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驚蟄樓內,一名小廝跪在床邊低喊,“大少爺,時辰不早了,您還要去正房給夫人請安呢。快醒醒啊大少爺,大少爺?”


    “吵死了!你給我滾出去!”趙望舒迷糊中便是一個枕頭砸過來,將那小廝嚇得倒退幾步。躊躇片刻,他又硬著頭皮喊道,“大少爺,夫人這會兒正等著您呢,您若是再不起來,咱們這些奴才就該擔一個伺候不力的罪名了。”


    “關氏關氏,什麽都是關氏說的,真煩人!”趙望舒徹底睡不著了,頂著一頭亂發爬起來,憤憤道,“她自個兒都說了不會管我和姐姐,我還湊上去幹嘛?況且姐姐也說我們並不需要搭理她,隻管多多親近外祖父和大姨母。她關家再厲害,能厲害得過婕妤娘娘?能厲害得過國丈?我外祖家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趙望舒鼻孔朝天地哼幾聲,這才光著腳下地,咕嚕咕嚕灌了幾口茶水。他從小到大隻懂得吃喝玩樂,腦子許久不用便越來越混沌。昨日葉家發生那樣大的事,他竟絲毫未曾多想,隻以為報予皇上知曉,他自然會派人去查,隻等把賊子抓住就算完了,對葉府並無影響。故此,當趙陸離和趙純熙憂心忡忡,輾轉難眠時,他卻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照常吃,睡,玩耍,還為擺脫關氏的“折磨”而暗喜不已。


    小廝也是個沒見識的,遲疑道,“那咱們往後都不去正房了?都不用給夫人請安了?也不用去她那裏做功課?”


    “去個屁,讓她自個兒玩去吧!”趙望舒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幹淨,穿戴整齊,嬉笑道,“去街上給夫子沽幾壇烈酒,告訴他我今日不去族學,讓他幫忙周全一二。沒有關氏整天管著、扣著,我總算是活過來了!走走走,咱們去西街看人鬥狗去!”


    小廝雖有些忐忑,想想葉家最近幾日的榮寵又放下心來,自去集市沽酒不提。


    蓬萊苑裏,趙純熙早已清醒,目下正坐在梳妝台前打扮。不用去正房和正院請安,也不用跟在關氏左右學習俗務,她竟覺得迷茫不已,盯著銅鏡裏模糊的麵容,慢慢有些癡了。


    荷香與雪柳將珠釵、耳環、手鐲等物一一戴在她身上,不停誇讚,“小姐長得越來越美了,這樣的品貌才學,何愁將來婚嫁?隻要侯爺透個口信兒出去,冰人怕是會把趙府的門檻踩塌。”


    趙純熙扯了扯嘴角,吩咐道,“你倆指派幾個耳目靈便的雜役到街上去,看看今日有沒有關於葉家的風言風語傳開。我心髒噗通噗通狂跳,難受得緊,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雖貴為葉府嫡親外孫女,她昨日也沒能探聽到多少內情,隻知紅珊瑚碎了,娘親去找皇上申訴卻不得其門而入,出宮時軍隊已盡數撤走,衙門裏的官差亦作鳥獸散,原本以為捅破天的災禍,入宮一趟竟變成了一地雞毛,且自個兒拿起笤帚清掃清掃也就作罷。


    趙純熙越往深處想,越覺得諸人反應十分異常,尤其是皇上,竟半點兒關切、安撫之意也沒有,與傳言中獨寵娘親的那個他完全不符!


    “怎麽會這樣?不應該啊!”她靠倒在椅背上,把關素衣斷言葉家必遭打壓那些話翻來覆去咀嚼多遍,終覺如履薄冰、遍體生寒。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坐在窗邊,借著晨光翻閱鎮西侯送來的幾本書冊,嘴角微彎,很是愜意。明蘭站在院外引頸眺望,見卯時過了,便憤然道,“仗著葉家得勢,那兩個果然都不來了!”


    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聞聽這話暗暗翻了個白眼,腹誹道:人葉府才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婕妤娘娘的肚皮裏沒準兒已經懷上小太子了,誰稀得親近你關家?帝師、太常,這名頭的確好聽,也沒見皇上賞你一件國寶玩玩?燕京裏的人家,誰權勢滔天,誰徒有虛名,平日裏看不出來,臨到爭鋒相對便清楚分明了,你抬舉婢子壓人家嬌養的千金,人就直接降一尊神佛下來,一指頭就能碾死你!


    其餘幾個丫鬟婆子也都擠眉弄眼,私下作怪,待明蘭回頭望過來便假裝忙碌,心裏卻比劃開了:葉家那般勢大,連國寶也能當成陪嫁,有婕妤娘娘和皇上撐腰的葉姨娘還不得上天?到底是皇親國戚,哪怕做妾也比正頭夫人有臉麵,而正房既無寵又無勢,不是個久待的地兒,還是趕緊另謀出路吧!


    卻不知這種種醜態與陰暗心思早被窗邊的關素衣看了去,隻是懶怠搭理罷了。


    “明蘭別看了,收拾收拾去正院給老夫人請安。”她把書放回書架,對著銅鏡扶了扶鬢邊的簪花,這才緩步走了出去。


    上輩子她教導趙望舒時何曾動過戒尺,見他頑劣就將知識編成小故事,一麵循循善誘一麵耐心引導,勞逸結合,寓教於樂,終致他成材。而趙純熙那裏也未有片刻怠慢,俗務、人情、世故,乃至於政見,都一一為她分析透徹。她那華光縣主的爵位,她那權傾半朝的夫君,哪一個不是她苦心孤詣籌謀而來?臨到頭卻得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上輩子她能造就他們,這輩子自然也能置之不理,且看二人撲騰出多少水花。思忖間,正院已經到了,關素衣給老夫人行了禮,奉了茶,便坐在下首陪她說話。


    “望舒沒來?”老夫人看了看她身後。


    “方才派人去問,說是已經去族學了。”然而真相幾何,沒人比關素衣更清楚。趙陸離眼瞎,深愛的女人紅杏出牆,請來的鴻儒也隻是個徒負虛名的貨色,上輩子差點把趙望舒教廢。她使了大力氣才將那人換掉,最後反倒落下一身罵名。


    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她絕不會再幹,趙望舒是龍是蟲與她有甚關係?


    老夫人搖搖頭,語氣有些失望,“他許是被某些人蠱惑,意圖疏遠你,親近外家。他從小無人教導,難免有些不懂事,咱們慢慢掰正,總有一天會好的。”


    關素衣輕笑道,“葉家畢竟與他血脈相連,他多親近些本無可厚非。老夫人放心,該我盡的本分,我必不會推卸。”


    “你是個好的,我知道。”老夫人拍拍兒媳婦手背,轉移話題道,“今兒你弟妹要回來。她也是個好的,隻身體有些不便,你多擔待些。”


    阮氏要回來了?關素衣心裏一陣恍惚。對於這個弟妹,她了解的並不多,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連麵都沒見過幾回,忽有一日阮氏早產,不過片刻功夫就血崩而亡,待她回神人已經匆匆下葬,竟似一縷青煙,說散就散了。


    阮氏與趙陸離的弟弟趙瑾瑜相識於微末,一個乃邊關小吏之女,一個乃罪臣之後,因老侯爺惹了些麻煩,需得阮父從中了難,二人才訂下婚約。前些日子她因懷孕而上山還願,也有避免新夫人沾染自己晦氣的意思。


    說話間,外頭有人來報,說二夫人回來了,少頃便見一位小腹微凸的女子領著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走進來。老夫人一麵招手相迎,一麵去看大兒媳婦表情,生怕她被嚇著。


    阮氏不敢抬頭,隻推了推身邊的男童,柔聲道,“快給祖母和義母請安。”


    孩子名喚木沐,從姓氏上就能看出與趙家並無血緣關係,而是趙陸離同袍之後,因父母俱亡,親人失散,被寄養在侯府。趙陸離已認他為義子,卻無心思看顧,便讓阮氏帶在身邊。


    男童不愛說話,跪下來誠心誠意磕了三個響頭,叫老夫人喜不自勝。見慣了嫡親孫子的熊樣,她自然更稀罕木沐這種乖巧聽話的孩童,拉著關素衣介紹道,“這是你弟妹阮琳,滇西人士,今年比你還大個三四歲,性情溫婉柔順,你倆定能處得來。這是侯爺認下的義子木沐,從小不愛說話,也害怕見生人,你切莫怪罪。”


    經受過戰火摧殘的孩童總會變得格外沉默,這一點關素衣自然了解。她衝木沐招手喚道,“小木沐快過來,讓母親好生看看。”


    母親?木沐偏著腦袋看她,眼睛又圓又大,黑白分明,叫人心裏倍覺柔軟。關素衣眼角濡濕,難免想起木沐上輩子的命運。倘若記憶未曾出錯,這孩子半月後忽然發了高熱,不等大夫用藥便暴亡,隻得了一口薄棺下葬。


    這輩子她既然能重頭來過,必也讓木沐平安長大;至於阮氏那裏,該當盡心竭力,叫她母子均安。


    站在一旁的阮氏見嫂子隻關注木沐,並不搭理自己,麵上全無不滿,隻覺心安。她習慣了眾人驚懼鄙夷的目光,反而更喜歡嫂子的平常相待。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胸懷果然更為疏闊,也更體恤人心。這樣想著,她忍不住摸了摸占據自己大半張臉龐的藍黑色胎痣,嘴角瀉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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