙手抱住一塊峰石。定性良久,仔細觀看,卻才認得是小須彌山。大聖長歎一聲道:“好利害婦人怎麽就把老孫送到這裏來了?我當年曾記得在此處告求靈吉菩薩降黃風怪救我師父。那黃風嶺至此直南上有三千餘裏,今在西路轉來,乃東南方隅,不有幾萬裏。等我下去問靈吉菩薩一個消息,好回舊路。”正躊躇間,又聽得鍾聲響亮,急下山坡,徑至禪院。那門前道人認得行者的形容,即入裏麵報道:“前年來請菩薩去降黃風怪的那個毛臉大聖又來了。”菩薩是悟空,連忙下寶座相迎,入內施禮道:“恭喜取經來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靈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顧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黃風怪,一路上不曆過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說有個鐵扇仙芭蕉扇,扇得火滅,老孫特去尋訪,原來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他說我把他兒子做了觀音菩薩的童子,不得常見,跟我為仇,不肯借扇,與我爭鬥。他見我的棒重難撐,遂將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蕩蕩,直至於此,方才落住。故此輕造禪院,問個歸路,此處到火焰山,不有多少裏數?”靈吉笑道:“那婦人喚名羅刹女,又叫做鐵扇公。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侖山後,自混沌開辟以來,天地產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陽之精葉,故能滅火氣。假若扇著人,要飄八萬四千裏,方息陰風。我這山到火焰山,隻有五萬餘裏,此還是大聖有留雲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師父卻怎生得度那方?”靈吉道:“大聖放心,此一來,也是唐僧的緣法,合教大聖成功。”行者道:“怎見成功?”靈吉道:“我當年受如來教旨,賜我一粒定風丹,一柄飛龍杖。飛龍杖已降了風魔,這定風丹尚未曾見用,如今送了大聖,管教那廝扇你不動,你卻要了扇子,扇息火,卻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頭作禮,感謝不盡。那菩薩即於衣袖中取出一個錦袋兒,將那一粒定風丹與行者安在衣領裏邊,將針線緊緊縫了,送行者出門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羅刹的山場也。”


    行者辭了靈吉,駕筋鬥雲,徑返翠雲山,頃刻而至,使鐵棒打著洞門叫道:“開門,開門老孫來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門裏女童即忙來報:“奶奶,借扇子的又來了”羅刹聞言,心中悚懼道:“這潑猴真有本事我的寶貝扇著人,要去八萬四千裏方能停止,他怎麽才吹去就回來也?這番等我一連扇他兩三扇,教他找不著歸路”急縱身,結束整齊,雙手提劍,走出門來道:“孫行者你不怕我,又來尋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過山,就送還你。我是個誌誠有餘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還的小人。”羅刹又罵道:“潑猢猻好沒道理,沒分曉奪子之仇,尚未報得;借扇之意,豈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劍”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往往來來,戰經五七回合,羅刹女手軟難輪,孫行者身強善敵。他見事勢不諧,即取扇子,望行者扇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動。行者收了鐵棒,笑吟吟的道:“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麽扇來,老孫若動一動,就不算漢子”那羅刹又扇兩扇。果然不動。羅刹慌了,急收寶貝,轉回走入洞裏,將門緊緊關上。


    行者見他閉了門,卻就弄個手段,拆開衣領,把定風丹噙在口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焦栝蟲兒,從他門隙處鑽進。隻見羅刹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來”近侍女童,即將香茶一壺,沙沙的滿斟一碗,衝起茶沫漕漕。行者見了歡喜,嚶的一翅,飛在茶沫之下。那羅刹渴極,接過茶,兩三氣都喝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內,現原身厲聲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羅刹大驚失色,叫:“小的們,關了前門否?”俱說:“關了。”他又說:“既關了門,孫行者如何在家裏叫喚?”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羅刹道:“孫行者,你在那裏弄術哩?”行者道:“老孫一生不會弄術,都是些真手段,實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內耍子,已見其肺肝矣。我你也饑渴了,我先送你個坐碗兒解渴”卻就把腳往下一登。那羅刹小腹之中,疼痛難禁,坐於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辭,我再送你個點心充饑”又把頭往上一頂。那羅刹心痛難禁,隻在地上打滾,疼得他麵黃唇白,隻叫:“孫叔叔饒命”行者卻才收了手腳道:“你才認得叔叔麽?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饒你性命,快將扇子拿來我使使。”羅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來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來。”羅刹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執在旁邊。行者探到喉嚨之上見了道:“嫂嫂,我既饒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個窟窿出來,還自口出。你把口張三張兒。”那羅刹果張開口。行者還作個焦栝蟲,先飛出來,丁在芭蕉扇上。那羅刹不,連張三次,叫:“叔叔出來罷。”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間不是?謝借了謝借了”拽開步,往前便走,小的們連忙開了門,放他出洞。


    這大聖撥轉雲頭,徑回東路,霎時按落雲頭,立在紅磚壁下。八戒見了歡喜道:“師父,師兄來了來了”三藏即與本莊老者同沙僧出門接著,同至舍內。把芭蕉扇靠在旁邊道:“老官兒,可是這個扇子?”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賢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寶貝,甚勞苦了。”行者道:“勞苦倒也不說。那鐵扇仙,你道是誰?那廝原來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名喚羅刹女,又喚鐵扇公。我尋到洞外借扇,他就與我講起仇隙,把我砍了幾劍。是我使棒嚇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飄飄蕩蕩,直刮到小須彌山。幸見靈吉菩薩,送了我一粒定風丹,指與歸路,複至翠雲山。又見羅刹女,羅刹女又使扇子,扇我不動,他就回洞。是老孫變作一個焦栝蟲,飛入洞去。那廝正討茶吃,是我又鑽在茶沫之下,到他肚裏,做起手腳。他疼痛難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饒命,情願將扇借與我,我卻饒了他,拿將扇來,待過了火焰山,仍送還他。”三藏聞言,感謝不盡,師徒們俱拜辭老者。


    一路西來,約行有四十裏遠近,漸漸酷熱蒸人。沙僧隻叫:“腳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燙得痛”馬比尋常又快,隻因地熱難停,十分難進。行者道:“師父且請下馬,兄弟們莫走,等我扇息了火,待風雨之後,地土冷些,再過山去。”行者果舉扇,徑至火邊,盡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騰起,再一扇,更著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漸漸燒著身體。行者急回,已將兩股毫毛燒淨,徑跑至唐僧麵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來了,火來了”那師父爬上馬,與八戒沙僧,複東來有二十餘裏,方才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丟下扇子道:“不停當,不停當被那廝哄了”三藏聽說,愁促眉尖,悶添心上,止不住兩淚交流,隻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麽說?”行者道:“我將扇子扇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氣愈盛;第三扇,火頭飛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燒盡矣”八戒笑道:“你常說雷打不傷,火燒不損,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這呆子,全不事那時節用心防備,故此不傷;今日隻為扇息火光,不曾撚避火訣,又未使護身法,所以把兩股毫毛燒了。”沙僧道:“似這般火盛,無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隻揀無火處走便罷。”三藏道:“那方無火?”八戒道:“東方南方北方俱無火。”又問:“那方有經?”八戒道:“西方有經。”三藏道:“我隻欲往有經處去哩”沙僧道:“有經處有火,無火處無經,誠是進退兩難”師徒們正自胡談亂講,隻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不須煩惱,且來吃些飯再議。”


    四眾回看時,見一老人,身披飄風氅,頭頂偃月冠,手持龍頭杖,足踏鐵幼靴,後帶著一個雕嘴魚腮鬼,鬼頭上頂著一個銅盆,盆內有些蒸餅糕糜,黃糧米飯,在於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大聖保護聖僧,不能前進,特獻一。”行者道:“吃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土地道:“要滅火光,須求羅刹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著,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還要借真蕉扇,須是尋求大力王。”


    土地說:“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聖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說無妨。”土地道:“這火原是大聖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裏,你這等亂談我可是放火之輩?”土地道:“是你也認不得我了。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顯聖擒了,壓赴老君,將大聖安於八卦爐內,煆煉之後開鼎,被你蹬倒丹爐,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宮守爐的道人,當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間,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豬八戒聞言恨道:“怪道你這等打扮原來是道士變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說,早尋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羅刹女丈夫。他這向撇了羅刹,現在積雷山摩雲洞。有個萬歲狐王,那狐王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麵公。那公有百萬家私,無人掌管,二年前,訪著牛魔王神通廣大,情願倒陪家私,招贅為夫。那牛王棄了羅刹,久不回顧。若大聖尋著牛王,拜求來此,方借得真扇。一則扇息火焰,可保師父前進;二來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靈;三者赦我歸天,回繳老君法旨。”行者道:“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間到彼,有三千餘裏。”行者聞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護師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隨即忽的一聲,渺然不見。那裏消半個時辰,早見一座高山淩漢。按落雲頭,停立巔峰之上觀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頂摩碧漢;大不大,根紮黃泉。山前日暖,嶺後風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無;嶺後風寒,見九夏冰霜不化。龍潭接澗水長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飛瓊,花放一心如布錦。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扌叉鬆。真個是高的山,峻的嶺,陡的崖,深的澗,香的花,美的果,紅的藤,紫的竹,青的鬆,翠的柳:八節四時顏不改,千年萬色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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