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父還是頭一回看見作風如此狂放不羈的女子,素來淡定的表情都有些繃不住,糾結許久才朝女兒看去,欲言又止。老夫人亦尷尬不已,一會兒垂頭咳嗽,一會兒抬頭望天,一會兒又轉過臉盯著長公主形似男子的背影猛瞧,直到她消失在轉角才吐出一口濁氣。


    過道裏沒開天窗,隻在牆壁上點了幾盞燈燭,一股濃鬱的桐油味兒夾雜著血腥氣經久不散,令人頭暈。關素衣不耐煩在天牢裏多待,率先朝前走去,徐徐道,“長公主殿下乃惜花之人,卻無磨鏡之好,你們大可放心。”


    老夫人臉頰漲紅,半晌無語,關父緊張地看了看趙純熙和趙望舒,斥道,“你這孩子渾說什麽,還不快進去探望你夫君!”


    “娘,什麽是磨鏡之好?”趙望舒傻不隆東地詢問,卻被自家姐姐捂住嘴,狠狠瞪了一眼。


    關素衣渾身發麻,無論聽多少次,還是受不了趙望舒親熱無比又帶著轉音的這一聲“娘”,像上輩子那般叫母親或關氏不好嗎?她勉強扯唇,淡淡道,“就是打磨銅鏡的意思。好了,快進去看你爹吧。”在孩子們麵前說這種不合時宜的話,的確是她失當,下回定要注意。


    “是啊,爹爹還等著咱們呢,快些進去。”趙純熙連拉帶拽地將弟弟拖走。


    穿過狹窄而又昏暗的過道,盡頭便是開闊的地宮,四麵牆壁鑿出許多隔間,用鐵柵欄圍住,每一個隔間都關押著囚犯,或一二人不等,或數十人之多。還未看見爹爹,趙純熙和趙望舒就先看見了昨日被帶走的劉氏、宋氏等人。


    她們擠在一所監牢內,皆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本還鮮亮的布料如今已染了斑斑血跡,看來曾被用過刑。宋氏形容最為淒慘,外層的衣裳已被剝除,隻穿著一件浴血單衣,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臉頰偏向過道的方向,目中神光已散盡,唯餘死氣。


    哪怕懵懂如趙望舒,隻看她一眼也立刻意識到,這人快要魂歸地府了。


    “熙兒,望舒,你們來啦?快救救外祖母!”看見兩個外孫,劉氏連忙撲到牢門邊大喊大叫,其餘人等亦爬起來磕頭,其中隱約還夾雜著葉繁的聲音,“熙兒,望舒,我與你們爹爹可是定了親的,雖未過門,也算半個趙家人,你們不能丟下我不管啊!老夫人,婆婆,您快救救我吧,日後我定然好生伺候塵光,好生照顧兩個孩子,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還不成嗎……”


    哭泣聲、哀求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仿若鬼哭狼嚎,魔音穿耳,把姐弟倆嚇個半死,不由縮進角落裏瑟瑟發抖。關素衣目不斜視地走過,淡道,“自作孽不可活,一拉一踩已經兩清,從此葉、趙兩家再無瓜葛,隻管進去看你們爹爹。”


    兩人像吃了定心丸,連忙墜在繼母身後,模仿她的樣子直視前方,從容走過,終於在最深處的監牢裏看見了父親。


    趙陸離早已聽見此起彼伏的求救聲,心知定是家人來探望自己,已站在門邊引頸眺望。他萬沒料到葉老爺除了帝師彈劾的三十二條罪狀外,另犯大小罪孽無數,且還牽扯前朝皇子與薛賊,又暗中謀奪皇室寶藏,當真是欲壑難填,膽大包天。


    前往廷尉府自首之後他才聽說這些事,當即就驚出一身冷汗,又聞帶隊搜尋藏寶圖的將領乃周天,越發感到絕望。原隻是為“亡妻”母族盡一份心力,卻不想竟把橫殃飛禍帶給家人,倘若他們出了絲毫紕漏,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既當不了好夫君,亦做不了孝順兒子,更不是合格的父親,他還活著幹什麽?不如一頭碰死在牢裏!


    索性慌亂中他想到了過門沒多久的新夫人,想到她那錚錚傲骨與凜然正氣,不免精神大振。是了,夫人早就分了府的,還說要另辟一側正門,另掛一塊牌匾,如此,趙家的命數就不是係在他一人身上,還掛了二弟的名號。鎮北侯垮了,二弟還是堂堂征北將軍,周天怎麽著也得給他幾分薄麵。


    原來分府不僅是為了撇清葉家人,還為了避免有可能招致的災禍。她那時不就警告過他嗎,說葉家女眷也有可能涉入案情,讓他趕緊把人送走。但他卻一意孤行,最終連累了家中老小。


    他怎能如此糊塗?若是沒有夫人,恐怕把所有親族都害死了!


    慶幸間,關素衣已領著一群人走到近前,他連忙抹了抹通紅的眼角,啞聲道,“夫人,你來了。”看見老夫人和關父,連忙彎腰作揖,“兒子見過母親,小婿見過嶽父大人。”


    關父上下掃他一眼,沒好氣地道,“皇上隻讓你協助查案,並非收監,然你早年闖了大禍,招來許多宿世仇怨,有人故意扣著你施刑,我上下打點也未能完全開脫,也是無法。你自己造的孽,心裏應當有數,且安生待在此處,等案件了結,他們便會放你出去。”


    趙陸離羞愧拱手,“勞嶽父大人替小婿周全,小婿拜謝,日後定當悔罪自新,棄惡從善。小婿罪孽深重,這鎮北侯的爵位原就不該得,榮華富貴也不該享,而今身陷囹圄,受了重刑,反倒自贖一二。人活於世,來也幹幹淨淨,去也幹幹淨淨,然我行差踏錯,血腥滿手,落得今日下場心中倒也無怨,卻有悔,有愧,悔不善待夫人,愧不照全族親,待出了監牢,當舍過往,惜今朝,盼來日,把趙家重新撐起來。還望嶽父大人替小婿做個見證。”


    關父欣慰道,“你若真能改過,也不枉依依裏外操持,擔驚受怕一場。日後我便看著你如何表現,倘若再犯渾,我關家頭一個不饒你。好了,你們一家人難得團聚,便抓緊時間說會兒話吧,我稍後有事要辦,不得不先行一步。老夫人請。”他彬彬有禮地衝老夫人作揖。


    老夫人忙還了一禮,口中不斷道謝,直把人送到走廊盡頭才一麵擦拭眼淚一麵走回來。遇見葉蓁,兒子倒黴了半輩子,娶了素衣,卻真是否極泰來,蒼天開眼啊!


    趙陸離極想去拉夫人雙手,瞥見自己髒汙的指尖又退怯了,羞愧不已地道,“昨日周天抄撿趙府,夫人沒受驚吧?夫人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隻恨我閉耳塞聽,一意孤行,差點害了你們。我有罪!”


    關素衣還未開口,趙純熙和趙望舒已雙雙擠到牢門邊,伸手去抱他,哭道,“爹爹,錯不在您,都是葉家人不好。您不知道,他們真狠,想讓咱家替浩哥兒填坑……”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昨日種種交代清楚。


    趙陸離驚出一身冷汗,呆愣半晌才緩緩跪倒,納頭便拜,“夫人對我趙家的大恩大德,不說來世,今生我定糜軀碎首,傾力相報。”磕完又勒令兩個孩子,“還不快謝謝你們母親?”


    趙純熙和趙望舒絲毫也不勉強,齊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噙著淚喊“娘”。老夫人欣慰至極,連帶的對趙純熙的惡感都消去不少,口裏不斷呢喃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破鏡亦能重圓”等語,淚珠汩汩而落。


    關素衣頭一次體會到手足無措的滋味兒。她寧願這家人像上輩子那般疏遠她,冷待她,甚至迫害她,也受不了他們誠心誠意地悔過,殷勤熱切地靠近。她能分辨真心假意,於是也就越發為難。


    她做不到對一群尚且無辜的人動手,何況其中兩個還是半大孩子。如果真能不顧道義、落井下石,她與葉家人有何兩樣?為了仇恨而葬送良知,甚至迷失本性,自甘墮落,她怎麽對得起關家家聲?怎麽對得起祖輩遺訓?又如何擔起“問心無愧”四字?


    罷了,他們若是真心悔過,她就恪盡本分,安守家宅;他們若心懷叵測,她便奮起反擊,寸步不讓。一切但憑時間做主。


    這樣想著,關素衣總算恢複鎮定,心情複雜地拉起趙純熙和趙望舒,又避開趙陸離的跪拜,讓小廝給他上藥包紮,擺放吃食。


    ----


    長公主出了天牢本打算回府,想了想,又遞了牌子入宮麵聖,剛踏入禦書房準備行禮,就見皇帝黑中泛藍的眼眸直勾勾看過來,最終停留在她指尖上。


    她咧嘴一笑,語氣惡劣,“怎麽,本殿這手指是金子做的不成,叫皇上那般稀罕?”末了湊到鼻端嗅聞,陶醉道,“靡顏膩理,軟玉溫香,好一個傾城傾國的絕世佳人!忽納爾,你果然夠兄弟情義,搶了別人的媳婦便送了一個更好的過去,當了皇帝,連胸襟都開闊不少,本殿佩服!”


    聖元帝早已得了密報,知曉趙陸離已與夫人和好如初,趙家老太太還一個勁兒地念叨什麽“破鏡重圓,闔家歡樂”等語,叫他又焦躁,又嫉恨,又難捱,竟陡然興起殺人奪妻的想法。


    目下被長姐不陰不陽地刺幾句,他按捺許久的怒火差點噴發,恨不得把自己連同他人全都燒成灰燼。但他畢竟是皇帝,懂得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忍了又忍才勉強壓下狂暴的心緒,沉聲道,“不管皇姐信是不信,朕從未搶奪過他的妻子。當年朕奇襲燕京,途中在趙家莊休整,遇見葉蓁,認出她就是救過朕的女子,於是略說了幾句話,不知如何被趙老侯爺撞見,生了誤會。他那性子你也知道,與葉全勇一般無二,竟賄賂兵士,在整裝行囊時把未著寸縷的葉蓁塞進去,翌日拔營奔襲,傍晚已去到千裏之外,再次紮營時朕才發現帳裏多了一個女人。皇姐您說,朕是該把她退回去還是扔掉?”


    救命之恩不能不報,兄弟之妻又不可沾染,誰也不知道當時的聖元帝有多惱火,又是怎樣一番左右為難,進退維穀。這些往事,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現在卻不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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