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瓦紅牆,雲白天碧。沈長空一身玄衣,負手而立。


    門前哪還有褚沅瑾的影子,一絲人來過的痕跡也無。


    是了,她何曾等過他?


    他本就不在她心上。


    正要折返回去,一身著雪白圓領袍的少年闖入視野,他敷衍抱拳行了一禮道:“我家公主邀將軍明日午時聽雪樓一聚。”


    說完也不等人說什麽,便匆匆往來路奔去,帶著蓬勃的少年氣,粉白發帶卷著燥熱的夏風,揚起恣意的弧。


    沈長空看著,便想起褚沅瑾來。


    她今日大抵也是穿著這樣一身粉白相間的衣裳。


    “長空哥哥!”褚文心到了已經有一會兒,此刻沈長空已經在往回走,她跟上去道,“方才可是阿姐過來了?她怎沒進來?”


    沈長空神情冷淡,隻捕捉到話前頭讓人極為不適的稱謂,目不斜視道:“長空擔不起六公主這聲哥哥。”


    褚文心麵上一抹紅雲飄過,她自問不是褚沅瑾那樣的厚臉皮,此刻也覺著麵上無光,可想想從前褚沅瑾同他在一起時,總是厚著臉皮粘在他身上,纏著他說些不堪入耳的蜜語甜言,毫無女兒家的矜持。


    想來沈長空是吃這一套的。


    想來,她便是輸在了太知廉恥。


    褚文心強壓起麵上的羞赧,裝作沒聽出他的話外之音,甜甜笑了笑順著道:“我阿耶同沈老將軍雖名為君臣,卻有著過命的交情,沈老將軍在世時二人私下裏更是常以兄弟相稱,長空哥哥自是擔得起的。”


    說起來褚文心同沈長空一直以來都並無什麽單獨的來往,即便是以前他住在宮裏時也僅僅是有過幾麵之緣,且每回見他,皆是與褚沅瑾一起。


    此刻故作熟稔著實有些別扭。


    見沈長空隻直直往前走,絲毫沒有接她話的意思,褚文心又硬著頭皮道:“阿姐昨兒夜裏沒回府,今早起來也沒見著她人,文心實在閑著無聊,便來找然然。方才聽那侍衛的意思,想來阿姐今日裏還是騰不出空來,也不知她成日裏都在忙些什麽,既如此……”


    “既然六公主這般感興趣,不如回府自行去問。”說罷,不等儲文心再說什麽,道:“成風,送客。”


    這一句霎時間將她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盡數擊潰,麵上的熟稔更像個笑話,將褚文心的臉燒得滾燙。


    她堂堂一個公主,雖不如別人受寵,可無論在誰家府上,也從未像現在這般被個侍衛橫臂攔下。


    眼中隻一瞬便被淚噙滿,泫然欲泣,饒是心腸再硬的郎君見了也免不了心生愛憐。


    可沈長空卻是看都沒看一眼,徑直離開。


    ——


    聽雪樓以冬日雪景出名。每至深冬,雪花簌簌而落,落在聽雪樓外圈的扶欄上,落在倚在欄上的人身上。


    褚沅瑾那時最愛來這裏,有時煮酒,有時煎茶,沒骨頭一般靠在他身上,將冰涼的小手伸進外袍,貼在他滾燙的胸膛上。


    而後動動嘴巴,指揮他將酒水茶水各色點心一口口喂給她。


    嬌氣懶散得不成樣子。


    都是慣的,沈長空想。就像此刻,分明是她將他邀來,卻還是姍姍來遲。來遲了也不曾有半分歉疚,甚至看她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保不齊還當遲到的是他。


    像是未曾看出她的不悅,沈長空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著杯沿,絲毫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沈將軍現在好生威風,”褚沅瑾終於忍不住道,“本公主竟是連您的府門都進不去了。”


    “公主何必進去?於公主而言,那裏的回憶……”他頓了頓,下頜緊繃著,繼續一字一句道:“苦不堪言。”


    到底是沒能越過心裏的坎兒,將那兩個幾年來都逃避著不敢再回想的字說出來。


    “臣是為公主好。”


    說來沈長空麵上實在沒什麽表情,可褚沅瑾莫名便覺著他口是心非,別扭得很,又有趣得很。


    “為我好?”褚沅瑾原本蹙著的眉彎了起來,“那照沈將軍的意思,不止是懷安王府,皇宮、公主府、聽雪樓,關山……整個長安,不,是整個東陽本公主都不該再待才是。”


    不出所料,沈長空滿目的冷靜淡然果然有了絲碎裂的痕跡。


    是了,所謂“苦不堪言”的回憶,何止是在一個懷安王府。


    見他冷著張臉不說話,褚沅瑾並不存在的良心終於短暫地回歸了一會兒,她不再激他,轉而虛假地好聲好氣道:“你若是為了氣我同儲文心交好,那……”


    “公主未免太自以為是。”


    “……”


    此時正值夏日,聽雪樓人跡寥寥,安靜得很,這一句“自以為是”響在空蕩蕩的簾房裏,聽著尤為刺耳。


    褚沅瑾剛消下去的火又躥了上來,她對男人向來沒什麽好脾氣,這會兒算是被耗盡了耐心,也耗盡了那點子寥寥無幾的愧疚感。


    “非得是儲文心?”


    沈長空緊緊盯著她,仿若淬了冰的眸子寒意更甚,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褚沅瑾嗤笑了聲,露出顆小小尖尖的虎牙,她站起身來向前傾身,柔弱無骨的雙手按在他肩上,低下頭用那雙仿佛帶了萬千情緒的柳葉眼俯視著他。


    兩人的呼吸都幾乎交纏在一起,沈長空像被下了蠱,渾身僵硬,卻是一下也動不了了。


    他看見她櫻唇輕啟,聽見她能將人心都繚亂的聲音響在耳邊。


    她說:“若我偏要與她爭呢?”


    ——


    大理寺獄。


    陰暗蔽日的牢房裏,重重鎖鏈將衣冠不整的人束在高高的刑架上,此人滿身是血,襤褸布料遮擋不住的地方皮開肉綻,沒一處是好的。


    此刻垂著頭,烏發淩亂不堪,已然喪失了意識,奄奄一息。


    再無往日風光。


    幾桶冷水兜頭澆下,犯人終於轉醒。艱難地抬起腫脹布滿血絲的眸子,入目便是一身錦衣的男子坐在梨花木椅上,頗為漫不經心地活動著腕骨,時不時在陰森寂然的空間發出咯嘣的聲響。


    王文遠猛然打了個寒顫,好像幾桶冷水的效力這會兒才被身體的主人感知到。


    隻見那人朝身邊站著的侍衛抬了抬眼,那侍衛便立刻意會,過來問話。


    “你可知自己犯了什麽罪?”


    “我認罪,認罪……”


    虛弱而混沌的聲音脫口而出,王文遠渾身散了架一般。他這身皮日日留戀脂粉溫柔鄉,養得是比些窮人家的女子還要細發,哪裏受過這種嚴刑拷打?


    此刻隻恨不得他們明示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聖,他什麽都認,隻是再不願受這皮肉之苦。


    “認罪?”沈長空輕嗤了聲,旋即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在這一方天地裏極具壓迫感。


    他拿起架上明晃晃閃著冷光的鐵剪,濃黑如墨般的眸子半垂,直直看向王文遠滿是驚恐的眼底。


    而後,“啊”的一聲哀嚎響徹整個牢區,王文遠再次昏迷了過去。


    暗紅的鮮血順著鐵剪遊移下淌,滴在灰撲撲的地麵上。


    那穢物同塊兒連帶著被剪下來的碎布一起,被成風剛叫進來的小獄卒包好了塞進王文遠胸口。


    沈長空眉頭緊擰著,嫌棄地看了眼手上還在滴血的鐵剪,而後拋在一邊,朝成風吩咐道:“收拾收拾,送到公主府。”


    成風看向汙糟不堪的王文遠,下.體的血染紅了整個褲.襠。


    唇角不由扯了扯,頓覺一陣反胃,認命般取了件破袍子給他包了包,勉強遮住暴露出來的血腥。


    時間回退到一個時辰前。


    沈長空同褚沅瑾剛從聽雪樓裏出來,公主府的馬車華貴勢顯,就停在門前。


    阿淵手裏繞著根不知從哪兒折來的小樹枝,正百無聊賴地抽打著前邊的馬臀。


    倒是沒用幾分力氣,可就是這般才最最煩人。


    那馬兒後蹄已經在地上磨了一會兒,想來早便有意棄車而逃了。


    褚沅瑾拍了拍於淵的腦袋,他立刻將小樹枝往腰間一別,為她搬來了馬凳。


    她一腳已經踏了上去,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轉頭便朝與她背向而馳頭都不回的沈長空奔去。


    無視眾目睽睽,她從身後拽住了沈長空腰間蹀躞帶,那人果然身子一僵,停了下來。


    一身淺色襦裙的女子微微喘著氣,因著跑得太急,兩頰都泛了層薄薄的緋色,嬌豔得不成樣子。


    沈長空心髒緩緩下跌,此情此景,同昨日夢中一幕幕重疊,就連她不安分的指尖越過蹀躞帶有一下沒一下地扣在他腰上的綿癢觸感都是那樣貼合。


    沈長空竟有那麽一瞬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直至耳邊響起她刻意甜膩的聲音:“子欽,我方才所言皆是真心。我們在一起時總歸是開心多些,你又何必……”


    又何必別別扭扭不肯接受,總不能是過了這麽些年還喜歡我不成?


    這些話褚沅瑾沒能說出來便被沈長空的動作止住了話頭。


    他強硬地一根根掰開揪在腰間的手指,眉目中滿是漠然。


    可大抵隻有他自己知道,將她推遠是個什麽滋味兒。


    在一起時總歸是開心多些,她如何便能將這樣殘忍的話毫不在意地攤在他麵前,到底是有多不在意?


    他垂眸看著她,像在看一個不相幹的人,冷淡道:“公主的真心,從不缺臣這一個享者。還是不要大材小用,白白浪費在臣身上。”


    既不能讓他做獨享者,何必又來招他。


    若要真像昨晚夢中那般,說了這話之後,便該對她窮追猛打誓不罷休了。


    可沒人比沈長空更清楚,她有多耐不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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