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太後當即便道,“哀家已經選好了三位郡主,才貌人品皆是上等。”


    皇上確淡然一笑,“頌汶納世子早已傾慕於翌陽長公主,多次向朕求娶,兩國交好,此等好事又有何卜成全之理?”


    句句將懿太後德後路堵死,此時,若再有人出言反駁,那便是毀壞家國盟友德重罪,誰也擔不起的。


    趙尚儀垂首,一雙星眸淚光隱隱,在皇上麵上掃過,她終於明白,這麽長時間的日夜相對,這個男人卻一直都另有籌謀。


    他根本沒有打算將自己納入後宮,所有的憧憬企盼,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若在旁人,隻怕已然崩潰失了體麵,但趙尚儀不愧是極聰明的女子,她強忍住情緒,“奴婢方才失手燙了手,先告退了,望陛下、世子海涵。”


    頌汶納關切地問了幾句,趙尚儀卻是逃一般地退了宴。


    舞樂重新奏起,但經過如此令人措手不及之事,下列眾人當真是各懷心思。


    後宮最是無常,誰能想到寵極一時的趙尚儀,會被皇上輕描淡寫一紙詔書,發配到暹羅國。


    有人快慰,有人愁。


    今夜,注定了無法平靜。


    本是喧囂熱鬧的宮宴,眾人賞舞,卻各有滋味。


    皇上的決策,遠遠超出陳婠德預料之外,如此特殊的關頭,她懂得緊緊收起鋒芒,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最好遠離是非。


    至於高座上天子的臉色如何,她一眼也沒有看,自始至終都在和案上的玉盤盯在一處。


    出了這樣的事,那三位原本要和親的郡主,乃是死裏逃生的萬幸,不僅不必遠赴南方,更是憑白加封晉位,一步登天。


    懿太後是如何也坐不住了,她冷著臉,厲聲道,“哀家沒有胃口,先回宮去了。”


    皇上卻是微微揚手,眼波流轉,“母後稍等片刻,朕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宣。”


    懿太後心中已然對他不滿,此舉分明就是在和她作對,先是有皇貴妃被貶,又將她最看重栽培的趙尚儀打發和親。


    當真是翅膀硬了,懿太後厲色越濃,緩緩又坐回鳳椅上。


    寧春端來聖旨,皇上卻忽然將目光定格在下,“婉惠妃過來。”


    一直悶聲作啞的陳婠,自然是逃不過去了,隻好放下手中玉盞,緩緩起身兒碎步走到皇上身旁,“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今天著裝甚是簡單,除了按照要求穿了絳紅色的霞衣,雖然妝容素淨,卻在滿堂鶯燕中顯得清麗非凡。


    世子頌汶納在旁,一見之下,隻覺眼前一亮。


    所謂伊人,皎皎如月。


    細看之下,眉眼顰笑,才發覺趙尚儀的溫婉神韻不過才極得上七分。


    相較之下,容光失色。


    “愛妃坐下,隻管聽著就好。”皇上故意賣了關子,順手將她發髻上的流花珠釵扶正了。


    陳婠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款身落座,觸到暹羅世子頌汶納的目光,便輕撇帶過。


    這暹羅世子一表人才,麵容端方,趙尚儀嫁過去,想來也不會受委屈的。


    若說起來,皇上仍是有些惜才之心,對趙尚儀算是仁至義盡,送去暹羅做世子妃,總好過在深宮傾軋不得善終。


    所有人都在等著瞧下一幕好戲,懿太後的臉色好看的緊,自打過來,青青白白,已然變了幾番,不可謂不精彩。


    後宮裏從上至太妃下到宮女,哪個沒有在懿太後的強權之下受過委屈,如今見她趙氏一族落了空,在心裏看熱鬧的人占了多數。


    隻聞寧春朗朗宣詔:


    惠妃陳氏,品行淑嘉。


    隱忍於德,失子之痛,尚無怨懟,昭儀如月,孝奉太後,待下寬厚。


    今晉封為貴妃,以慰朕心,同慰天下。


    隨著詔書的念出,這字字珠璣,皆是一字一句釘在人心之上。


    自古以來,從未見如此封妃詔書。


    這哪裏像是官方文書,文采斐然,儼然便是皇上寫給婉惠妃的情書!


    隱忍於德,是向天下人宣布婉惠妃小產而受的所有委屈都默默承受。


    以慰朕心,更是訴說了天子對她的愧疚和憐惜。


    在他的描述中,婉惠妃簡直是天下賢良淑德的典範。


    此封妃詔書一出,等同於告白天下。隻怕千古以來,也獨此一份了!


    詔書落處,鴉雀無聲。


    陳婠被這一番突然襲擊,亦是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毫無心理防備。


    隻是茫然地凝著身旁之人,在得到他肯定的眸光後,這才起身接旨,金印紫綬。


    懿太後的臉色已經由青白便為慘白。


    勝負輸贏,可謂天翻地覆。


    原本誌在必得的棋局,卻突然翻盤,她陪上了棋子,反而成全婉惠妃!


    皇上的目光依然清明澄澈,談笑風生。


    懿太後終於離開鳳榻,“皇上莫忘祖訓,無子為德行有虧,這個貴妃,她受之有愧。”


    皇上卻是淡淡回應,“婉貴妃的孩子如何沒的,母後心裏清楚,既然母後身子不適,朕便不勉強挽留,您且回慈寧宮好生歇息吧。”


    她當初以陳婠沒有孩子為把柄,事事阻擾,今日皇帝上演這一出,分明就是最深重的回應。


    既然陳婠無子不能做皇後,那麽就做個貴妃,依然是後宮裏地位最尊貴的女人。


    之前寵著趙尚儀冷落婉惠妃是假,根本就是禍水東引之計。


    懿太後憤然乘攆離去,陳婠覺得這一通宴會,真個是宴無好宴。


    “陛下怎地也不事先和臣妾知會一聲?”陳婠低頭時,輕聲嗔道。


    封禛此刻身心舒泰,無不暢快,“朕記得下月便是你十七歲生辰,就當做送給婠婠的賀禮好了。”


    陳婠扯出一絲應付的笑,“隻怕這大禮,臣妾受不起。”


    指節分明的手將她扶在酒樽上的柔夷握住,一同端起來,湊過去一飲而盡,“朕說受得起,婠婠便能。即便受不起,也有朕擔著。”


    “陛下此乃狡辯。”她麵上笑著,所有人都隻瞧見婉貴妃和皇上執手共盞,情誼濃濃,卻聽不見他們的唇槍舌劍。


    封禛疏朗一笑,“婠婠能耐朕何?”


    --


    盛大華美的宴會持續到入夜,天子龍心大悅,多飲了幾杯清酒。


    他酒量深,並不醉,隻是淡淡微醺,可看得聽得卻更分明。


    此刻,陳婠柔軟的身子正扶著他,往寢宮去。


    一路花香淡淡,清風徐來,難得有如此靜謐的夏夜。


    輾轉了一日,身上酒氣暑氣濃鬱,陳婠托辭要走,皇上卻說新封的貴妃哪有不侍寢的道理?


    如此一來二去,陳婠便去正陽宮後的湯池沐浴淨身。


    封禛張開雙眸,清清泠泠,絲毫未醉。


    今日一宴,看似烈火烹油,錦繡滿堂,實則暗地裏較量製衡卻一刻也鬆不得。


    雖然除去了趙尚儀這個燙手山芋,但以他對太後的了解,她絕不會善擺甘休,隻是暫時的妥協。


    寧春守在外麵,定睛一瞧,紅衣嫋嫋,竟是趙尚儀來了。


    他連忙阻擋,趙尚儀卻溫文淡笑,“奴婢身為正陽宮禦前女官,難道連殿也進不得麽?”


    寧春還想再言,趙尚儀已經揮開他往前進去,“你放心,奴婢隻是有幾句話想問問陛下。”


    --


    過了片刻,身後帷幔響動,封禛已經解了外衫,隻留下一層鮫綃製成的寢衣貼在身上,正半靠在床榻間閉目養神。


    聽到動靜,便道,“婠婠上來,陪朕說說話。”


    良久,卻是沒有回應。


    他這才張開眼,而床榻前之人,紅衣烏發,眸如剪水。


    將衣衫攏上,封禛緩緩坐定,“翌陽長公主不該在這裏出現。”


    趙尚儀瞳仁一暗,一汪清淚登時便順著兩頰流了下來,“陛下為何如此絕情,難道這麽多日的朝夕相處,情分皆是假的麽?”


    梨花帶雨的模樣,任是誰瞧見了,亦會為之所動。


    封禛清冷目光將她凝住,“朕對你的賞識,從沒有絲毫作假,所以才會委以重任,相信以你的才情品德,將來登上暹羅國皇後的位置,亦是遲早的事。”


    趙尚儀搖搖頭,往前一步跪在榻前,“奴婢不要做皇後,奴婢隻求在陛下身邊做一輩子的女官就足夠了…”


    帶著絲絲顫抖的聲音,她還從未在皇上麵前露出過如此無助的神態。


    “起來吧,莫要讓朕為難。”


    誰知趙尚儀哭了片刻,竟是緩緩抬起了頭,雙手握住胸前的係帶,緩緩拉開。


    帶著決絕的神態,她淒然一笑,“既然天命不可更改,那麽皇上垂憐奴婢一次吧,今夜過後,奴婢便死了心,去往南方再不會回來讓您為難。”


    她想來是絕望至極,就連平素維持的高雅形象也再顧不得,望著眼前男人天神一般俊秀的麵容,心如刀絞。


    所有的錦繡前程,所有的一切,都在今日土崩瓦解,煙雲散盡。


    封禛連忙上前製止,但趙尚儀似乎是有備而來,外衫褪去後,裏麵竟然隻有一件月白色的小衣。


    滿眼皆是白嫩的雪肌,封禛刻意將頭別過去,“你現在便走,還能在朕心中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趙尚儀赤裸著,跪在地上,瘦削的雙肩抽動著。


    她雙手捂住臉龐,不甘、委屈和憤恨交織成網,吞噬著她的意誌。


    她靠過去,封禛便冷冷地揮手抵住,不給她任何近身的機會。


    偏偏喊了幾回,寧春在外頭毫無反應。


    趙尚儀終於放棄了,卻是轉手取下頭上的簪子,抵在胸前,“如此,陛下便會永遠忘不了奴婢了…”


    電光石火的一瞬,她猛地刺了下去,封禛箭步上前,重重將她手腕握住,製在身後。


    趙尚儀決意反抗,他隻好加重了力道,“別做傻事。”


    那簪子也落在地上,胸前泛起絲絲血漬,已經刺破了皮肉。


    爭執間,兩人已然貼在一處,幾乎赤裸的肌膚相觸碰。


    而便在此時,殿門從側麵打開,一團清影靜靜立在門前。


    兩人幾乎同時回頭,封禛卻是猛地將身前人推開,分明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卻有種被撞破的感覺。


    “婠婠,並非如你所看到的這般…”就在他開口辯解之前,陳婠卻是雲淡風輕地往後退了一步,臉容平靜,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詫異抑或難過,隻是仿佛看到了極平常的事情。


    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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