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老當亦風流


    權力賦予人自信,也賦予人尊嚴。此刻的劉青,儼然已是一位位高權重、應付自如的大人物了,說起話來也自然不急不緩、氣度非凡。不管怎麽說,人家現在是地委書記,狄小毛當著眾人實在無法駁這麽大一個官兒的麵子,隻好微笑著和胡玉山打個招呼。


    胡玉山像犯錯誤的孩子,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一直走出老遠,隻剩下他們倆了,狄小毛才瞥一眼遠處的劉青,凶凶地低聲說:我真奇怪,胡老那麽個有剛骨的人,怎麽會生了你這麽個軟骨頭兒子!背主求榮,你現在感到很滿足吧?!


    狄省長……


    別喊我省長!我早他媽成平頭百姓了。


    狄叔……


    什麽什麽,我哪來你這麽個侄兒?!


    這……胡玉山簡單要哭出來了,眼裏頓時噙滿了淚。好半天才低低地說:您……實在錯怪我了……


    錯怪?難道你什麽也沒有


    說了……全說了。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但我說的全是實話,我沒有加油添醋,哪怕一句。


    哈哈,實話?你難道不知道,有時實話對人的打擊比假話還強百倍?


    我也知道……胡玉山忽然平靜下來,口氣也堅決了許多:但我認為,我不能不說實話。因為不論您還是他們的做法,我都不讚成。所有那一切,都過時了,必須以一種鳳凰涅架的精神,革新這一切,創造全新的機製!現在您雖然下來了,但總有一天,他們,包括張謙之等,也必然要下來,而且可能更慘。而新的世紀,必將創造出新的政治和新的文化。


    狄小毛不認識似地看著這個朝夕相處的小秘書,愣了好半天,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天下下,多數來客和親友都已散去,狄小毛特意把筱雲和陳雪霖留下來,幫著料理各種雜事。第二天一早,三個人默默吃罷飯,陳雪霖忽然嘿嘿地笑起來:


    怎麽都那麽哭喪著臉。雖說是喪事,席書記也算是高壽了,古人雲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老人家已經七十二歲了。


    狄小毛歎口氣:你呀你,明知道大家心裏想什麽,還要亂打岔!不說這些了,談點有意思的。你在天津這半年,幹得怎麽樣?


    老實說,不怎麽樣。你知道的,我這人不是當官的料,自由散漫慣了,戴個烏紗真能累死人。我已經想好了,再過一年也退下來,讓年輕人去幹,實行選舉,選上誰算誰,我當個調研員什麽的,還搞我的集幣去,也算是老有所為吧?


    你才多大嘛,怎麽也有這種想法了?


    通過你這件事,我算是想通了。人嘛,不論幹什麽事,關鍵是不能太執著。什麽叫執著?這就好比眼前這個茶杯,你不能總是端著,該放下就得放下。執著就容易板滯,滯就是不通,不通就是病態,就會影響你整個的身心,還會影響到你的周圍,你的環境。麵對當前這個風雲變幻的時代,那種死抱著某種信念、某個目標不放的人生觀,已經太過時了。


    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不管你怎麽說,永遠也不同意!狄小毛的情緒又激蕩起來:多少年來,我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遠的不說,就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吧,如果不是我們執著地改革開放,能有今天的大好局麵?


    可是,我們也執著地搞過七十年代的左傾運動,執著地反對過股份製改造,執著地做過一係列糊塗事,其結果又怎麽樣呢?


    那是一個認識問題,與執著不執著是兩回事。


    是兩回事,但也是一回事。比方說現在,也許我們自以為已經完全認識清楚了,必須不顧一切地執著下去了。可是放到下個世紀,也許我們又執著錯了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筱雲忽然說:今兒這是怎麽了,你們怎麽都一下變成了哲學家,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吵個不休。這屋裏的空氣太沉悶了,我們還是出去走一走吧。


    出去,去哪兒?


    陳雪霖笑起來:你看你看,這不是又執著了?為什麽非要有一個明確而具體的目標,就不能很隨意地、無目標地走走呢?


    狄小毛不高興了:我不是說別的。天氣這麽冷,又是在這麽一個時候,這麽個小地方,我們幾個出去瞎轉,別人會怎麽看?


    得,這是你的又一個毛病。太在意別人怎麽看,老是考慮周圍,考慮環境,把自己限定在一個既定的小圈圈裏,現在的年輕人就根本沒有這種觀念——陳雪霖說著站了起來:算啦,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坐著我的車,咱們以車代步,別人看不見,怎麽樣?


    這是一輛掛外地牌照的高級越野車,是陳雪霖從天津開回來的。不一會兒,車窗外已沒有了一幢樓宇,黑幽幽的遠山、積雪皚皚的原野和一條筆直的大路,勾勒出一個肅殺的冬季,陳雪霖邊開車邊哼起了小曲,小車無聲無息地向前滑行。狄小毛不覺一愣:


    老弟,這是去哪兒?


    不用管,走到哪算哪兒。


    你……瘋了?


    你才瘋了。告訴你吧,我們去爬你心目中的那座聖山,怎麽樣?


    盡胡扯!那裏連路也不通……


    現在已修了一半,通到半山腰了……陳雪霖說著,忽然又感慨起來:我知道你對劉青這個人有看法。但我說吧,這個人倒也是個人才。自他上任以來,就決定了要全麵開放華光,開這座聖山。找了我好多次,我們也就決定在資金上大力支持。現在,一條新的旅遊大道已經修到半山腰,幾座古廟也正在恢複重建,而且已經在這裏找到了國內罕見的大型地熱溫泉。將來,這裏極有可能成為一處全國獨一無二的旅遊勝地。


    這一年來,狄小毛糾纏在自己的事情中,似乎已經和這個社會隔得太遠了,對於陳雪霖講的這一切他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他也微微地興奮起來,竭力瞅著腳下這條平坦的道路。好久才問:


    那個台駘廟也修複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家夥的計劃很宏偉的。這裏要搞一係列大型活動。要邀請世界各地的兩千對新婚青年來山上舉行世紀婚禮。要舉辦一係列大文化活動。對啦,我們筱雲還要在這兒舉辦大型畫展呢。你難道不知道,自從訪問歐洲回來,筱雲在美術界聲譽鵲起,已經成為我國新生代的油畫大師了。


    說到畫展,筱雲便來了興致,淒然一笑說:別聽他胡吹,不過這次去歐洲,新的感受卻很多。畫了這麽半輩子,也該好好地辦一個畫展了。正趕上這裏搞這麽大的文化旅遊活動,也就來湊個熱鬧。不過,我那畫展並不大。要說大,還是老陳的占幣展大,對不對,陳行長?


    陳雪霖嘿嘿地笑著。


    狄小毛垂下頭來:你們都有活動。不過,我也有個工程,是在家鄉蓋一處房子,一個窩……到時候,我恐怕已經住到鄉下了。


    你呀……筱雲的兩眼直盯著他:你真的要離婚?


    是的。


    何必呢?


    狄小毛不支聲,兩眼茫然望著車外。


    陳雪霖忽然把車駛慢了:我說,你那個老婆也真夠可以了,要離就離,反正老席也去世了。說句不恰當的話,你們倆既然這麽多年了,幹脆你們倆結婚,怎麽樣?


    這……狄小毛語塞了。


    別這這那那的,都這麽大年紀了,要辦什麽事,就幹脆點,怎麽樣?陳雪霖轉過身來,熱烈地看著他們。


    狄小毛不敢看筱雲,隻低低地說:你覺得那合適嗎?


    我看合適,有什麽不合適的?


    哎,一切都過去了,都這麽大年齡了……


    年齡算什麽!再說你們又都不大,還應該好好活幾十年的。


    可是,還有韓笑天……


    正說著,汽車已經駛到了西海子邊上,一泓藍藍的水兀現在他們麵前。車停下來,大家都不支聲,隻默默地眺望著這一片清澈。筱雲獨自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水邊走去。狄小毛和陳雪霖也跟著跳下車來。陳雪霖看著他說;怎麽樣?等我再去勸勸她。隨即大聲地說:筱雲,你小心點,我領你去找幾片秦磚漢瓦帶回去!然後便追著筱雲而去了。


    秦磚漢瓦。隋煬帝……狄小毛喃喃著,在一塊危岩上坐了下來。天很快黑下來,太陽已墜到了山的那一邊。望著遙遠處那一座漸漸清晰起來的巍峨的青山,狄小毛的眼睛濕潤起來……


    一會兒,陳雪霖已走了過來。


    筱雲呢?


    順著陳雪霖的手指,狄小毛看到一個斜斜的身影,就像二十年前那樣,在落日的餘輝裏,那樣孤單地挺立著。刹那間,他的心裏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又仿佛什麽都不明白。


    這時,一個揮著羊鏟的老人,在高高的山坡上邊走邊悠悠地唱起來:


    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圪膝跪在石板上——小親圪蛋!


    小手手紅來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辮甩——小親圪蛋!


    小親親呀小愛愛,把你的好臉扭過來——小親圪蛋!


    你說扭過就扭過,好臉要配好小夥——小親圪蛋!


    山坡上一團白雲緩緩地飄移著,等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一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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