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沅瑾算不得什麽講道理的人,她若是對誰生了興致,那便根本不會要什麽臉麵。


    更不會顧及二人從前是不是有過什麽過節,更何況她和沈長空算不上有過節,不過是年少時有過那麽一段情。


    除去這些,倆人勉強也能算個青梅竹馬,說起來關係要比旁人更近些才是。


    可眼下的這點兒興致,遠遠不夠叫褚沅瑾為他花費心思。


    閑來沒事逗逗還行。


    她舒展了眉眼,輕勾起唇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眼看就要貼在他身上,卻還是不見有要停下來的趨勢。


    沈長空胸腔裏的跳動幾乎要壓不住,可麵上依舊冷然。就在他忍不住要往後退時,一隻小手攥住了他胸前衣襟,而後緩緩上移,若有似無的顫栗也隨之躥遍全身。


    她踮起腳尖,另一隻手停在他銀冠熠熠生輝的血色琉璃珠上,柔白指尖輕點,同那抹豔色相映,仿佛這珠子本就該用來襯她。


    “連發冠都與旁人不同,倒是襯你。”她存了逗他的心思,說起話來像個調戲人的風流子。


    沈長空要去推開她的手陡然僵住,像被人在寒冬之節兜頭澆了桶冷水,帶走渾身的熱量,隻餘刺骨難捱的冰冷。


    彼時元慶七年,上元燈會。


    沈長空獨自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那是個絕佳的好位置。滿街花燈如火綻放,人群擁擠魚龍共舞,盡收眼底。


    這是褚沅瑾早早就定好的地方,她說要和他一起在這亭台樓榭,看盡盛世長安花。


    可沈長空等了一夜,等到天光乍泄,等到燈火失色,等到熙攘的人群四散一切歸於沉寂,她都沒有來。


    她去了洛陽,帶著那個從街上撿的小乞丐,獨將他丟在了這裏。


    一月有餘,她終於回來。雙手環上他脖頸,甜到發膩的嗓音一遍一遍在耳邊呢喃,她叫他子欽。


    沈長空終於敗下陣來,生了一個月的悶氣,轉瞬被她輕易化解,揉碎了拋卻。


    他本就是個笑話。


    褚沅瑾窩在他懷裏,像隻野極了的貓找到歸鄉,或隻是暫時休憩。她低下頭來,溫軟的指尖慢慢攤開他緊握的拳,沈長空隻覺掌心一涼,旋即落入一隻血紅琉璃耳璫。


    小小一顆,折射著耀眼的太陽光,就那麽躺在他常年持刀握槍而覆了層薄繭的掌心裏,沈長空心口緊縮,滿是酸軟。


    卻是連握一下都不曾敢,生怕在這如她般精巧的物什上留了紮眼的痕。


    最終還是她,將他僵硬的大掌收緊,捧到唇邊印上蜻蜓點水般一吻,而後柳葉眼彎起,瞳眸盈滿春水,水光瀲灩,蕩人心神。


    沈長空將人緊擁入懷裏,那是一股蠻力,壓在她纖腰上帶著要將人揉碎的狠勁兒,可他的吻落在那隻缺了耳璫的白皙耳垂上,灼熱的呼吸噴灑,輕輕啄吮,如視珍寶。


    他聽見甜軟繾綣的聲音輕響,“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又聽見她說:“子欽,我很想你。”


    而現在,她指著他發冠上那顆琉璃珠,說很襯他。


    事不關己的樣子清清楚楚地表明,她不認識,不記得。


    可這明明是她的東西。


    見他思緒似乎早已飄離九霄雲外,褚沅瑾心生不滿。她何曾被人這樣無視過,更沒嚐過被他不放在眼中的滋味。


    腦中倏然閃過慶功宴那日儲文心滿臉藏不住的得意,再看這人通身的漠然,褚沅瑾心中不滿更甚。


    人總會變出息,顯而易見,沈長空並不是個例外。


    可褚沅瑾從不服輸。


    她收回停在他發冠前的手,輕輕吐出一口氣,有心想要試探,眼睫一顫就要朝他懷裏倒,隻是下一秒就被人扼住了雙腕,狠狠推向了後麵的台柱。


    劇烈的撞擊帶來鑽心的痛感,從後背蔓延,手腕依然被人緊緊攥著,在觸碰到那人冷得淬冰的眸子前又被用力甩開。


    腕上兩道紅痕明顯而刺眼,褚沅瑾心口堵了口氣,上不去下不來,異常憋悶。


    甚至於她心裏竟生出了幾分真情實感的酸楚。


    唇線拉平,褚沅瑾直起了身子,帶著紅痕的手腕繞過腰腹後移,輕輕按了按被撞到的後背,再沒多看麵前的男子一眼。


    而後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她抬手招了招,小倌立馬上前,隨即被一截柔軟藕臂環上脖頸。


    小倌意會,可他到底年齡不大,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人。一顆心怦怦直跳,頂著如芒在背的低壓注視,伸手穿過層疊衣裙覆著的腿彎,將懶懶靠在他胸膛的女人淩空抱起,繞過圍觀的眾人,熟門熟路地走向廂房。


    褚沅瑾趴在小倌肩頭的腦袋抬起,視線與那道冰冷相接,轉而菱唇湊到緊抱著她的小倌耳朵邊,嗬氣如蘭,不知在說些什麽旁人聽不得的悄悄話。


    廂房門被“砰”一聲關上,再多好奇注視的目光終被隔絕在外。眾人很快抽離出來,各自散開。


    隻有罪魁禍首,像被定住了那般紋絲不動,緊盯著早已關上的房門。


    垂在身側的拳握了又鬆,他清楚地看到她的口型。


    她在同另一個男人說:


    “疼。”


    “揉揉。”


    像從前對他撒嬌那般,現如今也對別人。


    ——


    是夜,褚沅瑾宿在了平康坊。


    江雪硯在她床邊坐著,此刻卸去了豔麗妝容,倒顯著清麗不少。


    那日在曲江池畫舫上,褚沅瑾在她耳邊念了首藏頭詩,叫她將之傳遍大街小巷,再散布些別的言論。


    事態發展至今,全在意料之中。


    “這回王二郎的名聲可真真是全沒了,他爹攢了半輩子的清譽都被這不孝子給霍霍完了。”江雪硯一想到王文遠今日那副狗急跳牆的樣子就覺著痛快。


    褚沅瑾輕笑一聲,“他愈是在意什麽,我便愈是要毀掉什麽。”


    比起殺人,她一向更喜歡誅心。將人難以言表的隱疾公之於眾,把那可笑的所謂驕傲踩在腳底,這是王文遠那渣滓必須得受的,可受完之後呢?他還是得死。


    江雪硯也是想到這點,“那廝就這麽被沈將軍給帶走了……”


    可是沈長空為何要將王文遠帶走,江雪硯沒敢問。


    現下這個情況,屬實有些難搞。


    “落在沈長空手裏,他能討到什麽好?死得更慘些罷了。”褚沅瑾道,“若沈長空真將他殺了,褚景同那邊怎麽也得給他記上一筆,豈不是正合我意?”


    “可若是沈將軍將人放了呢?”


    畢竟沈長空與王文遠無冤無仇,他今日待公主的態度也極耐人尋味。若說還恨著,是他及時出現救了她。可若說還喜歡,他又在她想要親近之時狠狠將人推開。


    從前便是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碰的,日日夜夜捧在心上的人,就這麽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到冷硬的台柱上,後腰都撞紅了一片,他卻從始至終板著張臉,半點波瀾都不見。


    江雪硯看不懂這人的心思,褚沅瑾更懶得去想他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


    她不在意道:“放了亦是好的。照我原本想的,借褚景同之手了結了他。不是褚景同的一條好狗麽,不是強搶民女當做家常便飯麽,我倒是想知道,死在主人手裏是個什麽滋味。”


    江雪硯愣了愣,旋即笑出了聲。褚景同絕對不是什麽好糊弄的主,可褚沅瑾說能借他之手,那便一定能。她總有這種本事。


    殺人誅心,還是得看褚沅瑾。


    次日一早,鼓鳴聲將將響起,於淵就進了房門,說是褚文心昨晚上竟搬進了公主府。


    褚沅瑾府邸眾多,公主府是早先的時候開惠帝贈的,與懷安王府同在一坊,且離得極近。


    平日裏沒什麽交集,多少年都不見她來一趟,這會兒倒是巴巴的搬進去了。


    褚沅瑾本還算不錯的心情,多多少少被壓下去一些。


    不過沈長空現如今對她都那個樣兒,想來待別人也定然不會有什麽好臉。


    伸出環指揉了揉眼角,褚沅瑾起身洗漱梳妝。


    她這人愛美又愛幹淨,頭一日穿過的衣裳第二天斷不會接著穿。秋書早給她備好了換洗衣物,是一套煙粉色為主調的襦裙,雪白緞麵抹胸上繡了幾枝鮮豔的桃花。


    這會兒換好了衣裳坐在菱鏡前才想起來囉嗦於淵:“多大的人了,穿著中衣往外跑什麽?”


    於淵並不怕她,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女人果真善變。”


    他肅著張臉,恐怕以為自己也是個不羈的冷酷侍衛,可褚沅瑾隻覺著好笑。


    少年一本正經,褚沅瑾還是決定保護下他的自尊,強繃起止不住上揚的唇角道:“我們阿淵這都知道?”


    “公主前幾日還說阿淵小孩子家家。”


    “小孩子就能穿著中衣在外頭晃蕩?羞死人了。”她說話的聲音微顫,險些沒憋住笑出聲來。


    阿淵這回不說話了,跟隻鵪鶉一樣,悶吞吞的。


    褚沅瑾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自小就跟著她穿衣,說了好幾回不見改,也就隨他去了。


    存了逗他的心思,褚沅瑾故意調侃:“我穿這一身粉,你也跟著穿?”


    “穿!”


    答得倒是毫不猶豫,隻是那眉頭微微皺著,麵上表情著實讓人忍俊不禁。


    褚沅瑾終於笑出聲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秋書,給他罷。”


    ——


    回到公主府時,被老管家告知褚文心並不在府中。說是一早便出了門,也沒同人打聲招呼。


    褚沅瑾喝了盞茶,還沒見人回來,便覺有些奇怪。


    且不說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就光是喝茶的這段時間也夠她被攆回來了。


    照理說,褚文心在懷安王府待不上這麽久才對。


    褚沅瑾想了想,還是叫上了阿淵,直奔懷安王府而去。


    兩府之間離得實在是近,沒一會兒便到了。


    閽侍開門的瞬間,見到來人是誰竟是滿臉驚懼,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六公主可曾來過?”褚沅瑾言簡意賅。


    “來……來過……”


    “還在裏頭?”


    “在……”


    褚沅瑾點了點頭,提起裙就要往裏走,卻被閽侍橫臂攔了下來。


    “公……公主……”閽侍已然滿頭是汗,結結巴巴有些不敢開口。


    見褚沅瑾麵露不耐,終是咬了咬牙把話說了出來:“您,您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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