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臉蛋漂亮有啥用


    楊旭坐下來,平攤開雙手招呼大家坐,特意看了看手足無措的狄小毛,卻似乎沒有認出來,隻用充滿長輩慈愛的目光掃了一下,嘿嘿地笑著說:小夥子,你也坐呀!呆愣著於什麽,怕盧書記給你處分?


    狄小毛記不得當時曾說什麽或什麽也沒說,隻慌忙拿來掃帚、簸箕,急急火火打掃著,不小心又把手指劃破了。他顧不得疼,趕緊拿過記錄本,一邊揉手一邊捕捉著從楊旭那厚厚的嘴唇裏流出來的每一個音符。


    在楊旭不高但很有力的講話中,盧衛東始終低著頭,一副倔強的氣鼓鼓的樣子。直到楊旭講完,他才抬起來,口氣很生硬地說:楊書記,現在不是我們不讓分,而是許多農民不同意,他們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黑夜退到解放前,這不是全麵複辟資本主義嗎?而且,到現在為止,地委、縣委也從來沒有下過一個正式文件,將來上級追查起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任!


    是嗎?楊旭的目光嚴厲又飄忽,在一屋人的頭上劃過,又落到盧衛東那張黑紅的臉膛上。


    陪同的縣委副書記席虎山麵無表情,掏出一支大前門煙來,在桌子上顛了顛,嘶地點燃了。


    這時,狄小毛忽然忍不住低低地說:這要看怎麽說,除了幾個村幹部,誰不願意分開來幹……


    旁邊的人忙扯他的衣角,誰知這話已被楊旭昕到了,立刻笑一F說:


    哎,不要小聲嘀咕嘛,小夥子你站起來,大聲說一說!


    狄小毛頓時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了。他局促地站起來,不敢看滿臉通紅的盧衛東,隻大膽地迎著楊旭的目光。


    你,叫什麽名字?楊旭又問。


    狄、狄小毛。


    什麽?狄小毛……噢,好,好。是學校畢業的?


    去年畢業,北方大學,中文專業。、


    噢,太好啦!想不到我們這個窮山溝裏,還有你這麽個金鳳凰喲……楊旭注視地盯著他看了許久,似乎在探究什麽。這樣過了好久,忽然搖搖頭說:不用再為難你了,你坐下吧。然後,他便扭頭看著大夥說:其實,這位小狄說的絕對是實話,我也作過調查,家庭聯產承包,包產到戶,農民們是最擁護的,而且要包,就要一包到底,不留後路。至於責任問題,我們現在雖然沒下文,鼓勵農民的創精神,但是我這裏鄭重宣布,如果犯錯誤,一切由我來承擔。怎麽樣,我這個地委副書記,還夠得上這個分量吧?


    狄小毛坐下來,緊張地擦著額上的汗。他當時就感到,盧衛東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始終凶凶地瞪著他,就像後來他一次次瞪著別人那樣。權力的力量真是神奇,甚至會轉化成一種生理反應,也許這還要感謝盧衛東這位遠親呢。他當時愈捉摸一o裏便愈加惴惴不安,不知道楊旭是否還認識他,自己是不是該提示或試驗一下。同時又覺得盧衛東瞪他的樣子十分可怕,始終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由於心緒太亂,耳朵也就嗡嗡地響成一片,對於後麵的話,竟然一句也沒聽進去。直到院子裏一片嘈雜,門被重重地撞開,一個黑壯高大的漢子,穿一身極為襤縷的衣裳,撲嗵一下跪倒在地,楊書記楊書記地叫起來……


    這位當年跪在地下磕頭的壯漢,就是後來鬧得名揚全省、鼎鼎大名的私營企業家任乃信。


    送走楊旭,盧衛東就開始罵他了。罵他忘恩負義,罵他屎殼郎戴草帽,硬充大頭人,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一直罵得自己病倒了,一連好些天躺在辦公室的土炕上,每頓飯讓炊事員把飯送到他屋裏。就在那盤大炕上,盧衛東召開了一次全公社副科以上幹部會,原原本本傳達了楊旭書記的講話精神,讓狄小毛作好記錄,然後就委托一個副書記主持工作,自己回了老家村裏。


    這期間席虎山倒是來了幾次,每次都把盧衛東專程叫來,兩人便坐在辦公室裏喝悶酒。要不就和幾個幹部打撲克爭上遊,一打一個通宵。邊打撲克邊講一些葷故事,全是民間流傳很久的。


    這個席虎山個子不高,但頭顱碩大,鼻直口方,講起笑話來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四濺。多少年後,狄小毛依然記著的一個笑話是:一個年輕媳婦晚上小解,把避孕環掉到了便盆裏,第二天一早又潑到了院子裏。開春,老公公在院裏翻菜畦,撿到了這個亮亮的金屬環,以為是個寶貝戒指,便戴在了手上。


    此後天天吃飯的時候,兒媳婦想說又不能說,就動員兒子向爺爺要。老頭子一聽,這事可不太好辦,家裏兩房兒媳,給了這個就得罪那個,幹脆誰也不給,也別當戒指了,幾錘子搗薄,幹脆做了個水煙嘴子……每次說到這裏,滿屋裏便騰起一片笑聲。


    一天,盧衛東突然神神秘秘把狄小毛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對於這位老領導,狄小毛已經不抱多少奢望了,隻好更加小心地服侍著。看著他那有點異樣的表情,狄小毛心裏直打鼓,不知又犯了什麽錯,站在地上竟不敢坐。


    盧衛東說:我今兒問你一件個人的事,你究竟結婚了嗎?


    想不到竟是這等事,狄小毛一下感到全身的肌肉都舒坦了,連忙搖搖頭。


    那……你和你們村那個“一枝花”,到底算怎麽回事?


    老叔,你知道的。那是過去的事,而且隻是訂了個婚,又沒正式辦。現在我怎麽想也覺得不合適,主要是她沒文化,連小學都沒畢業。


    一聽這話,盧衛東卻沉下臉來:沒文化又怎麽啦?古今幹大事的,有幾個有文化的?**他老人家,也才不過是中師畢業,戲文上說劉邦還是個小商販呢?


    狄小毛清楚,他剛才那番話的確有點犯忌,隻好又轉個彎道:當然,這不是絕對的。女人有沒有文化其實倒無所謂,咱找的是老婆,又不是找教授。主要一點,這女的比較虛榮,一天到晚就愛打扮,人漂亮是漂亮,可是咱娶的是過日子的老婆,又不是過年買年畫,漂亮臉蛋能吃能喝?


    好!這話我愛聽!俺娃到底是有文化的,說到底多念兒年書還是好哇!盧衛爾立刻又高興起來,呼地站起身,在他肩身上猛拍一下:找女人,我最看不慣的就是圖漂亮。俗話說得好,醜妻家中寶,美人惹煩惱。不看思想,隻看臉蛋,那是看問題抓不住本質,是主觀主義形而上學,對不對呀?


    隻要能哄得老頭子高興,狄小毛就隻好順杆子給他戴高帽:喲嗬,想不到我們盧書記還挺有哲學思想,馬列主義學得這麽好!


    好啦好啦!別吹捧你叔了,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說到這兒,盧衛東又拉著他坐下,才鄭重其事地說:今兒我是來給你保媒的,你小子紅運來了。知道嗎?這些日子席書記為什麽一個勁兒往咱細腰跑?麵子上是抓工作,實際上是衝著你的。知道不?席家隻有一個閨女,名叫席美麗,今年二十四歲,還待字閨中。席家的條件那是沒得說,別看老頭不起眼,那可是抗美援朝渡過江的,支左時來到咱縣也快十年了,論行政級別是十七級,比“文革”中突擊提拔的縣委書記還高好幾級呢。老頭這閨女什麽都好,就是條件高,非要找一個正牌大學生——真不知吃的哪門子邪藥!這不,你的好事就來了?


    噢,原來如此……狄小毛聽他這一番介紹,心裏便有五六分美意。縣委副書記,老革命,在他當時的眼裏那是需要仰目而視的。而且,這也是他跳出細腰這個小圈子的一條捷徑。可是,他並不想顯得太急迫,就故意矜持著說:


    好倒好,隻是門檻太高,咱這泥腿子家庭,恐怕不太般配吧?


    怎麽不般配?好好歹歹你是大學生,這牌子就挺亮堂。再說這閨女我見過,挺老實賢惠的,沒一點官宦子弟架子。


    那……我就再想想,和我爹也商量一下?


    還想什麽?過了這村沒這店,你爹那兒,有我呢,好歹我還是你的老親嘛!


    此刻,盧衛東的興致特別好,竟替他大包大攬起來。直到這時,狄小毛才又問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她文化高嗎?


    不高也不低,正兒八經的高中畢業。


    此後,盧衛東又帶著他進城辦事,“順便”到席家坐了坐,見到了那位席美麗。雖說長得很一般,絕沒有名字叫得那麽好,印象還是很不錯的,而且一看就是見過世麵的人,談天說地,什麽都能來一套,兩個人談得很足投機……回來之後,狄小毛給筱雲寫了最後一封信,把學校裏的幾大本日記和筱雲給他畫的像全部燒毀,然後在莊禾茂密的曠野上漫無目的地一直走到半夜,終於實現了與過去的一切徹底割裂,以一種新的姿態迎來了一個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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