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宮緊閉的殿門被從外推開,沉悶的響聲回蕩在寂靜的皇城中,傳到每一個角落。


    似乎就連永巷中浣衣的宮女都覺察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山雨欲來風滿樓。


    “陳婠,你這個毒婦!莫以為我不知,當年你除掉李美人,用的就是如此手段…不見陛下旨意,我絕不從命!”


    “溫貴妃放肆,竟敢直呼皇後娘娘名諱!當年李美人衝撞娘娘,心存妄念陷害太子,死有餘辜,皇後仁慈,賜她全屍。今日,您可是要效仿於她?”安平姑姑眼色示意,小黃門便將瓷盤高舉過頂,弓著腰魚貫而入,更是連頭也不敢抬高一分。


    白底青花的瓷杯中,裝的是最名貴的鴆毒。


    溫貴妃花容散亂,姣好美豔的臉容仍有一絲倔強。


    坐在暮色陰影裏的那道身影筆直,始終沒有開口。


    安平冷漠的聲音響起,“傳皇後娘娘鳳懿,溫貴妃謀害皇嗣,賜酒。”


    溫貴妃緊緊抓住床帷,如何肯從?


    她尖聲喊了幾聲來人,但此時宮女侍從具都消失無蹤,殿內卻靜的可怕。


    “都下去,本宮不喝!”她打翻一杯,即刻便有第二杯端進來。


    溫貴妃萎頓在榻,刺骨的絕望席卷而來。對麵的女人,她能容忍自己得寵十年,如今就有多麽怨毒的手段。


    “皇後娘娘不敢私自用刑,臣妾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想必您心裏最清楚不過。”溫貴妃冷冷一笑,嬌美豔麗的模樣,和初入宮時,相差無幾。


    坐在高榻上的女子鬢發高束,鳳簪斜插,妝容精致。


    良久,才緩緩開口,“當初你孤身獨闖軍營,遠赴萬裏陪伴陛下,的確勇氣可嘉,爭寵的手段也算高明。”


    溫貴妃嗤笑一聲,“臣妾受的苦,陛下心裏最是明白。”


    “但陛下既然將後位交到本宮手裏,本宮便有權肅清不軌之人。你妄圖謀害太子,是死罪。”


    “臣妾沒有做!倒是你,身為皇後,卻無母儀天下之德,鏟除異己,禍亂宮闈!臣妾…臣妾要見陛下!”


    陳皇後淺淡的聲音道,“陛下正在鳳儀行宮避暑,有王昭容侍駕,你權且安心。”


    溫貴妃仍不甘心,陳皇後卻已經站起,“你若伏法認罪,本宮可以饒過你的兒子。”


    溫貴妃猛然抬頭,皇後麵容平靜無波,眼眸寂靜而不容置喙。


    “你不敢…你怎敢!我不相信陛下竟會寵幸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


    陳皇後緩緩而來,裙擺如花長長逶地,不論溫貴妃如何惡語,都沒有半分動容。


    她隻是反問,“哦?你以為本宮當真不敢麽?”


    溫貴妃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麵前這個冷靜地近乎殘酷的女子。


    令人意外的是,陳皇後卻生了一張及其溫柔清麗的臉容。


    溫和到第一眼看見她,便會覺得風靜雲清,一片安和。


    天下人誰又能想到,就是如此麵貌溫婉的女子,竟會有一副毒如蛇蠍的心腸。


    陳皇後微微抬起手,蔥指如削,隨手將一枚長命鎖擲到溫貴妃腳邊,“左右本宮這雙手已經染了太多鮮血,也不差你們母子二人。”


    溫貴妃顫抖地撿起來,顫聲,“榮兒…這是我兒的長命鎖…”


    陳皇後專注地盯著她,極有耐心地欣賞著她變幻的神情。忽然凝眸,厲色濃重,“溫氏,你平素如何爭寵獻媚,本宮都可以不咎,但這回,你將主意打到太子頭上,實在太愚蠢!你身為人母,應該明白那種滋味。”


    溫貴妃說的對,她的確不能做殘害皇嗣的惡事,但這個女人既然禍心已起,必要斬草除根!溫貴妃,留她不得。


    鴆毒再次遞到溫貴妃眼前,這一次,她沒有反抗。


    就像是丟了魂的行屍走肉,從床榻滑落到地上。


    安平姑姑拿來紙筆,“溫貴妃請書。”


    不知過了多久,溫貴妃含淚寫完最後一筆,安平姑姑麵無表情地拿起她的手指,刺破,重重按在伏罪書上。


    “嗬嗬…”慘然森森的笑意從她嘴角溢出,溫貴妃走到近前,高揚起臉龐,“陳婠,你真可憐,做了一輩子皇後,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一絲寵愛。你活該抱著鳳冠獨守空房,到老至死!”


    “那麽,你就帶著皇上的寵愛安心去吧,下輩子一定要活的明白些,莫把情愛太過當真。”


    溫貴妃端起酒杯,“記住你今日承諾,否則我死後必化為厲鬼,纏的太子無一日安寧!”


    皇後斂袖轉身,定步朝外走去。


    殿門關閉的瞬間,她似乎聽到溫貴妃在喊,“陳婠,若有下輩子,你也要活的明白些,莫把權勢太過當真!我永遠可憐你…”


    夜風驟然而起,盛夏的夜,竟也會有絲絲涼意。


    “娘娘,你今夜如此作為,隻怕會將陛下推得更遠了…”


    陳皇後宛宛回盼,容顏如冰,話語如刀,“早在他封我後位的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已覆水難收了。”


    當初,不是沒有過恩愛繾綣時,東宮裏的日子也有舉案齊眉的安好。


    隻是不知何時,大約是入了皇宮,太子登基帝位,他們分別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兩人開始。


    那些恩情愛意,便被日漸催生的權勢所遮蓋去。


    有美人送入宮闈,皇上愈發忙碌,不再日日過來陪伴。


    而陳皇後也有了自己日漸豐滿的羽翼,她要開始為自己的兒子籌謀,為整個陳家籌謀。


    “可是陛下他對您還是有情的…”


    若無情,那後來甄選入宮的女子,為何總會有些和陳後相似之處?


    “有情無情,本宮早已不在乎。”


    “聽奴婢一句話,娘娘您為何不能順著陛下一次呢?他是天子,龍鱗不可逆的太過…”


    陳皇後打斷她,“誰敢傷害太子一毫,本宮必還她百倍。命人連夜將伏罪書送去行宮吧,本宮累了,擺駕回宮。”


    第二日,禦駕提前回宮。


    皇城之外隱隱有流言穿出,皇上最寵愛的溫貴妃身轂。


    直到七日之後,一道聖旨才遲遲昭告:溫貴妃身染惡疾,病夭,準以厚葬。


    封其子為臨滄王,遠赴封地。


    --


    周圍景象突然天旋地轉,她掙紮了幾下,卻無力轉醒。


    耳畔又傳來他的聲音,“陳氏,你太令朕失望。朕麵前的皇後,竟還是當初那個溫婉可人的陳婠麽!”


    他喚自己陳氏,再不是當初的婠婠。


    “陛下可曾聽聞,為女則弱,為母則強。臣妾為保太子,不曾做錯。”


    “在你的心裏,就隻有太子?你非要將朕逼至如此?”


    陳皇後沉默不語。


    皇上怒意滔天,上前扳起她的臉,冷笑道,“好,陳婠,朕成全你。即日起,皇後幽閉椒房殿,永不得出。”


    從冷宮破敗的高牆外,隻能看到灰藍的天幕,像一麵荒草地,鋪天蓋地而來。


    陳婠以為,皇上不過是一時怒氣,氣消了便會放她回宮。


    因為他早已習慣了自己的善妒,從前的美人如流水,並不見皇上放在心上。


    舊人沒了,新人進來便是。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


    冷宮依然寂靜,除了送飯的宮人,再無人問津。


    期初的念想,漸漸涼透,變成了刺骨的絕望。


    安平也再不曾出現過。


    月月年年,年年歲歲,冷宮裏的荒草枯榮了多少回。


    再記不清日子,隻有聽到太子音信時,似乎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


    陳婠驚厥坐起,汗濕了錦被。


    窗外月色華然,清暉萬裏。


    她再次做了這個夢,夢中的一切都清晰如昨日。


    可如今的陳婠已經回到了二十年前。


    皇上的確一言九鼎,扶植太子登基,從此無奪權之禍。


    他沒有廢後,卻再不曾踏足冷宮一步。


    十年的冷宮歲月,讓她痛不欲生,行屍走肉般活著,尚不如死。


    陳婠臨終前才明白,原來溫貴妃說的是對的。


    她這一輩子,都輸在了一個“爭”字上頭,輸地徹徹底底!


    輸掉了所有恩愛纏綿,輸掉了所有的天倫之樂,更輸掉了性命。


    魂魄離體的瞬間,一幕幕前塵往事翻飛迷亂。


    她最後一次看到皇上,已然相隔十年。


    塵滿麵,鬢如霜,陌生地不敢相認。


    他開口,聲音嘶啞,“沒有朕的旨意,你怎敢先赴黃泉?”


    他還說,“追封陳皇後為孝賢皇後,於朕合葬陵寢。”


    卻唯獨來不及看清他的容顏,隻是兩鬢華發已生,再不勝當年雄姿英發。


    一切都來不及留戀和追悔,陳婠就被帶回了這裏。


    滄州陳府,陳家故居。


    現下想來,她上一輩子已無恨,卻有悔!還有對那人和皇城深入骨髓的懼怕…


    當真是不值得的。


    緩緩走到窗邊,陳婠胸中悶痛,她隻得扶著窗欞,慢慢平複。


    窗外是陳府小院,父親如今隻是滄州太守,遠沒有後來位及三公的榮華無限。


    正是回神間,房門打開,青衣小婢端了湯藥進來,聲音柔婉,“小姐,五更天,該服藥了。”


    許多天來,她總是睡不安穩,耳邊繚繞著冷宮裏,露水滴在枯荷上的嘀嗒之聲,無窮無盡。


    陳婠望著那婢子有一瞬間的失神,問道,“安平,你今年多大歲數?”


    麵前的安平容顏俏麗,仍是小女兒家的模樣,她脆聲答,“您忘啦?奴婢和小姐同年呢,夫人說奴婢生辰八字吉祥,便教進屋來陪伴小姐。”


    是了,安平,安平,母親刻意取了這樣的名字,讓她一路陪自己出嫁,入東宮,位比椒房。


    但終究是不能如願,安平沒能保她平安,反而在那次宮變中被皇上賜死,葬在哪裏連陳婠也不知道。


    宮中下人到死,都是沒有名分的,一席裹屍,葬於荒野。


    陳婠默默喝下藥,她問,“你十五歲已滿,我替你做主,尋個好人家嫁了吧。”


    安平小臉一紅,“小姐休要打趣奴婢,奴婢一輩子都陪著小姐,誰也不嫁。”


    “我不想有一天,你跟著我再受苦難。”


    安平噗嗤一笑,“以小姐的品德才貌,將來的姑爺必定是人中龍鳳,何來受苦之言?奴婢看您是病中憂思難解,該各處散散心。”


    陳婠從沒有覺得,安平的話這樣好聽,隨自己入宮後,她日漸少言寡語,練就了一副沉靜如止水的心腸。


    當初讚她辦事得力可靠,如今看來,陳婠寧願要這般心直口快的人兒。


    安平輕手細致地替她綰發,柔順的烏發還未有一絲幹枯,肌膚瓷白,是後來在宮中用再名貴的胭脂也換不來的細膩。


    這一年陳婠芳齡十五,半年前方行完及笄禮。


    “小姐病中不知呢,這些天府裏可熱鬧啦,賓客道賀絡繹不絕。大公子在軍中得了職位,老爺也升任戶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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