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褚沅瑾給江雪硯安排的廂房是在嘉宜院,正住在她寢房的隔壁。


    但經了昨晚上那一遭,她便給人換了地方,別說住隔壁房了,直接將人安排在了隔壁院。


    畢竟她同沈長空現下這情況,指不定哪天她就將他弄過來了。住在一個院裏,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


    這會兒褚沅瑾剛用完膳,便去找江雪硯。


    這日雖沒太陽,天氣卻悶熱得厲害,隨意動上一動便要出好些汗。


    褚沅瑾抬頭看了眼天,果然陰沉沉的,雲都黑了半邊,看這樣子許是要下雨。


    心裏緊了緊,突然便想起了沈長空。她猶記得,從前每至下雨天他便頭疼得厲害,她在身邊陪著才能勉強好些。


    也不知他一個人在遼東那幾年是怎麽過的,現在情況好些了沒。


    這時江雪硯剛將東西收拾好,便見褚沅瑾過來,趕忙迎了上去,邊走邊拿帕子拭了拭額角的薄汗。


    見狀褚沅瑾吩咐身邊跟著的冬雪道:“再去取些冰來,今日實在是燥人。”


    “不必這般麻煩,”江雪硯笑道,“緩一會兒便好了,都是方才收拾東西折騰的。”


    雖有丫頭跟著,但江雪硯還是自個兒收拾東西的時候多些。


    她從前剛被賣到揚州時過得很苦,樣貌普通又不肯求人,是最下等的娼,連妓子都算不上,更沒有什麽丫頭照顧。


    後來,是陳春柳將她買了下來,帶她到長安來,讓她做都知,給她好日子。


    後來認識賀景軒褚沅瑾後他們皆提過若是不願再在平康坊,便將她贖出來,江雪硯都拒絕了。


    她的體麵是陳春柳給的,若是沒有陳春柳,她也遇不見褚沅瑾同賀景軒這些人。


    人不該忘恩負義。


    褚沅瑾坐進一把圈椅裏,秋書在一旁給她打著扇。


    她讓江雪硯也坐下來,道:“你同我還客氣什麽,又不費事。我早該把你接出來了,平康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我昨日才了解清楚。”


    “雖挺嚇人的,但應也沒那麽巧便將我捉去了罷,我們家那幾個姑娘都還完好無損,倒是北曲那邊出事的多些。”


    褚沅瑾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頗有些無語凝噎。


    這人竟是比她心還大……


    “你可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她道,“先不說這個,你可知道,那幾個被割了雙足的姑娘可有何共同之處?”


    江雪硯思索了片刻,想起前幾日突然便開始禁止坊內姑娘們在腳趾上染蔻丹,抬了抬眸不確定道:“該不會是腳趾上染蔻丹罷?”


    “是了,”褚沅瑾抿了口茶,“且這幾個姑娘那腳都生得極小極美。”


    聞言江雪硯神色恍了一瞬,麵上有些不太好看,顯然是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憶。


    見她這般褚沅瑾也不願再揭她傷疤,從前她同自己說過一些大概,但說得粗略,不甚明了,再加之時日久遠,褚沅瑾早便記不太清了。


    她輕輕拍了拍江雪硯以示安撫,道:“罷了,不提這個了。”


    “公主,沒什麽不能提的,都過去了。”江雪硯無奈笑道。


    江雪硯小時候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後來父親出事,家破人亡。


    她跟著個一直愛慕她的窮小子勉強苟且度日,那段時日雖然拮據,可著實是江雪硯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家中未失勢時江雪硯便喜歡這個努力上進的少年,可二人差距太大,注定沒什麽好結果。


    卻沒想到一朝形勢逆轉,她竟成了他的拖油瓶。好在少年愛她,並未嫌棄她。


    二人成親的那天,隻請了幾個人來,就在他們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小茅草屋裏。


    江雪硯沒有鳳冠霞帔,亦沒有聘禮嫁妝,可她高興得哭紅了眼。


    她終於嫁給了年少時最喜歡的人。


    可江雪硯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她最喜歡的少年,成婚後竟是變了樣子。


    他嫌棄她生了一雙比其他女子大的腳,形狀也不夠柔美,就是塗上鮮紅的蔻丹也不好看。


    更是時常在床笫之間扼住她腳腕極近惡毒之言羞辱她。


    導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江雪硯都陷入無窮無盡的自卑中,因她沒有一雙小巧可愛的玉足而自卑,因她塗上鮮紅蔻丹像是東施效顰一般可笑而自卑。


    可他明知道,這是天生的東西,不能怪她。


    江雪硯幾欲崩潰,日日落淚,還不能在他眼前。若是叫他瞧見,隻會換來更瘋狂的侮辱。


    可她萬萬沒想到,崩潰的遠不止於此。


    他進京趕考之前竟是將她發賣到了風流地。


    那天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溫柔,竟然還落了幾滴淚,像是真的舍不得,像是真的還愛她。


    他告訴江雪硯,他沒有盤纏,若是誤了科考他這輩子就要完了。


    他說,這隻是權宜之計,等考取功名,定回來為她贖身,她還是他的妻。


    江雪硯信了,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就信了。


    她竟是忘了,他既賣她為娼,又怎會聘她為婦……


    聽完褚沅瑾眉頭深蹙,氣得胸口起伏,“你說這個混賬前些時日調到長安來了?”


    江雪硯點了點頭,唇色已是有些發白。


    “那同這平康坊突然出事豈不正巧對得上?”


    “不會的,”江雪硯道,“他確實是個混賬,但以他的膽量絕不敢害人性命,況且他剛調來長安,做這種事豈不是自毀前途?”


    話雖如此,可褚沅瑾還是覺著這事兒同那個男人脫不得幹係。


    哪裏便有這般巧的事,一個極偏愛玉足蔻丹的人剛來了長安,同時具備這些特征的女子便出了事。


    怕不是那人是個戀足癖,要將人的腳割回去收藏觀賞……


    這般想著,褚沅瑾不禁打了個寒顫。


    後頭打扇的秋書怔了怔,放緩了動作道:“可是婢子扇得太過了?”


    褚沅瑾擺了擺手,示意她無事。


    她明日非得去一趟懷安王府,去告訴沈長空這消息。


    到了晚上,褚沅瑾躺在床上,睡得算是早的。


    可夜裏卻做了夢……


    夢中那幾日都在下雨,雷聲轟鳴,震耳欲聾。


    懷安王府扯著白綢,正廳正中擺了一具烏金棺木,棺木旁跪坐著披麻戴孝的沈長空。


    那時他才沒有多大,神色算不上哀戚,眼中甚至無淚,隻是一片空洞,仿佛沒有靈魂。


    他母親去世,父親遠在遼東,並未回來,故而發喪之後被聖人親自接到宮裏。


    那日依舊在下雨,他一個人坐在高大巍峨的宮殿門口,雨水斜斜刮過,砸在他臉上,濕了他的衣袍。


    可他渾不在意,隻是捂著頭,蹲在那裏。


    這時候小小的褚沅瑾撐傘而來,為他遮去了冰冷的雨滴,她說:“你別怕,你阿娘是去天上了,她會保護你,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愛你。”


    坐在白玉階上的少年卻更為痛苦,甚至開始敲打自己的腦袋,直到額角都泛了紅也不停下。


    小公主被他嚇到,忽略了他手腕處露出的青紫鞭痕。


    她上去拽住少年的手,阻止他繼續傷害自己,卻被他激烈的動作帶得差點跌倒。


    “你別這樣,”她聲音裏也帶了哭腔,顫抖著道,“本公主會對你好,比你阿娘還要好,你別這樣傷害自己……”


    少年終於怔了怔,緩慢地抬起頭來看她。


    那一瞬間,她對上了一雙血絲遍布卻無淚的,極好看極好看的鳳眸。


    褚沅瑾陡然驚醒。


    外頭的雨聲透過緊閉的支摘窗傳了進來,雷聲轟鳴,頗有些駭人。


    要擱在尋常女子那裏,許是會怕得鑽進被窩要人哄了。


    可褚沅瑾向來不怕這個,她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夢。她竟是夢到了同沈長空第一次見麵的場景,分毫不差。


    那時的他便是那副樣子,當時的褚沅瑾對喪母之痛不能感同身受,可後來她也沒了母親,便能想象當時沈長空的心情了。


    況且他比自己慘多了,自己有無數人在身邊圍著哄,可沈長空什麽都沒有。


    他孤身一人,被帶到冷冰冰的皇宮來,又身體不好時常被人捉弄。


    即便後來強大起來,身邊除了她,亦是沒有別的知心人。


    況且,褚沅瑾算不得什麽會照顧人的,她也便隻有一張嘴會哄人。


    他阿娘死時,連著下了好幾日的大雨,想必便是那時留下了雨天必發頭疾的毛病。


    褚沅瑾再睡不下了,她起身行至窗邊,打開了緊合的支摘窗。


    雨水瞬間越過窗欞掃到臉上,冰冰涼涼的,同白日裏的悶熱截然相反。


    她披上了外衣,竟想冒著這大雨去一趟懷安王府,看一看沈長空如何了,有沒有好好入睡,還是像從前那般,正被頭疾折磨得難眠。


    雖已是半夜,天色已經黑透,但因著公主府和懷安王府在同一坊中,故而不受宵禁限製。


    褚沅瑾打開房門,拿了一把傘便往外走。


    誰知一開門竟是見於淵正朝她門口走。


    “你怎來了?”褚沅瑾問。


    於淵比她還驚訝,“公主怎麽這時候醒了?外頭這般冷,出來做什麽?”


    “我要去一趟懷安王府,”褚沅瑾道,“你先回去睡,我叫值夜的侍衛送我過去。”


    於淵蹙了蹙眉,“我送公主過去。”


    他這會兒過來是因著突然想起來褚沅瑾的窗子似乎是沒關,她又貪涼,也不知冰有沒有撤下去。


    雖知不出意外秋書都會一並安排好,可若不來看看總歸是個心思,也睡不著,便過來看看。


    倒是正巧趕上了她要出門。


    撐傘將人送進了懷安王府於淵便先行出來,他知公主今日不會再折騰回府,自個兒也不肯再留在沈長空府上睡一夜。


    褚沅瑾知他脾性,便也沒強說什麽,隻囑咐路上小心些,便被懷安王府中的下人護著送到衢清堂去了。


    推門的一瞬間,褚沅瑾竟沒來由的有些緊張,心仿佛都揪在了一處。


    她忽有些煩躁,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卻被室內景象驚得心髒猛然一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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