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素衣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挾持她的聖元帝已快步走上前,取下牆上的畫查看。他輪廓深邃的臉龐隱藏在黑暗中,看不見表情,握著畫框的手卻微微顫抖,顯然正壓抑著劇烈的情緒。


    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昏暗的光線困擾,他在殿裏來回走動,尋找光源,急促而又淩亂的步伐昭示著內心的動蕩。他終究難以忍受佛堂裏的逼仄與黑暗,想把畫放下,又找不到幹淨的所在,尋了兩圈才將目光對準後怕不已的關素衣。


    “幫朕拿著。”他嗓音沙啞。


    關素衣連忙跪坐起來,雙手接過版畫,平穩擺放在膝頭。


    聖元帝走到一麵牆壁前,用力扯落牆皮。原來這座佛堂並不是沒有安裝門窗,而是全被木板釘死,隻要卸掉它們,無數金黃的光線便爭先恐後地投射.進來,濃烈的檀香與腥味全朝窗外撲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卻清新的空氣。


    從地獄到人間,不過片刻而已。關素衣微微眯眼,竟有了落淚的衝動。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萬丈光芒的掩映下朝她走來,將她再次籠罩在陰影裏。她立刻收斂情緒,畢恭畢敬地呈上版畫,然後飛快掃了周圍一眼。


    沒了黑暗的掩蓋,宮室內的情景比她之前所見更恐怖無數倍,地上幾乎鋪滿鮮血,早已將她的繡鞋和裙擺打濕,赤紅色澤慢慢暈染著淡藍布料,看上去觸目驚心。她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更為驚駭。


    與她一身狼狽比起來,穿著黑色深衣的聖元帝似乎十分正常,但他每走一步便會在地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浸透鮮血的腳印,厚重衣擺流淌著某種濃稠而又刺目的液體。


    這哪裏是佛堂,而是血池地獄,眼前這人分明是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關素衣拚命壓抑住內心的恐懼,也更為明白自己的生死劫難恐怕還未過去。她垂下眼瞼,不敢亂看,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你怎能肯定,”聖元帝盯著畫作,沉聲問道,“這人是在剖腹取子?”


    關素衣如實答話,“畫中的女子已是遍體鱗傷,命在旦夕,根本沒有餘力產下孩子。除了自己剖開肚腹,把孩子取出來,她沒有別的辦法。這事在你們男人看來或許很不可思議,但身為女子,我卻能理解她的心情。若換做是我,麵對同樣的險境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母愛之偉大遠超世人想象,她們願意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如果畫中的女子是皇上生母,那麽多說對方幾句好話總不會錯。


    她的猜測顯然是正確的,男人布滿戾氣的臉龐正慢慢柔和下來,赤紅雙目浸出星點淚光,似乎在隱忍著滿腔悲痛。


    “你怎知道她手腕上的傷口是自己割的,而非惡鬼啃咬所致?”他又問。


    “從畫上來看,這孩子的一隻腳還蜷縮在母親肚腹中,並未完全取出,而女子手腕上的傷口卻早已經存在,不是她自己割的又是哪個?取出孩子,自己卻快死了,若旁人沒能盡快施援,她總要想辦法讓孩子多活幾天。除了自己的鮮血,她恐怕找不到更好的食物。還是那句話,母親總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


    “孩子是母親的骨血,也是她們生命的延續。”說到最後一句,關素衣抬頭看了聖元帝一眼,然後愣住了。隻見對方捧著版畫靜靜凝視,深藍色的眼眸流出兩行熱淚,嘴唇開合,似要說話,卻因喉頭堵塞了太多哀慟,竟難以成言。


    從嘴型判斷,他應該是在呼喚“母親”,一聲、兩聲、三聲……然而那人卻早已不在,他的思念與熱愛,竟不知向誰訴說。


    關素衣眼眶一熱,差點掉淚,隨即埋下頭,等待最後的宣判。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該說的都說了,能不能活著回去全看這人心情如何。


    聖元帝沉默了近兩刻鍾才啞聲詢問,“會念往生咒嗎?”


    “會。”關素衣飛快答道。


    “那就念吧。”他扯過蒲團,盤膝坐下,雙手捧著版畫,似乎在專注凝視,又似乎魂魄已經離體,不知去了何處。


    關素衣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用緩慢而又輕柔的嗓音吟唱往生咒,一遍之後又是一遍,足足重複了二十一遍才停下。據說日夜各吟唱往生咒二十一遍就可消滅四重罪、五逆罪、十惡業,現世一切所求均能如意獲得。畫中的母親為孩子承受了那樣巨大的痛苦,惟願她下一世平安康泰,無憂無慮。


    放下負累,破除心魔的聖元帝從未如此輕鬆過。他坐在灑滿鮮血和陽光的宮室裏,靈魂已疲憊到極點,卻又透著一股沉靜。耳畔不斷傳來輕柔的,帶著獨特韻味的咒文,令他不受控製地合上眼,慢慢安睡過去。


    發覺聖元帝坐著睡著了,關素衣停下念經,表情茫然。沒得到允許,她自然不敢離開,但跪久了腿腳難免有些麻木,便想站起來伸展一下。她剛直起腰,就見一名黑衣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用口型無聲命令,“繼續念。”


    關素衣無法,隻得壓低音量繼續念往生咒,瞥見睡得極沉的聖元帝,苦中作樂地暗忖:就當替這暴君超度好了。


    半個時辰後,聖元帝悠悠轉醒,藍色眼眸哪裏還有一絲戾氣,全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一名黑衣人立刻呈上一封密函,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關素衣無意打探,忍了又忍,終是不怕死地詢問,“敢問陛下能否給臣婦一壺茶水?要涼的,臣婦的嗓子快冒煙了。”


    聖元帝似乎勾了勾唇角,擺手道,“給關夫人上茶。”


    改口叫關夫人,那密函裏應該是關家祖宗十八代的信息。關素衣了然,卻並不感到憤怒,願意在自己身上花費精力,可見對方已打消了殺人滅口的念頭。她暗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灌下三杯涼茶,這才感覺好些,然後又倒三杯,小口小口啜飲。


    聖元帝坐在對麵,將她從頭到腳打量數遍,眼裏滿是興味。


    一壺茶水喝完,關素衣恭敬道,“陛下,臣婦誤入禁地,請您恕罪。葉婕妤還在甘泉宮裏等待臣婦覲見,能否容臣婦先行告退?”她掌心沁出一層細汗,心知自己是生是死,全在對方一句話之間。


    聖元帝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當她頭皮發麻,幾乎快繃不住時才甩了甩袖子,“去吧。”


    關素衣心髒劇烈跳動,表麵卻平靜無比,本打算磕頭謝恩,看見地上半凝固的血水又不得不停住,改為深深鞠躬。出了殿門,她長出一口氣,正準備離開,卻見一名黑衣人捧著一個精致的匣子走出來,“這是陛下送給葉婕妤的禮物,必要她當場驗過才成。勞煩關夫人幫忙捎帶。”


    關素衣雙手接過,對著殿門再次鞠躬,這才在另一名內侍的帶領下前往甘泉宮。她一路走一路思量,實在想不明白葉婕妤為何要置自己於死地。她是葉蓁的同胞姐妹,然而對方早在自己過門之前就淹死了,與自己根本無冤無仇。哪怕是為葉繁撐腰,頂多敲打幾句便罷,何至於借刀殺人?她們哪來那般大的仇怨?


    這個問題隻能由葉蓁本人來解答。自從那天被聖元帝揭穿,又灌了離魂酒,她便像個蕩.婦一般脫了衣裳在宮裏癲狂,太監、宮女,侍衛,全都忍受不了她的騷擾,奪門而逃,最後她隻能抱著床柱摩擦了一整晚。


    翌日醒來,她終於明白什麽叫做羞憤欲死,原來羞恥到極點的時候,竟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隻是個供人取樂的小醜,蹦躂來蹦躂去,自以為光鮮,實則早就被貶得一文不值。


    更可怕的是,打那之後,聖元帝依然會來甘泉宮,見她難堪沉默,還會讓她繼續緬懷趙陸離,說自己很喜歡她的表演,生動而又有趣。但這絲毫不能拯救葉蓁,反倒讓她陷入更深的絕望與恥辱。


    她受不了聖元帝的戲耍輕賤,更害怕將來被千刀萬剮,無奈之下隻能分別寫信向父親和趙陸離求助。葉全勇自身難保,哪裏顧得上她?趙陸離更狠,竟直接與她恩斷義絕。


    本就瀕臨崩潰的葉蓁受不住刺激,當場便發起狂來。趙陸離想扔掉她開始新的生活?甚好,那她就毀掉他在乎的一切!請封誥命?追封還差不多。


    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鎮北侯夫人抵達甘泉宮,葉蓁擺手道,“把茶點撤了,去禦書房通知趙侯爺,就說關氏失蹤了,讓他自個兒找找。”


    詠荷躬身領命,剛走出殿門就見一名容貌絕俗,氣質高華的女子緩步而來,言明自己便是鎮北侯夫人,雖繡鞋和裙擺沾滿血跡,卻半點不見狼狽。詠荷大感驚異,麵上卻絲毫不露,把人帶進去拜見娘娘。


    行禮過後,關素衣將沉重的匣子放在案幾上,溫聲道,“方才誤入禁地,衝撞了皇上,這才來晚一步,請娘娘恕罪。此乃皇上送給娘娘的禮物,說是讓娘娘親啟。”


    葉蓁明知事情不妙,卻無法推脫,打開盒蓋往裏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關素衣也被駭住,卻因刺激太多,腦子早就木了,隻穩穩當當坐在原位。


    匣子裏並非什麽禮物,而是將她帶去佛堂的那名內侍的首級,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然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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