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祖母,您可得給孫兒做主啊!”人還沒進院子,趙望舒的聲音就穿透窗欞,把懸掛在橫梁上的鸚鵡嚇得直撲棱翅膀。


    “這是怎麽了?誰欺負我的乖孫孫,叫祖母知道,定然打他板子!”老夫人杵著拐杖急急忙忙迎出去,雖臉色還有些難看,目中卻盈滿笑意。兒子不爭氣,她就把振興家族的希望放在孫子身上,平日裏難免偏寵了些,更看不得他受半點委屈。


    趙望舒撲到祖母懷中,撅著嘴嚷嚷,“是關氏。”話落把人拉進內堂,挽起袖子,抱怨道,“祖母您看,她打我!她還讓我在腕子上綁沙袋,害得我磨破好幾層皮,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姐姐騙了我,關氏一點也不好,我不要她當我母親,我要三姨母當我母親。”


    老夫人一麵查看孫子手腕和掌心的傷口,一麵衝管事嬤嬤揚了揚下顎,讓她去打聽情況,又有一名大丫鬟拿來金瘡藥、棉紗布等物給大少爺包紮傷口。


    趙望舒為了博得祖母憐愛,雖然不怎麽疼痛,嘴上卻咿咿呀呀叫得十分響亮,更皺著眉頭噙著淚珠,擺出不堪忍受的模樣。


    老夫人看著極為心疼,卻並未如他的願,把關氏找來申飭或責罵。關氏的為人,她還是很信得過的,旁的不說,單家教,那是全魏國一等一的好。關家乃儒學世家,更是仁德世家,誰都會有私心,誰都有可能對繼子繼女不利,唯獨關氏不會。她絕不會讓關家的百年聲譽砸在自己手裏。


    打聽消息的管事很快入內,附在她耳邊竊竊私語。趙望舒不停用眼角餘光偷瞄,發覺祖母的眉頭越皺越緊,便以為祖母定會為自己做主,於是繼續哭訴,“關氏好狠的心,我不要去她院子裏讀書了,日後姨母過門,我就搬去姨母隔壁的院子住,姨母會照顧我。她打小最疼我和姐姐,待我們十分真心,絕不是關氏可比。”


    “住口!”一直緘默的老夫人忽然怒了,用力拍打桌麵斥道,“什麽姨母姨母,待她過門,你隻能叫她姨娘。從來沒聽說有嫡子、嫡女不在主母身邊教養,反去親近一個妾室,你已經十一歲了,難道連這個都不懂?別一口一個關氏的叫,她是你母親,你必須敬著她,便是她打你罵你,讓你綁沙袋練字,那也是為你好,你且乖乖聽話。來人,把大少爺押去正房給夫人道歉,倘若他不願意,就讓他跪在門外,等夫人消氣了再送回驚蟄樓。”


    幾名身強體壯的管事婆子應聲入內,欲把大少爺押送回去。


    趙望舒驚呆了,直到被人架出去才醒轉,一麵猛烈掙紮一麵嚎啕大哭。婆子們不敢弄傷他,很快就鬆了手,他無處可逃,幹脆躺在地上打滾捶地,哀訴不已,什麽祖母不疼我了;我沒娘,現在連爹也沒了;姐姐騙人,關氏惡毒,存心折磨我;姨母快過門吧,隻有你真心待我雲雲,把全府的人都罵了進去。


    老夫人見他一副潑皮無賴的模樣,著實大吃一驚,仿佛今天才真正認識這個孫兒一般。


    “快把他拉起來。一不順心就滿地打滾,涕泗橫流,指雞罵狗,這是誰教他的?啊?究竟是誰教的?”老夫人怒發衝冠,幾欲仰倒。


    偏在這時,趙陸離和趙純熙追了過來,看見兵荒馬亂、沸反盈天的正院,臉色變得更為難看。


    趙望舒這副撒潑打滾的模樣,可不就跟劉氏一般無二?幾個時辰之前,她還在自己書房裏鬧騰,硬逼著自己答應了納妾。葉家除了蓁兒,怕是沒一個懂得“禮數”二字該怎麽寫,這也罷了,竟把自己好好的兒子也教成這樣。趙陸離心裏苦不堪言,卻沒地兒申訴,隻好走上前把兒子拽起來。


    趙望舒最懼怕父親,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連忙站起來,胡亂把眼淚擦掉,繼而露出膽怯的笑容。


    “去祠堂裏跪著,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出來。”趙陸離略一甩袖,就有兩名侍衛把髒兮兮的大少爺押下去。


    這回他再也不敢掙紮、打滾、捶地、哀嚎,隻一眼又一眼地去看姐姐,希望她能說幾句求情的話。趙純熙垂眸,假裝什麽都沒看見。一行人漸走漸遠,正院裏終於安靜了。


    “叫母親煩憂,兒子不孝。”趙陸離衝台階上的老夫人告罪。


    “你不孝的事多著,不差這一樁。”老夫人轉身回屋,冷道,“走了一個葉蓁,又來一個葉繁,葉家這是不打算放過我鎮北侯府啊!早年你鰥居,也沒見葉家擔心兩個孩子無人教養,而今你大婚,娶了賢名在外的關氏女,他們便硬塞一個庶女進來,這是幹什麽?你娶妻納妾竟不能由著自己,卻處處聽憑葉家擺布,要我說,你幹脆入贅葉家得了,就當我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孽子!”


    趙陸離無話可說,唯有沉默。趙純熙偷偷拽住他衣袖,以示安慰。


    老夫人長歎一聲,又道,“素衣是個好的,她若是我女兒,便是讓她嫁給販夫走卒也不會許給你。是我們趙府把關家害了,你若還有良心便好好待她,她現在或許可以觀望等待,但再熱的心、再暖的情,早晚也有冷卻的一天,屆時你就算想挽回也挽回不了。我言盡於此,你愛聽不聽吧。”


    對這個兒子,她早已沒了期待,略微提點幾句就命人備上厚禮,親自前去給兒媳婦道歉。倘若兒媳婦真的丟開手不管望舒,他將來哪還有前程可言。


    趙陸離心中有片刻慌亂,待要細思,那慌亂又消失無蹤,唯餘滿腔無奈和懊悔。


    ----


    關素衣與老夫人長談到半夜,礙於孝道,隻好把趙望舒這塊燙手山芋又接回去,所幸老夫人對趙純熙隻字不提,竟有丟開手,讓她與葉繁湊作堆的意思。一夜無夢,翌日,她打過招呼就回了關家,與祖父、爹娘通報侯府納妾的事。


    “果然是逃奴後裔,恬不知恥!哪有新婚未滿半月就納妾的人家,這擺明是作賤我們依依啊!若是當初我早些把依依嫁了,而今哪用受這等折辱。趙府和葉家真是欺人太甚!”仲氏氣得七竅生煙,倘若趙陸離和劉氏站在麵前,定然會被她撕成碎片。


    關老爺子一麵撫須一麵搖頭,直說趙家不懂禮雲雲。他為人正直,秉性木訥,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幫助孫女兒,心裏火燒火燎一般難受。


    關素衣並未指望母親和祖父,她是特地回來與父親通氣的。別看父親表麵文質彬彬,風光霽月,內裏卻自有乾坤。他學識淵博卻不迂腐,為人忠直卻不守舊,上可侍君下可恤民,與同僚亦關係融洽、互通有無,心機手腕樣樣不差。上輩子他錯失良機潦倒一生,這輩子便似蛟龍入海,必定大展宏圖。


    有父親在,關素衣什麽都不怕。她好聲好氣地勸慰母親與祖父,末了說道,“所幸我與趙陸離本無情誼,他要納妾不過是小事一樁,我把明芳也給他,叫他嚐嚐齊人之福。隻要關家不倒,隻要祖父和爹爹還能在陛下跟前說得上話,誰能拿我怎樣?我依然是侯府主母,無論趙陸離納多少姬妾進來,都動搖不了我的地位。隻是葉繁身份上有些特殊,葉家恐怕會請動葉婕妤替她撐腰。”


    關父心領神會,不以為意地擺手,“前朝後宮,陛下分得極為清楚。葉婕妤再得寵,牽扯朝堂之事她也說不上話。”


    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茶,關父嗓音漸冷,“她若是明目張膽地替葉繁撐腰,爹爹便讓葉家沒臉,且看誰的腕子更粗。”話落愛憐地摸摸女兒發頂,軟了腔調,“你安安心心地回去,萬事都有爹爹在。嫁進那樣一戶人家,不交心是對的,不交心才不會被傷心,不交心才能絕情。當然,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絕情斷義,但倘若真是無可奈何,咱們關家誰也不懼。”


    “你爹說得對。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趙家對你不仁,咱們也無需對他有義,隻維持個麵上情也就罷了。”關老爺子沒別的毛病,就是護短,事涉孫女兒,他完全可以六親不認。


    仲氏到底是女人,懂得後宅孤寂的可怕之處,將女兒拉到一邊,叮囑她盡量攏住夫君,切莫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關素衣表麵應諾,內裏卻不以為然,在家舒舒服服待了一整天,臨到傍晚才乘坐馬車回侯府。


    與此同時,文萃樓內的辯論還在繼續,這是第三場,因前兩場打出了名氣,這一回來的人格外多,也格外熱鬧。秦淩雲伴著嫂子李氏坐在老地方,聖元帝站在欄邊,看似雲淡風輕,實則目光緊緊盯著門外來往的馬車。


    眼看徐廣誌與對手走上高台,開始書寫今次的辯題,他終於按捺不住了,“鎮北侯夫人怎麽沒來?”


    不等侍衛答話,李氏就譏諷道,“她怎會有心情來?侯府出大事了。要換成我,先砍了趙陸離,再殺去葉家,叫那起子小人自食惡果!”


    得知關素衣竟陷入困頓,聖元帝眉頭緊皺,“怎麽還牽扯到葉家?究竟發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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