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悄悄登記兩個房間


    自從離開華光,不再當市委書記,他與王強已經很少來往了,至多是每年見幾次麵,逢年過節給家裏送來些土特產之類的,映在他腦海裏的王強,依然是當年那一個恭馴又機靈的小夥子,笑模笑樣的娃娃臉,兩隻誠實的大眼睛,一身樸實的打扮,進退有止又忙忙碌碌,總會適時地出現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最需要的地方……


    作為領導,一個最大的本領就是識人用人,曾國藩為了識人,還總結出一套頗為係統的方法。在前些年曾學熱的時候,他也曾認識研究過這個老滑頭的那套理論,但他怎麽也看不出隱藏在王強背後的那一麵來……想到這些,狄小毛忍不住說:


    我記得你還留下王強些錢,明兒想辦法退回去!


    席美麗笑了一下:你說那呀,我前些天就早叫玉山送回去了,還是當著幾個人的麵交給他家的。要到這會兒,想退也退不回了。


    是嗎?你倒挺有心計的!狄小毛不由得也笑了起來。心裏卻想,怎麽又讓胡玉山摻乎這事?


    你以為我是誰呀?是農村婦女,見錢眼開?是那些沒頭腦的官太太,隻會給丈夫惹麻煩?我一再說錢的事你別管,有我就得了,保準出不了事。錢多不紮手,但一定要取之有道,對不對?自從小胡告訴我王強出事了,我就立馬打了電話,畢竟咱們倆一條心,對不對?


    好好好,你倒一套一套的,這一點我可真沒想到。狄小毛嘴裏這麽說,心裏卻真的感動起來,忍不住在黑暗中拍拍老婆肚子。


    哎,你說說,王強怎麽會真變成那樣?雜誌上講的,嚇死人了。


    狄小毛歎著氣:我怎麽知道,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相皮相肉難相骨。你在華光呆的時間那麽長,你過去聽過些什麽嗎?


    聽當然聽過,都說這娃娃特別會溜官,哪一位領導來了都是紅人,又說他特別霸道,在公安局裏一直是一統天下,訓副局長們就像老子訓兒子一樣,反正他在公安局也很長時間了,提又提不了,動又不想動,那裏的許多幹部都是在他手裏提起來的。誰能想到,他會打死人呢?


    唉,也許的確是我的錯!當時我不讓他去公安局就好了。


    狄小毛深深地歎一口氣,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瞅著天花板上的一盞華燈。在沉沉夜色中,那漂亮的華燈也模糊成一片,像一個黑黑的人影趴在那裏……


    第二天一上班,狄小毛立刻安排胡玉山,什麽人也不帶,哪裏也不打招呼,他要出去看一個朋友。


    車馬上就到。可是……我……胡玉山遲疑地看著他。


    你留在辦公室,把那幾個材料修改一下。有人打電話,就說我正在寫材料。


    好吧。


    從省城到華光,一共隻要兩個多小時。狄小毛歪在後座上睡得正香,趙師傅已把車開慢了,輕聲問:狄省長,到了,去市委還是賓館?


    賓館。你給我悄悄登記兩個房間,不要聲張。


    趙師傅也像胡玉山那樣遲疑地看著他,但沒有支聲。


    然而,當小車來到市委賓館門口,隻見大門口圍滿了人,趙師傅使勁按喇叭也不抵事。狄小毛隻好囑咐他把車停到一邊,獨自一人擠入了人群。


    這裏人聲嘈雜,亂哄哄的都在議論什麽。待擠進人群他才看清,賓館大門被鎖上了,兩個公安幹警被人們推來搡去,帽子也歪了。門上掛著一塊垂著許多麻線的白布,狄小毛一看便知,那是村裏人們吊孝用的。門下麵,一溜跪著十幾個人,男女老幼都有,都是一身白布,披麻戴孝。男人們手裏舉著幾塊紙箱板做的牌子,上麵寫滿了血紅的字。女人們都哀哀地哭念著,淚水把髒兮兮的臉衝得一道又一道。其中還有兩個小娃,大約隻有七八歲,驚恐的小眼睛不住地瞅著四周,似乎想站起來,旁邊的大人使勁一拽,小娃娃立刻也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時,趙師傅也擠了進來,拉拉他的衣袖說:狄省長,我們還是去找市委吧。


    悄悄的——狄小毛慌忙止住他,又走近一點,仔細看那牌牌上的字。然而,不等他看清楚,一個高大的老頭子突然擠了過來:


    哎嗬,這不是省長嗎,你怎麽也混在我們這老百姓堆哩?


    你是——狄小毛吃驚地盯著這張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你呀,別瞅端了,想也白想。人和人都這樣,有些人在台上時想不起來,下台了就想起來了。也有的人,在台上時天天見麵,下了台反而把他忘了。對不對?


    你看你,快別這麽說。狄小毛心裏憋氣,卻隻好賠著笑臉。趙師傅似乎要說什麽,他連忙扯扯他的衣袖。一身寬大的中山裝已洗得白,上衣口袋還插一管筆,雖然臉膛很黑,但胖乎乎的似乎在放光,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個老幹部。


    這些年來,狄小毛見過的接觸的人實在太多了,簡直就像是從人海裏跳過來的。許多人不想見,卻非見不可,而且見了麵還要滿臉堆笑,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有的人見了麵,本應該更親熱一些,甚至從內心有一種傾訴的**,卻隻能很冠冕堂皇地說幾句大而無當的話,給人感覺這人官架子真大,甚至快變成政治動物了。但是他們哪裏知道,在一出戲裏,社會既然對你規定了這麽個角色,你隻能硬著頭皮演下去。而且也確實像這位老者說的,人的記憶具有很大的選擇性,特別是從政的人,大凡是決定你命運的人和事,隻要聽一遍就會刻骨銘心,而對於那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即使每天給你遞一張名片,每次見麵總還需要再問一次貴姓。此刻,狄小毛隻好微笑著說:


    你現在在哪裏工作?


    早不工作了。要是還工作著,哪敢這麽和你說話?我說,你也別瞎費心思了,還是看看這些可憐的老百姓吧。你在華光什麽都好,就是認人不準。就說眼前吧,這些人都是王強那小子的受害者。真不知怎麽搞的,這小子這幾年真是無法無天了,隻要誰敢惹他一下,非抓回公安局打個半死不可。這一家子,當年因為和另一家有6oo塊的債,對方求到王強名下,這小子立馬帶人趕到,非要討兩千塊不可。這家的老漢隻頂撞了幾句,這小子居然一聲令下,把人家全家人都銬回公安局,一個一個都吊起來,腿中間夾兩塊磚,往死裏打。你說他們是些什麽牲口,競把電棍往女人們那裏頭捅,捅得那個跪著的女人連毛都脫了。後來又硬叫簽名畫押,承認自己是賊,感謝公安局的教育……等到半死不活回去,兒子死了,老頭子又上了吊。你說說看,這還叫個**嗎?**他老人家在,早把他拉出去槍嘣了……


    老頭子越說越氣,唾沫星子亂飛,濺得狄小毛滿臉,狄小毛想擦又不好意思擦。周圍的許多人也不再看哭訴告狀的人,都圍上前聽老頭子說話。老頭子顯然更受了鼓舞,不等狄小毛問,又連著說:


    你知道他們怎麽今兒來圍賓館嗎?這會兒,市委、市政府的頭頭們正在賓館開會哩。也不知是怎麽得的信兒,聽說正研究處理王強呢。過去人們不敢說,告的人也白告,後來聽說參考上登了,有個記者捅破了天,連中央領導都批示了,這樣的壞人,格殺勿論!


    老頭子一邊說,一邊作著揮刀的動作,就像切菜似的。


    狄小毛實在聽不下去了,周圍的群眾都盯著他看,連幾個跪著的告狀人也圍了過來,似乎要纏著他來解決。他的心裏很疼,一口氣堵在胸口,如果王強真在眼前,他會一老拳打過去的。


    老頭子又不懷好意地轉身對那個告狀的男子說:這位就是省長呀,這個問題他一定能解決了的……嚇得狄小毛慌忙轉身,趕快鑽進了車。然而車還沒有動起來,十幾個告狀的人已跟了過來,又在他車前齊唰唰地跪下了。


    怎麽辦?這個死老頭!


    趙師傅緊握著方向盤,邊看他邊咒罵。


    狄小毛僵在車上,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正在僵持著,賓館裏湧出一夥人來,狄小毛一看,帶頭的正是劉青,身後跟著許多的幹部和公安幹警。原來劉青已當了華光市委書記,還兼著地委委員,也是副地級幹部了。在公安幹警和於鄭們的全力維護下,聚集的人群逐漸散去,十幾個披麻帶孝的告狀者也被領了進去。狄小毛下了車,在幾個市委主要領導的陪同下,終於進了市賓館,在一個大套間裏坐定了。這時,狄小毛忽然想起來,剛才那個多嘴多舌的老頭子,不正是多年不見的盧衛東嗎?


    服務員川流著走進來,手忙腳亂地沏茶,擺水果,狄小毛想製止,抬抬手又懶得說什麽了。


    瘦小、木訥的劉青忙為他點煙,一邊嘿嘿地賠笑說:真不好意思,讓省長大人受驚了,我們這些在基層的,真是罪該萬死。不過,您老人家出門下鄉,怎麽也不打個招呼,下個通知,我們也好到地界上迎接一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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