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旁的事,不能去。”嚴懷朗抿了抿唇,心中對此也有些耿耿於懷的遺憾。


    “洞天門”販奴一案已近收尾,可那個神秘的“半江樓”卻還是沒有頭緒,加之外祖父又托他替陛下尋人,這使他不得不向北邊走這一趟。


    他想了想,又叮囑道:“武訓很苦,你……”


    “我不怕的,”月佼鄭重地看著他,“絕不給你丟臉。”


    她一定會好好將所有事學起來,變成更加厲害的人,像他一樣可以做許多大事情。


    嚴懷朗暗暗嘆了一口氣:“我是想告訴你,盡力而為,不必硬撐,大不了……”我養你。


    望著麵前滿眼懵懂的小姑娘,他隻能將話尾那三個字硬生生吞下。


    ****


    兩日後,高密侯府。


    嚴懷朗一大早被陛下召進宮中,過了午時才回。一進府門,就被人告知說老爺子在書房等他一上午了。


    於是他隻能放棄了更衣的打算,一身朝服進了府中書房。


    這爺孫倆之間素來沒什麽虛禮,嚴懷朗坐下後,便開門見山道:“陛下已經同意由我接手尋人之事……”


    “先不說這個,”馮星野擺擺手,端起小茶盞潤潤喉,“前兩日的事,我老人家已經聽說了。”


    “前兩日”的事,自然就是二月初八那日,監察司考場風波。


    嚴懷朗聽這語氣有些不對,立刻坐得直直的,嚴陣以待。


    馮星野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盞,先吹了吹自己的鬍子,接著便飛快地抓起手邊的銅鎮紙朝他迎麵扔去,身手敏捷得根本不像個六旬長者。


    見嚴懷朗閃身躲過,馮星野怒氣隱隱一拍桌,喝道:“臭小子長本事了啊?為了討好小姑娘,違律之事也敢信手拈來,啊?”


    身為監察司右司丞,原本是最該捍衛法度威嚴的。


    “自你回京這三年多,京中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你不知道嗎?!”馮星野滿眼的恨鐵不成鋼,“言官禦史參你的奏本能堆滿半間屋子,你仗著有陛下撐腰,就覺得可以為所欲為是嗎?”


    這三年來,嚴懷朗時有出格之舉,在朝中有不少非議。說起來他每一次的初衷都並不壞,可總是在明裏暗裏觸及一些條框。


    他以往的所作所為皆出自公心,馮星野便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道這孩子有時雖手段激進些,分寸倒是有的。


    這回馮星野之所以大發雷霆,是因他私自給人身份戶籍作偽竟是為了討好小姑娘,這在他老人家看來就太猖獗了,不能忍。


    書房外的兩名侯府侍衛聽得裏頭的動靜,嚇得趕緊站個筆直。平日裏的侯爺是個性子親和的老頑童,跟誰都嘻嘻哈哈的,從沒見動這麽大氣。


    待老人家一通火氣撒得差不多了,嚴懷朗才斟茶認錯。


    “青衣,”馮星野雙臂環胸,靠在椅背上,矍鑠的目光看著奉茶立在身側的外孫,沉聲喚了他的字,“你得給我老人家一個解釋。”


    同熙一朝如今這鼎盛光景,是他們那輩人一刀一劍拚出來的,是他們無數同伴屍山血海堆出來的。


    昔日的那些光榮與壯烈,在如今的小輩們眼中或許隻是話本傳記中的傳奇,可卻是他們無數人年少時為之拋灑熱血的身體力行。


    他不能忍受,他親手帶大的孩子將如今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不斷去挑釁、去破壞那些他和他的同伴們用生命爭取和守護的一切。


    ****


    嚴懷朗恭恭敬敬將手中茶盞放在外祖父的桌前。


    “替那小姑娘造身份戶籍是不對,但卻不是為了私心。”


    馮星野怒其不爭的心緒漸趨平復,認真的望著他,靜靜聽他解釋。


    嚴懷朗接著道:“是因為她想要這個機會,而她又正是如今右司所需要的人。”


    馮星野神色中仍帶著探究,肩頭卻略微鬆動了些。“她有什麽過人之處?說來聽聽。”


    昨日考場上的事他約略聽說了一些,隻知那姑娘打架不輸人,打嘴仗也不輸人,具體細節並不十分清楚。雖說帝師羅堇南已親口表示這姑娘是可造之材,可他始終疑心帝師隻是給嚴懷朗找個台階下。


    嚴懷朗徐徐道,“我早知會有昨日那一出,卻從未教過她該怎麽說、怎麽做,甚至沒告訴她會發生什麽事,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本來的模樣。”


    那就是他想給帝師、想給監察司眾人,甚至想讓陛下,想讓京中所有人看到的東西。


    “她有很強烈的‘求生意誌’。”


    那個平日裏看起來毛茸茸軟呼呼的小姑娘,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寶貴。


    當她清楚了自己的目標,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達成,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她不會輕易放棄她的目標,卻也不會貿然將自己逼向絕路。


    剛柔相濟、避重就輕,凡事以保命為前提。


    “例如昨日,她一眼就看懂,對古西塵及薛煥要寸步不讓;對當場主事的羅大人卻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義,如此她便能有生機。她知道若將她和我的交情當場牽拖在檯麵上,事情的性質就大大不同,所以一直盡力將話頭控製在與我沒太大關聯的範疇。”


    “在孤立無援、陷入完全不利的境地之時,她沒有束手待斃,卻也不會一以貫之;應對之間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沒什麽章法,實則所有言行全部基於‘不將自己推向死路’這個前提。”


    嚴懷朗望著自己的外祖父,目光中泛起一些或許隻有兩人之間才能共通的痛楚。


    “我們太習慣教導年輕人‘捨生取義’。在奴羯做暗線的那些年,我眼睜睜看著無數同伴凜然赴死……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並沒有到毫無生機的地步。”


    當年那些人,多數同他年紀差不多,一張張年輕稚氣的麵孔,一顆顆堅定純粹的心,一副副凜然傲氣的骨。


    隻要身份暴露,便驕傲從容地挺起胸膛,以年輕熱血捍衛大縉兒女的風骨。


    那五年中有很多次,嚴懷朗都想跳出來對他們大喊,還有機會的,隻要活下去,就還有機會的!


    可他們被教導得太硬氣,不低頭、不屈膝、不後退,將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祖父,這世間許多事,隻有活著,才能完成。誠然‘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於泰山’,可忍辱負重的苟且偷生,不該比‘視死如歸’羞恥。”


    隻要信念與目標始終在心裏,便無須次次以命自證。


    “月佼……那小姑娘,當時對我說出想走這條路時,心中大概是懵懵懂懂的。她甚至不清楚朝廷有哪些官,分別都做些什麽事,但她本能地知道,這是她的一條活路。那種‘想活下去’的心,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會領著她走向她想要的光明坦途,也讓所有人都看到,“活著”與“信念”,並不總是要二取一的。


    過剛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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