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拉住美女的小小手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聲音,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熱點。對於他們那個時代拚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下一茬人看來卻顯得那麽可笑又不可理解。狄小毛加快腳步,逃也似地回了家,緊緊地關上了門。這時,一個童稚的聲音飄飄忽忽地唱了起來:


    親圪蛋下河洗衣裳,雙圪膝跪在石板上——小親圪蛋!小手手紅來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辮甩——小親圪蛋!小親親呀小愛愛,把你的好臉扭過來——小親圪蛋!你說扭過就扭過,好臉要配好小夥——小親圪蛋!咦,這不是小牛牛的聲音嗎?


    認識筱雲是在狄小毛離開褲襠村到了城裏後,為了給自己補充知識,上了業餘大學,大學三年級,再過一年,狄小毛就要畢業離校了。


    時世的變化真的太快了,讓人眩目讓人暈。原本熟悉的一套很快便已消逝,新奇的聞所未聞的東西總是接踵而來。在此後幾十年裏,這種感覺總是時時追隨著他。坐在亮堂堂的教室裏,感受著那種極其陌生又新奇的生活,他的眼前總是不斷出現老父親彎彎的腰、沉重的獨輪車和那條被洪水衝決的大壩……


    時代在他們這一代人心靈上,折射了那麽多彼此矛盾的印記,壓縮了那麽多互不相容的內容,對他們的心靈提出了最為嚴酷的折磨與考驗……新的同學一隊隊來到學校,不管是根紅苗正還是地富反壞,不管是六八屆還是七八屆,這些人都笑吟吟地擠在一座教室裏。


    從貴州來的一家三口,父親母親和兒子,一起坐在一間教室裏聽課。工宣隊離校了,校園裏不時貼出海報:歡迎某某教授座談會或舉辦某某教授追思會。在這期間,他總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幽閉在閱覽室裏,感到與所有人都隔著一堵無形的牆,直到有一天一個小精靈闖了進來……不管時光怎樣流逝,衝走的是鵝卵,留下的才是巨石。即使到了耄耋之年,狄小毛一閉上渾濁的眼,當時的情形便如電視般清晰,曆曆在目。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個星期天,他腋下夾一本剛剛開禁的《論語集注》,正百無聊賴地在樓道裏踱步,一個披散著頭的裏了,而她們宿舍全是北京本地人,都回家了,她急得不知該怎麽辦。他於是笑眯眯地向她提了許多建議,諸如砸玻璃,砸門,從隔壁爬窗台,直到小姑娘急得要哭了,才回屋裏找一根細鋼絲,彎了幾彎,不一會兒就把門鎖撥開了……等他第一次撞進這個充滿溫馨的女生宿舍,小姑娘驚奇地瞪大了眼(那雙眼真的非常好看)。


    你……


    你什麽,懷疑我是小偷出身?


    小姑娘嗤嗤地笑了:看你說的!不過我的確很驚訝,簡直不可思議。說著便拿起那一截鋼絲,反反複複地看。


    別看了,那上麵什麽也沒有的,先說說怎麽感謝我吧!我倒真的是小偷世家出身,你難道不相信?


    相信相信!先喝杯水吧。小姑娘又笑起來,扭身去給他倒水。


    一個並不起眼的小女孩,就這樣闖入了他的心靈,並給他帶來了終生的苦樂悲歡。在那一刻,不知怎的他總想開玩笑,總想。逗逗這姑娘。那年他已經二十九歲了,小姑娘頂多十**,以他的經驗和閱曆,在這麽一個小女孩麵前他自然充滿了自信與幽默。等到他端起水杯,乎乎地吹著熱氣,小姑娘又說著感謝的話時,他才突然注意到,他們的口音原來很相近,一問竟是同省人,再追問竟是同一個地區,也就是他後來當地委副書記的那個雅安地區。小姑娘名叫筱雲,是應屆生,七九屆藝術係的。


    不對吧?藝術係怎麽能住到我們中文係樓上來了?


    學校不是還沒正規嗎?藝術係缺房。聽說下個學期就要調回去了。


    噢,那太遺憾了。他一邊吹氣一邊忍不住略帶誇張地說,眼前隻感到熱撲撲的盡是白氣。


    不要這樣,到時你可以過宿舍裏來看我,我也可以來看你嘛!小姑娘說得挺認真,似乎真的對他充滿真誠。


    那是的——不過,趕到你調宿舍,我也就該背起鋪蓋,掃地出門嘍。


    你呀你……小筱雲又氣又笑,對他真不知該說什麽了。看她那樣子,他當時心裏暖暖的,甚至有種微醉之感。他覺得自己臉紅了,說話也不再那麽幽默自信,於是匆匆告別,趕快離開了那間女生宿舍。


    對於兒子的婚姻大事,狄臣老漢一直是牽心掛肚的。早在褲襠村當教師那年,父親就給他悄悄訂了一門親。那姑娘是鄰村二十裏鋪的,他沒見過,聽同伴講長得蠻水靈。雖說他家是村裏的殷實人家,老父親憑著一輩子的精明與辛勞,終於在兒子快成*人時蓋起了一溜三間土坯房,但一個農村小夥子,不管醜俊能娶上一門媳婦就夠幸運了。就像同伴們講的,隻要掀起尾巴是個母的就行。


    哪像如今的一些年輕人,情呀愛呀心靈呀人性呀,甚至還要先同居試婚,有的人一年一試,一試就是好多個。有一次是畢業離校前夕,有次突然在校門外的田埂上碰到了班裏的一位女同學,當時他們倆就默默地相對而立,什麽也不說,後來也不知是誰先伸的,兩隻年輕的火辣辣的手就勾在了一起,一直勾著勾著,直到校門砰地一響,那位女同學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跑回校……


    以後好些天,那位女同學一見他的麵就有點躲躲閃閃,使他不由得心裏咚咚直跳,覺得應該找機會解釋一下或說點什麽,然而終於沒找到什麽機會,直到離校也就再沒說一句該說的話……


    回到村裏,每當鄰村上下放電影,一群一夥的青皮後生就在姑娘群裏圪圪擠擠,揣揣捏捏,然後就有女的嘻嘻地笑著往人群外擠。他當時二十來歲,正是青春勃、力比多充盈的關鍵年齡,卻不知怎麽搞的,對此非常反感。每日上地勞動,極目遠眺起伏的群山和千溝萬壑,特別是望著那座鄉親們心目中奇偉的“神山”,耳邊似乎就聽到工作隊長楊旭隱隱約約的聲音:你和他們不一樣不一樣!你要走出去走出去去尋找另一種生活生活……直到臨考大學的前一年,才和本村的然然定了親。


    然然是美麗而熾烈的,就像一杯烈性的老白燒。在送他去縣城坐火車的時候,然然的目光燃燒成兩堆絕望的火。什麽繡花鞋墊,精心製作的兜肚,還有從大山裏采來的榛子、鬆子,滿滿地給他塞了一提包。上學之後,然然竟用她那半通不通的文字,給他寫來一封又一封信。每封信都要他注意身體,都要來學校看他……嚇得他趕緊回信,連說學校不允許談戀愛,如果知道他訂了親,就要被學校開除。後來,他幹脆放假也不回家了,理由是要勤工儉學,打工掙錢。自從見到筱雲的麵,他才突然更加清醒地意識到,與然然定親,真是一個誤會啊……


    然然的愛是熱烈的,在她身邊他終將被燃成灰燼。而筱雲卻是一泓清水,一個深潭,清清洌洌,什麽時候都讓人清爽,讓人感到玉樹臨風、心曠神怡……多少次i他站在藝術係樓下,默默悵望她嬌小的身影,多少次,他凝望宿舍窗戶上那一點燈光,直到夜深燈滅……


    在他的整個生命曆程中,筱雲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是一朵飄忽不定的雲,一直飛揚在他的天穹中……筱雲是清純的,但又那麽世故,她很年輕,又相當成熟,一天到晚快快樂樂,但在她快樂的外表下似乎總掩飾著一點憂鬱的傷感……初次見麵的那個夜裏,他就失眠了,翻來覆去在床上滾,睡在下鋪的孟永清喋喋不休地罵他。


    你為什麽總是離群索居,陰沉著臉,一副憤世嫉俗的怪樣子?


    每次見麵,筱雲總是笑吟吟地看著他,這樣問。


    這不能怨我,是生活教給我的。


    生活?現在的生活不是一天天美好起來了?


    那是在城裏,在表麵,你回到農村看看,再放眼世界看看。過去我們張口閉口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勞苦大眾,現在才清楚,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是我們,這種曆史的玩笑,真開得太大了。


    所以,什麽事你都別想,隻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現在對什麽都不相信,什麽理想、信念,都是聰明人編出來騙人的。我爸就這樣騙了一輩子人,直到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所以,我說你是布爾喬亞。


    狄小毛說著,直感到心裏堵得慌。


    他已經知道,筱雲的父親就是國內有名的大作家筱老。不僅已經平反,而且還肖了省作協主席、省政協副主席。從大山深處出來的他,簡直無法想象那是多大的一個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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