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倒在他懷裏了


    好在城裏的路燈昏暗得如同鬼火一般,狄小毛又盡量揀比較僻靜的地方走,一路上競沒有遇到一個熟人。狄小毛懸著的心也就逐漸放下來,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與甜蜜。


    筱雲說:對於農村,我其實是有感情的。我的童年、少年時期都是在農村長大的。不過我們去的那是湖南湘西地區,到處青山綠水,空氣也特別清新……將來我想把那地方的空氣裝起來,都可以當空氣罐頭賣的。


    明天我領你去個地方,那裏的空氣也是很純淨的。


    什麽地方?


    那是我們這地方的風水寶地,有山有水有湖泊,在咱們這十年九旱的地方,隻有那裏山山有水,常年不斷,隻是外界還沒有人知道罷了。


    那好哇,我把畫夾也帶上?筱雲高興得要跳起來,緊抓著他的胳膊。


    看著她那孩子氣的樣子,狄小毛心裏卻酸酸的,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是黃土高原的一部分,縣城周圍就是起起伏伏的坡梁溝壑,光禿禿灰漫漫的隻有夏日才點綴了短暫的菲綠高高矮矮的白楊樹東一株西一株,像一些孤獨守望的哨兵。然而離開縣城西行幾十裏,卻突然間冒出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峰,遠遠望去黑蒼蒼的,讓人頓生油然的敬畏……


    路越來越崎嶇,山勢越來越高峻,汽車強烈地顛簸著,就像瘋抽搐的嬰兒一樣,筱雲幾乎就像一個皮球,在後座上滾來滾去。一開始他還有點矜持,不時瞅一瞅前麵的司機,後來看她實在撐不住了,才不管不顧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等她從懷裏掙出頭,把披散的頭拂一拂,才喘著氣說:


    快到了嗎?


    早得很哩。


    這座山,你上去過嗎?


    沒有。


    為什麽?


    你不來,我一個人上去有什麽意思?


    你壞!


    她用雙手擂著他的腿。不等再說什麽,又是一陣強烈的顛簸,她又一頭撲在了他的懷裏。


    老早就聽人們講,這座山雖然並不出名,但在當地人心目中卻極其神聖,山頂的風光也十分奇絕,看過的人都是啊啊地直讚歎,卻說不出個究竟來。一大早,筱雲就做好爬山的準備,狄小毛卻直到半前響才趕到招待所。昨天回去得晚,席美麗倒沒說什麽,今兒一早卻嚷嚷著嫌他一天在外不顧家,家裏米也沒麵也沒,她一個女人家又抬不動……直把他訓得連連稱是,才氣鼓鼓地去上班。


    狄小毛胡亂拔拉幾口飯,又忙著去找車。他們單位沒配車,整個縣委也統共隻有四五部,大都是破舊的上海、華沙,上不了山的,後來他找了縣委辦主任吳琪,才強行從縣防汛指揮部借了一輛吉普車,誰知這裏簡直沒有路,走著走著他便後悔起來。


    王師傅,你走過這條路嗎?


    沒有。


    王師傅緊抱著方向盤,隻吐出極簡短的兩個字。


    那……你認為我們能上去嗎?


    不知道。


    那……


    走哪算哪吧。


    大概是車太少的緣故,縣裏的這些司機都是資格很老架子很大的,根本不把他們這些中層幹部放在眼裏。要不是臨出門塞繪了兩盒好煙,恐怕連這幾句都問不出來的。狄小毛感到心裏憋氣,卻再也無話可說了。


    看——那是什麽!


    筱雲指著車窗外叫起來。


    在一座起伏的山崗上,有許多半人高的小洞,洞口堆著亂石泥土。有的地方土洞一個挨著一個,整座山崗千瘡百孔,就像馬蜂窩一樣,看起來很有點淒涼和令人恐懼。


    龍骨洞。


    什麽意思?


    我也說不清。


    是的,他委實說不清。但是,對於這龍骨洞,狄小毛卻始終有一種很複雜而苦澀的感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一帶的山崗就被當地人叫做龍崗,還說龍崗上有龍脈,還有一根根按一定規則排列的龍骨。


    在解放前的市場上,龍骨是一種很名貴的藥,可以壯陽補腎,醫治好多種疾病。過去的窮苦農民,為了養家糊口,就常常一個人來到山上掏龍骨。一把钁頭,一個土筐,選一個地方點三炷香,就開始挖洞了。


    為了省力,洞子挖得很狹窄,隻容一個人爬著進出。人就像土撥鼠那樣,常年累月地挖下去……在這長久地獨自一個的挖掘中,有的人走了龍脈,挖著了,並了財,有的人卻可能畢其一生什麽也沒挖著,最後倒斃在山腳下,還有的人則因為塌方等等送了性命……這種挖龍骨的活計,一直流傳了幾百年。


    直到七十年代,他還常聽爹講,二娃子又到龍崗上掏龍骨去了,狗蛋被工作組抓回來正批鬥哩……他便忍不住像筱雲一樣好奇地睜大了眼:龍骨是什麽——狄臣老漢立刻眯起眼,拉長聲音說:龍骨是咱們窮人救命的根,是老天爺留給咱這窮地方的一點賞賜……


    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講述,筱雲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像一朵陰雲掠過天空,充滿了靜穆之中的憂鬱。她把臉貼在車玻璃上,癡癡地一直凝視著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好半天再沒說一個字。


    等吉普車爬上海背子山,突然突突地尖叫幾聲,便無聲無息了。王師傅跳下車,掀起車蓋鼓搗了一氣,便對他們說:車壞啦,走不了啦,怎麽辦?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這可怎麽辦?望著四麵荒涼的山崗,狄小毛有點手足無措了。


    這是老毛病了,估計能修好,不過起碼要兩三個小時,上山恐怕不行了。不過,翻過這海背子就是天海子,你們要不自己爬上去看一看?


    王師傅說著,已一個人鑽到車軲轆下麵去了。


    他於是很失望,沒想到筱雲挺高興,連忙推著他說:這樣也好!山不山倒無所謂,山再好看還能比得上泰山、華山?我們就看看這個天海子去吧。說著已挽起他的一隻手,向山背上爬去。


    所謂天海子就是一座高山湖泊。在蒼茫的群山之中,突然之間就閃出一片汪洋的水麵來,倒給這蒼涼的北方高原增添了許多的靈秀。在極為開闊宏大的背景下,湖麵遼闊而湛藍,似乎深不見底,遠不見邊……


    他們手挽著手,踏著沒膝的青草,一直走到海子邊。這裏是純粹的自然,沒有雕琢,沒有人工斧痕,靜謐的水麵上不時有魚兒躍起,出嘩——嘩——的聲響,一些隻有豌豆大的小青蛙蹦蹦跳跳從腳邊走過,撲向水麵,大概它們還是第一次開始獨立生活吧!


    為了怕踩著這些小精靈,他倆都走得很慢,幾乎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著,終於在水邊站定了。


    太陽已升至中天,他倆的影子倒映在水麵上,淺淺的交迭在一起。回頭望去,吉普車和主師傅早看不見了,起伏的群山中隻有他和她互相攙扶著佇立……筱雲忽然身子一軟,倒在他懷裏了。


    筱雲,你怎麽會想起來看我呢?


    說不清。不過,這一段臨近畢業,我真的好痛苦。相處四年?的同學,突然之間就變得陌生起來,幾乎像仇敵一樣。為了爭得一個好工作,許多人都開始拉關係走後門了,他們的行為真的讓我羞愧,讓我鄙視!


    所以,也就特別想看看你這兒究竟怎麽活的。


    那麽,這兩天你已經看到了,對於我這裏的一切,你看了之後是不是很失望?


    不!我這兩天過得很興奮也很充實。盡管你自己並沒感到什麽,但從我的角度看,我倒覺得你們正在進行的一切都是很有意義的。距離使人產生美。由於我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的,所以我真的感到這種熱撲撲的生活,實在是很令人感動的。


    你總說你離不開這裏,過去我不理解,現在我卻明白了。你找到了屬於你自己的一塊土地……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筱雲的眼裏閃出了晶瑩的淚花,他感到自己也幾乎要流淚了。多麽純的一個女孩!能認識這麽一個女孩,即使不能奢望與她一起生活,也應該一世珍存的。他喃喃地說:


    小雲雲,這兩年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想你,隻是拚命地壓抑自己的感情。你知道我很自卑也很自尊,我們之間畢竟相差太遠,家庭背景出身經曆都不一樣。可是r想到你,我真的充滿漏*點,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總是時時照耀著我,激勵著我一直向那另一個目標走去……否則,我可能早就……消沉了……要不,就是要瘋了!


    於是他們在藍天群山和綠水邊狂熱地吻了起來,吻得那樣盲目那樣劇烈那樣忘情……全身上下都是躁熱的,汗浸浸的,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最後,他們似乎經過了一場長跑,疲憊不堪地在草地上坐下了。


    這裏的一切都很神聖,也許我畢業之後幹脆也到縣裏來吧。


    好久,筱雲才望著四周環抱的群山說。


    不,千萬不要這樣!你應該聽你爸爸的,他老人家受了那麽多的苦,怎麽舍得讓你離開他的身邊。而且你應該清楚,這地方來看看可以,如果實實在在地生活,是完全不適合你的。適合在這裏生活的,隻有像我們這種人,就像畢其一生掏龍骨的那些人一樣。


    那……我們之間,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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