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傾盆而下。


    高牆並立的宮道上,青磚散發著梅雨濕潤的氣息,抬頭,天幕便被擠成狹小的一道,漆黑如墨。


    太子疾步走在前麵,連雨披折傘也未曾佩戴。


    寧春等人一路小跑跟在後麵。


    夜幕掩蓋下的皇城中,不為人知的肮髒與罪惡滋生,但當驕陽升起時,又會是華光萬丈。


    一路上,太子的腳步又急又沉,和這雨夜一樣,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正陽宮前,從外門一直到殿內,黑壓壓地跪著一片婢子內侍,被雨水衝刷地分不清麵容。


    “陛下,老奴跟在您身邊十四年,您竟比老奴去的還早…”郭子盛帶著哭腔的聲調,從內麵傳來,悲傷而詭異。


    封禛一步一步走上玉階,分明是極短的路程,卻覺得如此漫長。


    雖然父皇的死,已在預料之中,但忽然喪訓傳來,仍是如晴天霹靂,措手不及。


    殿中點了長明燈,龍榻前跪著陸太醫為首的一行太醫。


    皇後垂淚而坐,緊緊握住文昌帝的手,哭得抽噎。


    下首德妃、淑妃、鄭妃三人亦是跟著抹淚,這些和父皇曾共枕而眠數十年的女人們,此刻卻是各懷思量,不知真心又有幾分。


    “陛下,您真舍得棄臣妾而去…竟連句話也沒有留下!”皇後的話斷斷續續。


    郭子盛伏首在地,轉向太子叩拜,“太子殿下,陛下的江山交到您手中,老奴也可死而瞑目了。”


    言罷,身子猛地抽動起來,容琳在旁道,“不好,郭公公是吞了金塊!”


    郭子盛嘴角冒血,神情卻十分祥和,不久便一動不動,再無呼吸。


    皇後擺擺手,“罷了,就成全他一片忠心吧,準葬於陵寢外側的殉葬坑中。”


    封禛往前幾步,定定凝視著龍塌上生氣全無的軀體,緩緩撩開濕透的袍擺,重重跪下,“兒臣不孝,來遲了…”


    他俯身,濕漉漉的額頭抵在床沿,良久,才直起身子。


    眼底猩紅一片。


    “太子保重,陛下已去,你要擔起重任。”皇後拍拍他的肩頭。


    封禛卻冷冷發問,“陸太醫,父皇的死因為何?”


    陸太醫戰戰兢兢答,“長期肺症積癆,血氣兩虧,敗症而亡,隻是…”


    太子環顧四下,掃過皇後悲戚的麵容,“孤要聽實情,但有一字隱瞞,當誅九族。”


    “微臣才疏學淺,醫術有限,但推測,陛下的死因,同今日服食丹藥刺激肺腑有關。”


    皇後嘶啞地開了口,“這藥是陛下生前四海求方士練得丹藥,每月服食一次,本宮依照陛下意願為之,太子莫要聽信讒言。”


    封禛自幼長在宮中,骨肉相殘、爭權奪利,見得太多。


    父皇蹊蹺而死,他如何能不起疑心?


    忽然想起上元燈節時,陳婠曾問過自己,可曾對皇後懷有疑心?


    他從地上站起來,轉頭吩咐,“傳孤旨意,殿中所有人不得擅離一步。寧春,去傳陳妃過來。”


    雖然是淡極的一句話,但卻有著千金分量。


    如今形勢危急,後宮人人自危。


    不一會兒,寧春跑進來,“回殿下,陳妃小主她…她不在碧霄殿!”


    --


    陛下薨逝,殿下又夜半離開,陳婠左右也睡不踏實,便起身披衣說去庭院裏透透氣兒。


    安平端了她最喜歡吃的杏仁酸梅湯進來,新來的婢子眉心守在殿外,挨著雕花的木門,瞌睡地不住栽頭。


    “小姐可睡下了?”教安平一問,眉心忙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道,“回姑姑,小主許是睡下了,裏頭沒聽得動靜。”


    安平推門而入,輕聲喚了幾句小姐,皆是無人回應。


    再看榻前,錦被鋪在床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人影子?


    安平臉色一沉,極淡的不悅之色閃過,“你們都是如何伺候的,小姐現下懷有身孕,若出了差錯,誰能擔待得起?還不快分頭去找?”


    “但現下各宮禁嚴,咱們也不敢隨處走動…”眉心為難道。


    安平絞著帕子,“如今,也管不了這許多了,我這就找去,左右怪罪下來我擔著便是!”


    眉心、靈犀等人瞧著安平姑姑撐了傘便衝進雨幕去,過了會子,眉心小聲問,“你說,咱們小主會去太子妃宮裏麽?”


    靈犀搖搖頭,“何來如此說?”


    眉心望著安平的方向道,“可那條路,除了通往東門道,便隻能去太子妃的鳳藻宮了…”


    卻說陳婠從後門出來,便獨自北上,穿過東西宮交界的殿門,因為事出緊急,守衛的宮人都被調配到正陽宮去。


    雜亂中,被陳婠得了空子,碧霄殿在長樂巷東頭,若要去北麵的乾坤殿,還需要繞過禦花園和椒房殿間的永巷。


    陳婠腳步細碎卻沉穩,此間的路,她上一世頗為熟悉,那條鋪滿鵝卵石的小徑,她來回走了不知幾多。


    因為乾坤殿乃是皇上會見臣子的地方,更是皇家藏書閣所在。


    陳婠自碧霄殿出來,便知道暗中有人在監視自己,至於是皇後、還是太子妃的人,不得而知。


    她刻意繞了幾道彎,卻仍能感覺到那人的緊緊跟隨。


    既然如此,不如來個甕中捉鱉。


    陳婠停步,乾坤殿前,有一方極其隱秘的池塘,掩藏在茂密的花樹中央。


    尋常人,是不知道的。


    池塘四周雖砌有青磚,但因為人跡罕至,上麵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濕潤的青苔,在月光下卻是瞧不出。


    若要穿著尋常的繡鞋,隻一碰上,必定會滑落跌倒,從前,便有個貪玩的宮女跌入池塘溺斃。


    陳婠輕巧地回身,抓緊了兩旁枝椏,敏捷地避了開去,往池塘對岸去。


    她知道,身後人一定會跟過來。


    因為繞過池塘,便再也尋不到了。


    而此時,太子大約也該派人到處尋找自己。


    一路上,陳婠不斷地留下了細微卻明顯的痕跡,隻要封禛願意,以他的心思,必定會發現端倪。


    應是很快,就會來到此地。


    陳婠猛地轉身,身後來人似乎怕跟丟了,也加快了步速。


    然而,一切如陳婠所料。


    寂靜的池塘中,登時傳來撲通的落水聲響,緊接著便是攪亂一池水花的掙紮。


    陳婠撥開樹叢,就著月色,瞧見那人的麵孔,正是芙衡。


    芙衡水性並不好,動靜也越來越小,陳婠蹲下來將自己一隻繡鞋脫下,仍在水邊兒。


    然後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包生白附子的藥包,丟棄在芙衡身旁的水裏。


    “有人在麽?”陳婠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地哭腔,遠處漸漸而進的腳步聲,令陳婠再次開口呼救。


    不多時,宮燈便將池塘照的透亮。


    封禛冒雨趕來,便見到陳婠縮在池塘一角,渾身濕透的模樣。


    似乎要摧折在這無邊的大雨中去。


    寧春揮手招呼人來,太子卻已經先一步上前,猛地折下一根樹枝,探著路一步步朝她靠近。


    “殿下小心腳下。”陳婠似是被驚嚇過度,聲音也有些顫抖。


    封禛沉著一張臉,唯有一雙眸子如星,他身手極好,陳婠被他猛地一拽,然後幾個旋身兒,就抱下了山石間。


    寧春等人,自然也發現了溺水之人,打撈上來一瞧,竟是太子妃宮裏的芙衡。


    陳婠撇過頭去,緊緊抱住封禛的脖子,“有人跟蹤妾身…方才隻差一點,殿下就再見不到妾身了…”


    封禛原本是一腔怒意,被她這麽柔柔一抱,心火自是下了大半。


    他極輕柔地撫著她的背,“婠婠莫怕,有孤在。”


    記憶中,她自從當了皇後,便鮮少有如此示弱的時候,總是將所有一切都承受在心中,不向任何人低頭。


    而此時,他的婠婠,分明是如此柔弱,如此令他想要保護免受人間所有傷害。


    再也不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封禛手臂鬆了鬆,捧起她的臉,用力在額間吮了一口,“下回再不許擅自妄為,教孤擔心。”


    陳婠點點頭,捂著小腹。


    “前麵就是乾坤殿,殿下和小主先去殿中避雨吧。”寧春撐著傘,一行人便趕了過去。


    待換好幹淨的衣衫,封禛特意教人點上暖爐,說是怕凍著肚裏的孩子。


    “妾身當時心下害怕,睡不安穩,便想著去正陽宮尋殿下。豈料,出了宮門沒多久,便發現身後有人尾隨。當時月黑雨急,四下無人,妾身怕的緊,便隻顧著往人多的地方跑,可繞來繞去,便再摸不清方向。後來,被那人追至池塘邊,險些掉進去…”


    封禛越聽越是後怕,今夜,自是橫生是非。


    寧春來報,問如何處置芙衡,封禛淡漠道,“傳太子妃去正陽宮,孤一會兒便過去。”


    陳婠窩在他懷中,隨口道,“方才在池塘中,妾身聞到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就像是陛下曾經喝的藥味。”


    封禛眉心一動,“即刻去搜身徹查。”


    片刻之後,便在芙衡身上和池塘中,尋到了生白附子的藥沫。


    封禛冷笑,心中漸漸明了,“這乾坤殿是父皇畢生心血所在,今日,就在此地,得一個水落石出。”


    手中的生白附子,驀然勾起他的回憶。


    腦海中紛亂憧憧,兩世的記憶重疊交錯。


    陳婠見他麵色雖隱忍著,卻夾著痛苦。


    封禛猛地抬頭,他的父皇,是被母後下藥害死。


    為了他的皇位穩固,他的母親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何其相似,陳婠從前也是如此對他說過,“為女則弱,為母則強,為保太子,臣妾不曾做錯。”


    也正是這句話,徹底擊潰了他的底線。


    陳婠輕柔的話語,將他拉回現實中,“殿下,這裏,便是乾坤殿麽?”


    封禛點點頭,攬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了緊。


    陳婠卻從懷抱中鑽出來,“妾身曾聽陛下彌留之際,說起過什麽乾坤殿、龍鳳閣的話。”


    封禛眸中光華微亮,這句話,恰恰提醒了他,父皇留給自己的遺詔,還不曾找到。


    如太子心思玲瓏,陳婠隻需要一個提醒,他便會全然明了。


    時光退回陳婠初次向文昌帝提出條件那日,天光乍亮。


    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眸光清明,他說,“朕的太子,怎會聽由任何人擺布?待朕殯天,將遺詔托付給他,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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