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滅六國,一統天下,奉行的便是法家思想,而法家重農,重兵,卻抑製商業的發展,並把儒家學者、縱橫家、帶劍者、患禦者、工商之民,此五類稱為五蠹,極盡輕賤打壓之能事。


    秦國滅亡之後又經曆幾百年的紛爭,諸侯國均效法始皇,意圖變法強兵,一統天下,故而也奉行重農、重兵的軍國主義思想。漸漸的,本就地位不高的商賈,竟變成了九流末的存在,某些時候,連富貴人家的婢仆都不如。


    葉家靠倒賣戰爭物資積累了大筆財富,便想走一個捷徑,迅速擠入上層社會。讓兒孫娶世家女顯然不可行,但讓女兒或孫女嫁入高門卻還有些希望,於是族中但凡出現容貌美麗的女子,葉家家主便會花費大力氣栽培,以期像呂不韋那樣囤積居奇,待價而沽。


    葉蓁憑借美麗的容貌獲得家主青睞,從小就為嫁入高門做準備,論心機、手段、才華,自是樣樣不缺。但商賈之家眼界終究有限,隻知傳授琴棋書畫與魅惑之術,竟不知真正的世家主母該學習的唯有掌管中饋一樣而已,餘者隻是點綴,可有可無。


    葉家的女兒可以為妾,可以為姬,甚至淪落風塵亦能過得如魚得水,倘若叫她占據正妻之位,那便不夠看了。偏偏趙陸離就喜歡那樣的女子,且並未察覺任何不妥,於是把女兒也教導成了另一個葉蓁。


    關素衣此時正單手支腮,笑意盈盈地盯著手足無措的趙純熙。她很想知道,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引導與矯正,趙純熙能開拓出怎樣一條道路?是否還能獲封鄉君,食邑五千戶?是否還能嫁入宗室,風光無兩?


    趙純熙從來沒碰過算盤這種玩意兒,完全不知道上麵的珠子和下麵的珠子都代表什麽,一時間冷汗直冒,又羞又惱。但她不肯認輸,也不願露怯,隻得硬著頭皮撥弄,卻隻撥到“加三”便再也無法繼續。


    此時天下初定,人們曆經幾百年的戰火侵襲與顛沛流離,唯一的念想就是活命,哪裏會有心情去讀書識字,更別提研習算學。即便是那些常年在外行商的巨賈,算賬的本事也僅限於小額數目,再多一點,譬如點算軍中箭矢數量、馬匹、糧草等等,便需同時喊來幾十,甚至幾百個精通此道的賬房先生,日日夜夜不停審核方能確定。


    從一加到九十九,不但對趙純熙而言是個難以想象的數字,便是把葉家家主拉過來,恐怕一時半會兒也算不清。她反複劃拉算珠,表情從故作從容漸漸變成了委屈痛苦,眼眶一紅,似乎就要掉淚。太難了,真的太難了,關素衣這是故意讓她出醜!


    趙陸離心疼得無以複加,正欲開口求情,站在一旁的趙純熙的奶娘竇氏憤慨道,“夫人,奴婢是從葉家過來的,見識也不少,便是咱們葉家商鋪遍天下,來往銀錢甚巨,一日裏也不用點算如此龐大的數目,下麵自然有賬房先生出力。咱們小姐日後嫁的是高門,底下有成群仆役伺候,外麵更有得力的管事以供驅使,並無需沾染這些俗務。您不想把嫁妝歸還,直說便是,何必找由頭折辱她。”


    趙純熙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用不敢置信又委屈至極的目光看向關素衣,似乎在無聲地控訴她是不是像奶娘說的那樣心懷叵測。


    趙陸離聽說連嶽丈都不用碰這該死的算盤,不禁對關素衣暗生惱怒。


    關素衣瞥了竇氏一眼,不緊不慢地道,“葉家果然是商賈之家,眼界真是……”她頓了頓,歎息道,“不說也罷。拿一介商賈之家與官宦之家相比,難怪鎮北侯府此前亂象頻生、八方風雨。都說上行下效,然你們侯府卻有趣的緊,竟下行上效,不學名士遺風,貴族品質,反倒俯身屈就那九流之末。我說熙兒和望舒怎麽年紀這麽大還諸事不懂,卻原來根由在這裏。”


    趙純熙和竇氏最忌旁人拿葉家門第說事,不由容色驚變,而趙陸離極為尊重嶽家,此時也動了真怒,厲聲道,“關素衣,你積點口德吧!之前是誰說我們理應摒棄掉血脈與種姓的偏見,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又是誰一而再再而三以此為由羞辱葉家?那是熙兒的外家,是我亡妻的母族,不是你口中的九流之末。”


    “是不是九流之末,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世人說了才算。你大可以出了侯府,隨便在街上抓一個平頭百姓問問,看看商賈是不是九流末。他若說我說錯了,我立時去葉府道歉。”


    關素衣徐徐吹拂滾燙的茶水,嗓音輕緩,“對你而言,亡妻和葉府的顏麵很重要,但對我來說,兩個孩子的前程才是最緊要的。你事事依循葉府所為,我卻不能苟同。葉府巨富,葉府商鋪遍天下,葉府不缺賬房先生,這些我都知曉,但那是葉府的東西,與熙兒可有半點關係?沒錯,日後熙兒的確要嫁高門,伺候的仆役和管事必定不少,但那樣就可高枕無憂,享盡一世富貴?高門宗婦,可不是你們想象的那般簡單。”


    她垂眸歎息,“熙兒這些年除了琴棋書畫,恐怕沒學到什麽東西,說得太深太透,她也不懂,而侯爺堂堂男子,不曉內宅俗務,我便舉一個淺顯例子。都說前朝權臣季翔並非敗於朝堂爭鬥,而是婦人之手,其中內情你們可知道?”


    “隻影影綽綽聽過,並不通曉內情。”趙陸離被她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態度弄得有火無處發,隻能悶聲回話。


    趙純熙極想撲過去捂住關素衣那張嘴,卻不得不拚命按捺。隻要她一開口,旁人所有謀算都會成空,這似乎已經成了定例。


    關素衣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說道,“季翔被一美貌的商賈之女迷住,於是休棄了原配妻子,娶那商女過門。原配走後,對她忠心耿耿的管事為了報複商女,便在季府的賬目中做了手腳。素來,勳貴世家在人情交際中都有慣例可循,誰家親厚,誰家疏遠,誰是上峰該巴結,誰是下屬該拉攏,誰家年節時該送多少紅封、古董、珠寶玉器,都是有數的,不能隨意增改,更不能隨意刪減。那管事在新夫人過門後照例奉上賬本,卻是更改過後的,該送厚禮的變成薄禮,該送薄禮的直接抹去,而那商女因‘家學淵源’,慣愛在銀錢上摳摳索索,斤斤計較,竟擅作主張把本就薄了很多的禮單再減三成。於是季翔在不明就裏之時,竟同時得罪了親族、上峰、下屬,親族暗怪他不孝不悌,上峰暗怪他不懂尊卑,下屬暗怪他薄情寡義,其結果,我不說你們也應該知道。”


    季翔乃一寒士,卻憑自身努力官拜副相,最後被下屬彈劾瀆職、貪墨、謀反等三十六條罪狀,他的親族和上峰無一人為他作保出頭,下屬卻個個落井下石,以至於罪不當死的季翔竟被判斬首。他的崛起與隕落,成為時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而他死前滔滔不絕地咒罵繼室,直言來生絕不娶商戶女,也為這起悲劇更添幾分傳奇色彩。於是後人猜測,他之所以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應該與那繼室有關,但具體細節卻無從得知。


    打那之後,商戶女便乏人問津,備受詬病,所幸前朝滅亡,戰亂開始,百姓隻顧逃命,才漸漸遺忘了此事。


    關家人潔身自好,並不愛談論晦事,但關素衣的外祖母左丁香卻是個史學家,且對探索市井傳奇尤為鍾愛。在她的悉心教導和耳濡目染之下,莫說前朝舊聞,便是再往上數幾千年的宮廷秘事,關素衣也知之甚詳。


    她剛說出“季翔”二字,趙純熙就想到了那人對商女的漫罵,本就難看至極的臉色越發慘白。趙陸離卻從中窺見許多玄機,不由陷入沉思。


    關素衣用指尖輕點桌麵,發出有規律的噠噠聲,左右看了看父女二人的表情,繼續道,“後宅內的一點微末伎倆,卻足以扳倒一位權臣,於是才有了‘娶妻娶賢’的先祖遺訓,也有了‘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的市井俚語。看賬、查賬、算賬、人情往來,均是主母宗婦必須掌握的技能,你固然可以驅使下仆去做,然在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又如何能保證不出紕漏,不被糊弄?你若是覺得我讓你學習算術、中饋,是玷汙了你的清高,折損了你的傲骨,那便罷了,我立刻將嫁妝還給你,你隻管自個兒去打理。”


    說著說著,她從趙純熙手裏抽走算盤飛快撥弄,屋裏隻剩下算珠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響,不過片刻功夫,便聽她說道,“從一加到九十九,得數四千九百五,很難嗎?況且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兩兩之數相加,得九十九個數再減半……”將推演過程一一寫在紙上,她用毛筆圈出答案,語重心長地歎息,“琴棋書畫隻能用於陶冶情操,真正掌家,還得學些過硬的本事。宗婦主母要內能教導子女、侍奉公婆、打理俗務;外能輔佐夫君、參與交際,而邀寵獻媚之事,隻有低賤的姬妾才會去做。她們那些人,哪一個不精通琴棋書畫?和她們去比豈不自降身份?”


    眼看趙陸離羞愧不已,趙純熙羞憤欲死,關素衣才做下結語,“我處處為兩個孩子考慮,卻沒料在侯爺眼裏竟成了心懷叵測之輩。我沒有看不起葉家的意思,但葉家的家教,還是不要帶進侯府為好。來人,將竇氏壓下去杖責五十,教教她何謂尊卑。主母說話,她一個奴婢竟指指戳戳,憑空汙蔑,若將來跟隨大小姐去了夫家,又當如何?我是趙家婦,尚能容忍一二,旁人豈能寬宥?屆時人家嘴上不說,心裏卻暗暗記大小姐一筆,久而久之定會壞了夫妻情分、婆媳情分,子女情分,哪還有和美日子可言。”


    屋外的粗使婆子立刻跑進來,把大驚失色的竇氏押下去。


    趙純熙還沉浸在關素衣看似諄諄教誨,實則極盡貶損的話裏,待回過神來時,卻聽父親厲聲喝道,“差點毀了熙兒一輩子,五十怎夠,再加三十!聽了夫人的話,我真是醒醐灌頂,倘若你不說,真不知熙兒日後嫁出去會有何遭遇。我不懂內宅俗務,母親年老體衰,精力有限,日後還需夫人多多費心,之前是我失言,夫人莫怪,能娶到夫人,真是我三生有幸,亦是熙兒和望舒福緣深厚……”


    下麵那些真誠致歉的話語,趙純熙已經聽不見了,因為羞恥、憤怒、無力、後怕、不甘等情緒正在她內心劇烈翻騰。即便恨透了口舌鋒利的關素衣,她也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很有道理。她差一點,隻是差那麽一點,就被爹爹的教導蹉跎一生。然,她也並不能苟同關素衣的所有觀點,誰說邀寵獻媚隻有低賤的姬妾才會去做?娘親不正是憑著那些本事爬上婕妤的高位?來日誰貴誰賤,誰輸誰贏,現在還未可知。


    關素衣隻瞥了趙純熙一眼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麽,大抵又拿葉蓁那些爛事在自我安慰。沒錯,葉蓁確實混出頭了,但那又如何?婕妤說到底也隻是個妾。趙陸離對她那般專一癡情,她好好的侯夫人不做,卻跑去跟數百女人爭搶一個男人,真是腦子進了水。


    然人各有誌,關素衣這輩子不會再去管趙純熙行不行差踏錯,過不過的幸福,她愛折騰就隨她去,反正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賢惠的名聲也得了,這便很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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