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素衣繞行在草木萋萋的禦花園裏,再往前走,穿過一條九曲回廊便是長樂宮。分花拂柳之間,她隱約聽見不遠處的假山後有人說話,離得近了才辨明“皇上、命硬”等字眼。她悄悄走過去,又舉起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跟隨在她身後的宮女、內侍立刻屏住呼吸,隱匿行跡。


    “聽說皇上又看上一個漢人女子,昨天剛帶回宮就封了容華之位,很是寵愛。”這道嗓音十分尖細,應該是名內侍。


    又有一名宮女搭話,“皇上那命格也隻敢碰漢人女子,且還是家世低微的,否則把人克死了,他怎麽向朝臣交代。葉婕妤早前好好的,最後不也暴斃而亡了嗎?聽說皇上是惡鬼轉世,劃破了……”


    該宮女仔細描述了皇上出生時的場景,末了感歎道,“可憐這位關容華,還以為入宮是來享福的呢,誰知竟一腳踏入鬼門關。你且等著,她必與葉婕妤一般,不出幾年便會被克死,倘若壞了皇上的子嗣,那更慘,指不定哪天就被劃破肚皮,也生一個小惡鬼出來。聽說皇上時不時便壓不住鬼氣,會顯出原形,青麵獠牙,赤紅眼珠,逢人就殺,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你見過沒有?”


    “親眼見過的人都下黃泉了,哪裏還能站著與你說話?”內侍嗓音有些發抖,顯然嚇得狠了。


    接下來二人又嘀嘀咕咕說了一些閑話,無非是皇上如何殘暴弑殺,如何命格詭譎,如何身世離奇。


    關素衣靜靜站在原地,表情淡然,明蘭和金子則頻頻朝她看去,一個驚駭難言,一個義憤填膺。當金子跨前一步,準備出手教訓假山後的兩人時,卻被她攔了一下。


    就這片刻功夫,兩人已經走遠,關素衣不以為意地說道,“不過是一出離間計而已,無需在意。”倘若換個人聽見那些可怖的內幕,或許會嚇得六神無主,從而疏遠躲避皇上,卻半點擾亂不了她的心神。


    她有腦子,能分辨好壞,雖然入宮之舉實屬無奈,但皇上救了父親卻是真的。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一句話便能定人生死,然而在毫無付出的情況下,關素衣從不指望他為自己保駕護航。說到底,世人的關係大多趨於利益,有來有往,有得有失,既不願付出又想賺取回報,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所以她心甘情願交付自己,並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她對皇上沒有怨恨,相反還頗為感激。他雖然作壁上觀,等著自己屈服,卻到底護住了父親,若非如此,幾輪酷刑施展下來,父親恐怕會冤死在牢裏。


    至於他的命格、身世,還有誰能比自己更清楚?想罷,關素衣搖搖頭,繼續朝前走。父親說的果然沒錯,後宮與朝堂一樣,皆紛爭不斷,此前皇上心魔未除,於是對孕婦和孩子頗為忌憚,這才未曾寵幸後宮嬪妃,反倒把太後的心養大了。最初,她或許隻是想膈應皇上,取得一定的心理平衡,因為自己過得不好,所以別人也甭想好過,卻沒料竟歪打正著,逼出了皇上的心魔。


    她看著皇上一天比一天瘋狂,一天比一天失控,想來應該很得意。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沒能感到滿足,一麵給後宮嬪妃下.藥,一麵在心靈上誘導掌控她們,讓她們視皇上如鬼怪。


    人人都覺得你不正常,人人都說你是異類,這樣的話聽多了,誰會好受?難怪皇上不願寵幸後宮嬪妃,他不僅忌諱自己的身世,也厭憎那些人的嘴臉。


    關素衣想了一路,已然明白今後該如何行事。總而言之,她和皇上才是一條船上的人,餘者皆敵,不能采信。胡思亂想間,長樂宮到了,她畢恭畢敬給太後行禮,然後假裝心不在焉地坐下,話不多說,眼不亂看,問什麽答什麽,仿佛十分乖順,雙手卻握成拳頭,泄露了內心的恐懼與忐忑。


    太後對她的反應很滿意,態度也就和藹起來,笑嗬嗬地說了許多話。少頃,皇後徐雅言帶著六皇孫前來請安,在太後下首坐定後意有所指地問道,“關容華既已入宮,想來你父親那樁案子便不了了之了吧?”


    什麽叫不了了之?豈不是暗指父親的確犯了死罪,卻因自己以色侍君的緣故被開釋了嗎?關素衣頭一次對某個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感,當即冷道,“回娘娘,案子並未不了了之,如今還在徹查。家父手裏握有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那九樁命案均為冤案,罪魁禍首早晚有一天會被繩之以法。家父行端坐正,俯仰無愧,就算對薄公堂也不怵,隻怪某些人公報私仇,栽贓陷害,汙了頭上的官帽,也汙了青天明鏡。”


    她略微停頓片刻,又道,“臣妾入宮之前依稀聽說娘娘的兄長也被卷入一樁人命案子,也不知是誰胡亂造謠,竟說令兄長肆意開挖上遊河道,保住了自己治下的郡縣不受水災殃及,卻使下遊數萬民眾被洪水淹沒,或命喪黃泉,或流離失所,真是慘絕人寰。臣妾一聽這話就是假的,世上哪有那等禽獸不如的東西,隻顧自己政績,卻視黎民百姓為螻蟻。倘若真有這樣的孽畜,不說百姓如何痛恨咒罵,就是老天爺也得降下雷霆劈死他。”


    眼見徐雅言臉色變得鐵青,她繼續道,“然而,臣妾聽聞令兄長自幼飽讀聖人之言,不但才華出眾,品德亦十分高潔,又哪裏會做下那等天打五雷轟的惡事,可見謠傳半分也信不得。娘娘莫憂心,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待皇上徹查下來,定會還令兄長一個清白。”末了傾身一拜,語氣篤定,表情誠懇。


    徐雅言被她一口一個畜生地罵著,心裏氣得要命,偏偏還得微笑道謝,本就對她懷有七分不喜,現在竟變成十分。她朝太後看了一眼,目中流露出焦慮的神色,可見對自己兄長的事亦很清楚,這是求太後救命來了。


    太後想把六皇孫過繼給皇後,自然不怕她惹麻煩。有麻煩才抓得住把柄,抓住了把柄才好掌控。她略一思忖便決定應下來,於是準備把關素衣打發走,偏在此時,三位皇子妃帶著各自的孩子前來請安,將太後團團圍在中間奉承。


    攆人的話不好張口,太後隻得衝皇後使了個眼色,讓她少安毋躁。


    關素衣被眾人擠到一邊,卻也沒覺得不自在,端起茶杯淺飲一口,然後拿起糕點啃食。她能感覺到長樂宮裏的暗潮洶湧,皇位隻有一個,皇孫卻很多,且個個背景雄厚,隻因六皇孫聰明伶俐,懂得討好太後,便把儲君的位置讓給他,其餘人哪能甘心?


    隻要皇上一天不點頭,幾位皇子妃之間的爭鬥便不會停歇,而皇後被夾在幾大勢力之間,早已成了最危險的那一個。可憐她已站在風口浪尖卻不自知,還當未來多光明呢。


    思及此,關素衣垂眸暗笑,笑罷又微微發冷。


    恰在此時,殿外傳來“皇上駕到”的通稟聲,眾人連忙停下明爭暗鬥,走出去迎接。如今誰能獲封太子,全在皇上一念之間,向來對他避如蛇蠍的皇子妃們也不矯情了,上趕著巴結起來。


    聖元帝並未掩飾自己對夫人的寵愛,走過去將她拉起來,安置在身邊,這才擺手讓眾人免禮。太後穩穩當當坐在主位,問道,“皇上,日前哀家問你那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眾位皇子妃全朝他看去,眼裏是毫不掩飾的熱切與野望。


    聖元帝握住夫人白皙的小手,語氣散漫,“朕還在考慮。幾位侄兒都是可造之材,年歲又還小,此時便立儲君未免有些草率。”


    除了大皇子妃,其餘兩位皇妃均暗暗點頭。


    太後唯恐夜長夢多,還想再勸,卻聽皇上繼續道,“這樣吧,先把老三、老五、老六,分別交予沈婕妤、盤婕妤和皇後撫養,等他們年歲再大些,顯出脾性與才能,朕再定奪。”


    這種安排看似合情合理,實則徹底將三位皇子妃割裂開來,又離間了她們與太後的感情,更讓沈婕妤所代表的地方豪族、盤婕妤所代表的九黎貴姓、皇後所代表的新興權貴,各自站了隊。而被排除在外的世家定也不甘落後,少不得使些手段搶奪機遇。種種勢力均被孤立,形成互相牽製,互相打壓,互相平衡的關係,暫且穩住了朝堂。


    而在奪嫡的過程中,皇上完全可以作壁上觀,待幾大勢力彼此爭鬥削弱,他便能慢慢掌控全局。


    哪怕有人看透了他的意圖又能如何?利益就擺在那裏,你不去爭搶,多的是人取而代之。至少另外兩位皇子妃對他的安排極其滿意,已跪在地上謝恩了。太後也說不出反對的話,無論哪個上.位,都是她嫡親的孫子,她不能為了六皇孫就把其餘人摁死在原地,平白寒了幾位兒媳婦的心,也寒了她們背後站立的幾大貴姓。


    左思右想,太後終於點頭道,“那便照你說的辦吧。”


    聖元帝感覺到夫人撓了撓自己掌心,不免微笑起來,而大皇子妃和徐雅言則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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