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誌此人最擅長就時政發表策論,又因筆力強橫,每每都有震耳發聵的論點。要駁倒他並非易事,所幸關素衣上輩子發配別莊後無事可做,日日夜夜均在鑽研學問,二人真要在文壇上較個高低輸贏,其結局誰也說不準。


    尚崇文仿寫的策論題為《儒法》,經過關父反複修改後,刪減了很多與新法相互衝突的地方。而徐廣誌這篇風靡了整個上流圈子的策論題為《儒與法》,完全沒經過刪減,其主旨是法為德輔,一國律法地製定,當以禮教和道德為主,再施以法律相輔,官員審案量刑的基準先是道德禮教,後才是國法,二者若相互衝突,自是道德禮教為重,國法為輕,這便是所謂的“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


    隨即在行文中一步一步深入,相繼提出親親得相首匿、八議、官當、上請、準五服以製罪、十惡等論點。親親得相首匿暫且不提,八議、官當、上請,確為特權階級規避法律製裁提供了絕佳工具,可說是完全推翻了皇上之前提出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論調。而準五服以製罪論則是建立在血緣親疏遠近的基礎上,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父權得到極大鞏固,而女子卻成為最卑微的存在,不可忤逆父親、夫君,甚至兒子,受到戕害除了忍耐,斷不能反抗。


    妻子狀告夫君形同死罪,孩子狀告父母亦如此,所有家庭都被壓迫在父權之下,從此前的“嚴刑峻法”轉變為“竣禮教之防”,將儒家思想對人民、鄉黨,甚至國家的影響力擴至極限。


    可以想見從中得到最大實惠的禮教大家長和特權階級們是如何歡聲雷動,全心擁戴。這篇文章是他們的喉舌、利刃,是宗族對抗國家,禮教對抗律法,特權階級壓迫百姓的最佳代言。稱它為“奇文”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關素衣反複研讀,眸光早已冷透,蘸了蘸濃稠的墨汁,緩緩落筆,“德為私德,法為公法。治國當以私為慮或以公為先?社稷為公,蒼生為公,而個人為私,孰輕孰重此乃世人皆知之理。德主法輔,又可解為私上公下,私重公輕,此乃本末倒置,逆施妄行。徇私枉法四字,必先心懷私欲,後枉顧法度,法亂則民殤,民殤則國亡……”


    將開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她越寫越順,慢慢竟入了迷,已是耳不聽目不視,完全沉溺進去。


    金子和明蘭默默守著她,眼看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這才走上前提醒,“夫人,該歇會兒了……”


    話未說完已被她不耐煩地打斷,“收聲,出去,關門!”


    金子還想再勸,卻被明蘭死活拽出去,提點道,“小姐寫文章入迷了,咱們就在外麵守著,誰也別進去打攪。若是斬了她文思,”話落在自己脖子上劃拉一下,陰測測地補充,“你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她能記恨你好幾年!”


    原來夫人也有文人的臭脾氣。金子大感意外,卻也有些好笑,忙捂住嘴,擋在門口,表示絕不會讓人進去,又派了銀子去前廳報信,請老夫人和二夫人無需再等,先用膳吧。


    趙陸離帶著兩個孩子,借口給母親早晚請安,來了西府,沒能在餐桌上見到妻子,心裏頗有些煩悶。他輾轉問了好幾名仆役才得知夫人把自己鎖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其間粒米未進,杯水未飲,也不知在幹些什麽。


    “爹爹,您帶上這個食盒去看娘吧。”趙純熙將一個沉甸甸的食盒遞過去,擠眉弄眼,表情精怪。


    趙陸離莞爾,拍了拍女兒腦袋,叮囑她照顧好弟弟,這便去了書房,卻被金子和明蘭攔在門外,好說歹說才讓他靜悄悄地入內,看那麽兩眼。妻子已換了素色便裝,取下滿頭珠釵,隻將濃密青絲綰成一束,用發帶紮好,看上去十分簡雅。她正奮筆疾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銳氣,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濃鬱的墨香。


    她太過入神,連趙陸離如何推門,如何走近,又如何彎腰閱覽稿件都一無所覺。


    趙陸離本隻想略看幾眼,確定她安好就回去,卻沒料剛默讀了兩段就再也挪不動步。徐廣誌那篇策論,他自然也拜讀過,原還覺得字字珠璣、筆力萬鈞,此時卻恍然道——與妻子相較,他也不過爾爾!


    聲望直逼帝師與太常?自成一派,終為大家?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趙陸離連連搖頭,再去看奮筆疾書的妻子,竟覺得她萬分可敬。他沒敢出聲攪擾,更不提讓她停下用膳的話,隻把散落在桌麵上的文稿一一撿拾,按照先後順序擺放。


    這一寫便過了整整一夜,當天光大亮,晨曦灑落,關素衣才收起最後一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逆旅舍人?這是你的雅號?”一道沙啞男聲忽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你怎麽在這兒?”關素衣嗓音同樣沙啞。


    金子和明蘭聞聽動靜連忙打了熱水,端了熱粥進來,伺候主子洗漱用膳。


    “我守了你一夜。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倘若發表出去,必定撼動現有的律法體係,也將影響未來的刑律格局。素衣,我從來不知你竟才高若此!”趙陸離惋然長歎,似在為虛耗的往昔哀悼,又似為美好的將來慶幸。


    他總以為論起才華,葉蓁算是女子當中一等一的存在,然而現在回憶,她作的那些詩,吟得那些詞,除了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竟沒有半點意義。而素衣的所思所想,倘若沒有淵博學識、開闊眼界為基礎,怕是連看都看不懂,更何論參透、理解。若把葉蓁比為一本書,可以頁頁翻看;那她就是一片海,唯有潛入水底才能窺見一絲奇景。


    但關素衣的心扉已完全為他關閉,毫無動容地道,“那你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事要辦。”


    “你想把此文傳揚開去,打壓徐廣誌,為嶽父正名?”趙陸離斂去眼底的苦澀,溫聲道,“若是你相信我的話,這事便交給我來辦,你趕緊回房睡一覺,養足精神。”


    關素衣凝目看他一會兒,終是將厚厚一遝文稿交出去,疲憊道,“那便多謝了。”


    “你我本是夫妻,緣何如此多禮?夫君為娘子效力不是應當應分的嗎?”趙陸離麵上歡喜,心中雀躍,快速撫了撫妻子憔悴的臉頰,這便大步而去。


    午時,京畿各部尉的八字牆上分別貼了一篇長達數萬字的策論,起初隻有幾個路人在看,後來有人拊掌讚歎,當場謄抄,傳與同窗分享,看得人就漸漸多了,其中以法家學者為盛。


    徐廣誌主張法為德輔,該策論就反過來支持法主德輔,以公私論駁倒禮教論,以國之大義碾壓個人微言,其遣詞用句,辟裂行文,堪稱絕世超倫。其中又例舉許多實證以闡明親親相隱、八議、官當之危害,均為遠近聞名的慘案,譬如桃花村村民包庇子侄,為禍四方,終被朝廷全村屠滅案;譬如為父報仇互相砍殺以致兩族俱亡案;譬如前朝官官相護,蒙蔽君主,終致亡國案……


    字字皆現血光,句句皆流苦淚,當朝權貴尚且毫無動容,過往百姓卻在聽了法家學者的唱念後莫不跪倒痛哭,大罵為官者欺壓百姓,徇私枉法!什麽八議、官當、上請,全他娘的是為自己犯法找借口,連皇上違法都要受刑,他們卻能用錢財、爵位相抵,殘殺平民隻需繳納足夠銀兩便能撇得一幹二淨,可曾把百姓放在眼裏?可有將他們當人看?


    好哇,這篇策論說得好,立法之宗旨在於愛民護民,在於彰顯公平維持正義。國法為公器,人命大過天去,不應被某些人的私欲掌控。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匹夫匹婦,都得遵紀守法,安於本分,這才能共創盛世,同舉偉業。


    “說得好!”文人士子皆在沉默,平頭百姓卻都熱烈鼓起掌來。什麽叫奇文?真正貼合民心,順應天道,為苦難百姓伸張正義的,才有資格叫做奇文,餘者皆為權貴喉舌,豪門鷹犬罷了!


    犀利而又切入要害的批駁過後,此文又以“如何立法、修法”展開討論,就現有的各種法律形式,既刑、法、律、令、典、式、格、詔、誥、科、比、例等一一進行詳述,表明立法應先立骨,再塑性,後添加血肉。


    立骨當以不同類別分門架構,不可一蹶而就,既民有民法,官有官法,稅有稅法,地有地法等;塑形當以現今國勢為基準,完全貼合當下政局與民情;血肉乃古往今來的大小案例,記錄在冊後可作後世量刑之圭臬,不憑主觀臆斷。


    零零總總,條條款款均詳略得當,用詞精準。百姓聽不懂這段,依然覺得十分厲害,不免連連叫好。那些法家學者卻已經熱血沸騰,群情激動,紛紛在街邊的書肆裏買了紙筆謄抄。


    一位負責修法的官員拊掌朗笑,“好好好,老夫終於知道聖上命我等修法,我等卻為何力不從心了,原是骨頭沒立起來就忙不迭地往上添加血肉,怎能不垮塌?逆旅舍人真乃國士,皇上當以尊師大禮迎入朝堂!”


    此文現世不久,再無人討論徐廣誌如何如何,而他先前積攢的文名,被衝擊得涓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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