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年輕女子推開了老嫗的門。


    大女兒二女兒怎麽突然回來了?


    坐在地上的老嫗抬頭看著兩個女兒。


    兩個女兒都衣著簡樸,不施粉黛,頭上也沒有什麽釵飾。她們的生活都很清苦。


    老嫗心裏不開心:兩個女兒都嫁得不好,若嫁了大富大貴的人家,定然能幫襯娘家多一些,也不用讓她一把年紀了,夜夜還周旋於街上撿拾破爛,老了還這麽辛苦。


    老嫗看著兩個女兒,心頭頗有些怨氣。


    但兩個女兒卻絲毫沒有看見她般,徑直朝臥室的方向走去。


    她們的臂彎都挎著籃子,籃子裏用藍染的布巾遮著,但老嫗仍能聞見食物的香氣。


    是雞湯,香噴噴的雞湯。


    “爹一輩子都不敢吃肉,這雞湯燉了也是白燉,他橫豎也是不敢吃的。”二女兒說。


    “如今不同了,他病著,不喝些雞湯進補,再熬些時日,隻怕要去見閻王了。生死跟前,他還是會喝幾口雞湯的,畢竟沒有人不怕死。”大女兒說。


    姐妹倆手挽手消失在臥房門口。


    老嫗坐在地上,心裏不是滋味,說不清是妒忌,還是羨慕。


    她也想喝香噴噴的雞湯啊。


    誰不懂得享受呢?


    可是這些不孝順的女兒,養大了又有何用?隻會去孝順爹,卻不肯孝敬娘。


    兒媳婦也是孝敬爹不肯孝敬娘。


    老嫗想到常常與自己唱反調、對著幹的小兒媳婦,總是好吃好喝好臉色去奉承老頭,對她卻是另一副嘴臉。


    老嫗心頭窩火。


    為什麽啊?


    她一輩子省吃儉用,辛苦拉扯了四個子女長大,老頭年輕的時候一直在外遊走,四個兒女的成長過程他搭過幾回手?為什麽如今兒女們大了,孝順卻都給了他?


    而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們長大,千辛萬苦,卻又得到了什麽?


    老嫗心裏不平衡極了。


    女兒們天天抱怨她偏心兒子,重男輕女,她們又何嚐把一碗水端平?她們還不是對老頭好,對她不好?


    如果老頭死了,她們就能全心全意孝敬她這個娘了吧?雞湯就能給她一個人喝了吧?


    老嫗剛這樣想,臥室裏就傳來兩個女兒的哭聲:“爹,爹,爹你怎麽了?爹你不能死啊!”


    老嫗一驚。


    她隻是想一想,她從未真的要老頭死啊!


    老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從未有過的靈活,徑直從天井跑向臥室,一整顆心都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


    老嫗推開臥室的門,一道強烈的光刺眼而來,她本能用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爹!爹!爹你怎麽了?爹你不能死啊!”


    兩個女兒在哭。


    隻是怎麽回事?


    兩個女兒並不是二三十歲的成年女子的模樣,而是梳著垂髫,還是幼童模樣。


    她們站在床前,搖晃著床上的老頭。


    老頭還是她的老頭,隻是變年輕了,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躺在床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


    老嫗狐疑地踏進臥室,一眼瞥見牆角洗臉架上四方方木格裏鑲嵌的鏡子,鏡麵映出她年輕的模樣。


    這是怎麽回事?


    老嫗看看鏡中的自己,又看看床前的兩個女兒,再看床上的丈夫,恍然如夢。


    似夢又似真。


    一切漸漸真實起來,再真實不過了。


    須臾之間,老嫗已經接受自己這年輕的身體,這時候她還不是一個滿臉皺紋,兩手指甲縫因為撿破爛全都變得黑乎乎的老太婆,而是雲姑。


    左鄰右舍叫她雲姑。


    “雲姑生不出兒子,雲姑是個沒用的女人!”


    “雲姑生不出兒子,怪不得她丈夫要出去偷腥!”


    對了,雲姑想起來,她丈夫為何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他們發生了爭吵,因為丈夫和鄰村來趕集的寡婦多說了幾句話,被雲姑逮了個正著。


    雲姑要死要活,對他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於是他一氣之下喝了家裏瓶子裏的農藥,昏在了床上。


    好在那農藥並非農藥,隻是空瓶子兌了水。


    “別裝死了,死不了!”


    雲姑緊繃的心弦放鬆下來,然而丈夫卻繼續昏迷,怎麽也醒不過來。


    兩個女兒都在哭。


    哭得雲姑也慌了。


    “相公,你不能死啊!你快醒醒!”


    雲姑跟著兩個女兒一起搖晃丈夫,丈夫的身體卻像水泡一樣破碎,消失在空氣裏,床上隻剩下還帶著體溫的被褥。


    雲姑轉身看地上,兩個女兒也不見了,像水泡消失在空氣中。


    窗外卻傳來她們的哭聲:“爹爹,你別死啊!”


    雲姑拔腿追了出去。


    跨出臥房門,卻不是熟悉的院落、天井,熟悉的家,而是在集市上:


    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人流中兩個熟悉的身影:丈夫和鄰村那個年輕寡婦。


    他們在咬著耳朵,嘰咕嘰咕,不知道說些什麽。


    女人懷著一腔燃燒的妒火走近他們:


    “我家雲姑還想再生,想要生兒子。”


    “女人不生出兒子,就不配當女人。”


    “你可不能這麽說,女孩兒也是骨血。”


    “但不是傳宗接代的香火。”


    “誒,怎麽能這樣說呢?是不是香火,能不能傳宗接代,還不是人自己說的嗎?你說女孩兒是香火,便是香火,說她能傳宗接代,她便能傳宗接代,還不全是人自己定的。”


    “雲姑有你這樣的丈夫真是幸運,不像我家那口子,因為我生了女兒,他自己想不開,上吊了。”


    “他這是何苦?我倒是希望雲姑就此不要再生了,她的身子已經因為生產虧虛了不少,但她執意要生出個兒子才肯罷休,我勸她不住啊……”


    雲姑的腳步不自覺就停住了,腳像灌了鉛,走不過去。


    不過也已然夠她把丈夫與那寡婦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為何從前她沒有聽見這對話呢?


    她隻是看見丈夫與那年輕寡婦說悄悄話,便一股血衝上頭,衝過去,大庭廣眾之下,對丈夫和那寡婦又打又罵,而丈夫竟然還護著那寡婦,更令她妒火燒心。


    此後人生幾十年,她總拿這件事羞辱丈夫,謾罵丈夫,毆打丈夫,而丈夫每次都是叫屈喊冤。


    她隻當他是死鴨子嘴硬,原來丈夫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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