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佼正要過去與少年並排而坐,身後的人卻狀似無意地抬了一下手臂,不輕不重地將她往桌案右側的方向擋了擋。她詫異地回頭,見嚴懷朗一臉平靜,眼中甚至有種“你看我做什麽”的淡淡疑惑。


    本也不是大事,月佼便沒有深想,老老實實走向桌案右側,小心翼翼地上了坐榻,在裏側的錦墊上側身跽坐。


    嚴懷朗跟過來,若無其事地坐在了月佼左手邊。


    山林間長大的孩子大多如小動物一般,仿佛天生有股子時靈時不靈的機敏。


    自打進了車廂後,月佼就發現嚴懷朗周身的氣勢驀地冷峻沉毅起來,仿佛之前那個溫柔和善的嚴懷朗是另一個人假冒的。


    不過,她的祖父曾教過她,每個人骨子裏都有許多種麵貌,應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有時甚至不必刻意,自然就會有不同。她料想這名少年約莫是嚴懷朗的晚輩或下屬,所以他在這少年麵前就得端著威嚴。


    於是她也不給人添麻煩,乖乖窩在座上想事情。


    絳紫衣袍的少年專心看著手中卷冊,嚴懷朗也自篋中抽出兩本書冊來,慢條斯理地翻閱著。


    車廂內極靜,角落裏的小爐上,銅壺內傳出慵懶的咕嚕聲。


    片刻後,車輪滾滾,終於啟程了。


    ****


    難以言說的痛楚讓月佼再也沉思不下去了,她微皺了眉頭,偷偷抬手按向小腹處。


    抬眼覷見對座的少年還是一副用功的模樣,月佼不忍打擾,便歪身湊近自己左側的嚴懷朗,小聲道,“我能趴在桌上嗎?”


    她說話時離他耳畔略近,嚴懷朗僵著脖子往後躲了躲,點點頭,耳根驀地通紅。


    正難受的月佼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見他點了頭,便將單手橫在桌上,額頭抵住手臂,閉目忍痛。


    她早有進京求學的打算,這一年裏在追蹤洞天門的途中,也曾不動聲色地打探過京中的一些情形。


    不過那時她怕被人察覺自己的意圖,通常隻能裝作閑聊的樣子提上幾句,加之她所遇到的那些江湖人大多對官學的事並不關心,因此她所知實在有限。


    本想在路上向嚴懷朗求教一些事,可她不知同行那名少年的身份,一時也不敢貿然開口,可把她給憋壞了。


    說起那個少年……


    月佼悄悄抬起頭,自手臂上露出半對懨懨無力的烏黑水眸,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對方。


    她總覺得這少年仿佛有些麵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背後驀地一沉,驚得月佼趕忙坐直了身,扭頭一看,是嚴懷朗展臂越過她後背去書篋中取書冊。


    那看起來似乎漫不經心的動作,卻像是將月佼攬在了臂彎裏。


    背後仿佛擱了燒紅的烙鐵,似有驚人的熱氣隔了厚厚的冬衣灼得月佼周身滾燙。


    她心中默念著“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繃直了腰身不敢亂動,隻默默瞪著他,期待他趕緊拿完書就坐回去。


    見她原本慘白兮兮的雙頰乍添緋色,水汪汪的眸子像受驚又不敢動彈的小動物一般,呆呆瞪著自己,嚴懷朗瞥開眼,麵無表情,動作慢條斯理。


    “有事?”嚴懷朗眉梢微挑,一臉清冷的坦蕩。


    月佼咬唇,搖了搖頭,怎麽想都覺得他是故意的。畢竟這坐榻足夠寬敞,先前他第一次取書時並沒有碰到她;可她又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要故意碰到自己,隻好在心中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不小心的。


    對座的少年聞聲抬頭,滿眼好奇:“怎麽……”


    “看完了?”嚴懷朗收回手臂坐正,冷嗖嗖一個眼刀朝少年飛了過去。


    少年如老鼠被貓盯上似的,疾如閃電般舉高手中的書冊,擋住他那冒著寒氣的目光,躲在書頁後點頭如搗蒜:“在看呢,在看呢。”


    “過了午時進鄴城,用飯之後我會問你一些問題,若你答不上來,”嚴懷朗一臉冷峻地對著那少年,“那就恭喜了。”


    那句冷若千年寒冰的“恭喜”不但使那少年瑟瑟發抖,連月佼都覺得後脖頸一涼,忙不迭地又趴回桌上。


    之前她看到的那個溫柔又和氣的嚴大人,其實是障眼法吧?


    過了一會兒,月佼忍不住心中好奇,悄悄露出半隻眼打量著身側的嚴懷朗。


    他今日身著端雅肅正的竹青色細錦袍,此刻又麵無表情,襯得眉目冷峻、清貴威嚴,再不是之前那種溫柔隨和的模樣。


    還是好看的,就是……有點凶。


    月佼偷偷撇了撇嘴。


    嚴懷朗目不斜視地翻著手中書冊,餘光卻見身側那個趴在桌上的傢夥隻露了小半臉,正自以為隱蔽地拿半隻滴溜溜烏眸謹慎地打量著自己。


    心知她定是方才被嚇到,他抿了抿唇,眸中閃過一絲懊惱。


    ****


    果然如嚴懷朗所說,馬車在午時之後駛進鄴城。


    此番沾著嚴大人的光,自不必再費心去尋客棧,一行人直接進了鄴城的官驛。


    官驛的舍人領他們去房間各自安置了行李,又領著去用飯。


    嚴懷朗對那舍人道:“先帶他們二人過去。”


    舍人應下。


    嚴懷朗又對月佼道:“今日在此過夜,用過飯後先歇著,有什麽事晚些談。”


    月佼點點頭,忍不住關切道:“你去哪兒?”


    “得去府衙辦些事,辦完就回來。”


    ****


    待嚴懷朗走後,那紫衣少年瞬間如被撕掉定身符似的,勾腰駝背地跟在官驛舍人身後與月佼並行,滿臉寫著“生無可戀”。


    “你膽子真大,”紫衣少年敷衍地對月佼豎了個大拇指,“居然敢過問他的行蹤,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詫異地眨眨眼:“不能問的嗎?”


    “也不是不能問,”紫衣少年撓了撓頭,皺眉看著月佼,“你不覺得他很兇嗎?”


    “是有一點,”月佼不解地回視他,“但也……還好。你好像很怕他?”


    嚴懷朗自出了飛沙鎮後一直很嚴肅,全程冷漠臉,可月佼知道他是個好人。


    這種確信沒什麽來由,但月佼總覺得,無論他表現出什麽樣的性子,她都會記得,他是那個在飛沙鎮的客棧中,溫柔耐心為她洗臉、灌暖壺的嚴懷朗。


    紫衣少年撇了撇嘴:“能不怕嘛?都說他殺人不眨眼的。”


    “誒?”月佼一臉迷茫,“殺人……為什麽要眨眼?眼睛一閉,就有被對方反殺的風險了呀。”


    紫衣少年腳下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敬佩地對她抱拳道:“妖女就是妖女,膽識過人。”


    月佼以食指輕輕撓了撓額角,奇怪地看著他:“你,認得我?”


    按說她以妖女身份行走江湖時,妝容冶艷到她自己都不敢相認,今日素麵朝天,該是認不出來才對。


    “你沒認出我?”紫衣少年瞪眼指著自己白皙俊秀的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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