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一門自成祖文皇帝始開宗立派,迄今已有百數十年。門下英雄豪傑輩出,賢良才俊更如過江之鯽。若非門規戒訓門下弟子不得入仕,而今的朝廷,下至縣吏,上至樞臣,也不知會有多少鬼穀門人。


    想來也應如劍柄刻字所言,鬼穀門人多以天下蒼生為念,這才引得諸多才子高士,寧棄青紫不顧而甘入此門。


    隻留下劍和四句小詩,卻不見人,楊青羽自不肯信是張天工正好逢事外出。不論是何緣由,此時避不相見,絕非正常事。


    二人也知多留無意,駕著馬車往回趕。


    楊青羽、幹戎二人剛走不久,金玉樓就回了倚紅樓。


    上到三樓,方坐定,黑衣人形如鬼魅,出現在了他身後。


    金玉樓端著茶咂了一口:“酒送了?”


    黑衣人點頭道:“裝了十壇,侯伯親自打的,都是好酒。”


    金玉樓笑道:“玉香坊的酒,三品以下的京官兒都喝不到。”


    黑衣也默然點了點頭。


    金玉樓:“依周同所說,楊青羽是來找張天工接劍,那幹戎來做什麽?他們是朋友?”


    “暫且不管,一人拿著扶風劍,一人拿著雷影刀,盯上他們的人該有不少,你也隨時盯緊。”黑衣人剛要回話就被打斷,隻得應諾。


    金玉樓起身要走:“他們回來,你就好生款待,我去去就回。”


    楊青羽、幹戎二人一回,也徑自上到三樓,本是為尋金玉樓,隻見黑衣人在門口接迎:“少主外出了,煙蘿姑娘邀你們屋裏聽曲。”


    進到屋內,屏風後今日卻隻有一人。


    女子輕聲問道:“二位想聽什麽曲子?”


    幹戎咧了咧嘴坐到一旁。


    楊青羽笑道:“‘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姑娘既喚煙蘿,就請姑娘彈這曲後主詞吧。”


    原來這女子名喚古煙蘿,本生在門第人家,後因家道中落,就攜了竹枝、晚霜二侍女,入京尋親。


    未料京中親眷早遭變故身亡,這才誤落風塵處,賣藝為生。


    所幸金玉樓也憫其運、憐其才,待之如賓。


    女子微微頷首,“嗯”了一聲,雙手輕拂,彈了起來。


    這首《破陣子》乃南唐後主李煜降宋之後的詞作。上片大書過往繁華,飽含自豪與留戀,下片著千鈞之力寫亡國之痛,悵悔淒清,不甚悲涼。


    琴音在女子指尖流轉,全然入境,一曲彈罷,餘音繞耳,意不能平。


    楊青羽不知這曲子竟能彈得深入詞境,雖意蘊悠長,卻著實悲了些。


    聽得愴然了,二人悄悄闔門退了出來。


    又等過幾個時辰,茶也喝了幾壺。幹戎來回踱步,已有不耐煩:“我看別等了,劍也接了,咱走吧。”


    黑衣人得知二人要走,又急忙牽了兩匹駿馬來,給二人代步。


    楊青羽幾番推脫,黑衣也執意要送,隻說是金玉樓早有囑咐。


    萍水相逢,又頻受其惠,不好違拗,雖也接受了,卻隻覺欠了莫大人情。


    時至中秋,酷暑漸消。


    在楊青羽多日遊說之下,幹戎才勉強同意二人先往西湖一遊,再沿路去往雁蕩山。


    一路下來,已是杭州境內。二人也不駐腳,抬眼便至西湖。


    自南宋開始,西湖十景便為世人津津樂道,四麵八方聚來的山水客,無一例外,爭觀奇景。


    兩湖微波蕩,四麵清風揚,惹得遊人目醉神迷。


    二人隨人流攢動,覽物之情,確也其樂無邊。


    楊青羽平生最好蘇東坡詞文,既來西湖,那蘇東坡為疏浚西湖所建蘇堤,自然不能不去。


    正當往堤上走,一人橫欄去路:“在下單迎風,家師設宴,恭請二位入府一敘。”


    江湖中人所共知,當今水行主——水天柏寓居杭州,座下尚有四大弟子,為人稱道:“迎風踏浪走,逐流水中遊。自在逍遙子,人見鬼見愁”。


    大弟子單迎風,幾人當中,不以武功見長,擅長水上功夫。為人耿爽,善經營生意,深受水天柏倚重。


    二弟子王遊,水下功夫極高,不喜名利,恬淡自適,是個閑散人。


    三弟子沈末,弟子中稟賦最好,武功最高,生性淡然,好獨自往來。


    四弟子寧枉,武功不弱,為人心狠手辣,人若招之,必受其害。


    眼前這位,正是水天柏座下大弟子。


    單迎風不過三十出頭,一臉敦厚溫和,楊青羽也早知其名。


    見二人似有警惕心,單迎風笑道:“二位不用見疑,不止是家師請二位進府,還另有貴客。”


    幹戎問道:“我們前腳才到,水老兒就知道我們來了?”


    單迎風一笑:“但凡有生人進到杭州府內,水印山莊也必會知曉,何況是幹大俠和楊兄弟來了。”


    楊青羽心裏暗驚,金玉樓有此能耐倒還情所能容,未料在偌大的杭州府裏,水天柏也能有此通天本事。


    水印山莊毗鄰西湖,三人行不多時已進到莊內。


    七轉八繞,三人行了一陣。見湖邊有一釣叟,頭戴鬥笠,正執杆垂釣,緊盯著幾丈開外浮在水麵的魚漂,紋絲未動。


    邊有一八角亭,名曰“水瑤亭”。


    三人矗在一旁,靜靜觀望。


    一會兒,一隻蜻蜓從遠處飛過,在湖麵上點了幾點,帶起串串水鏈,停在了魚漂上。


    鬥笠人伸手在水麵上一蘸,屈指一彈,一滴水珠從蜻蜓頭頂飛射而過,蜻蜓受驚,猝然飛走。


    突地,魚漂猛然上下竄動,鬥笠人嘴角一揚,伸手把杆。


    魚漂剛一沒水,鬥笠人猛一抬手,一條足有四五斤重的鯉魚被甩起老高,鬥笠人朗聲大笑,回線收魚。


    鬥笠人一舉一動,楊青羽瞧了個仔細,暗暗稱奇:釣魚看似容易,實則大有門道。魚越大勁越猛,抬手之時越要用巧,否則就是鉤斷魚逃。


    鬥笠人不用巧勁用拙勁,以寸勁施功,四兩撥千斤,實非高手不敢輕為。


    魚方入簍,鬥笠人朗聲道:“二位小友,請先到亭內歇息。”


    單迎風向二人道:“二位請自便。”從水天柏手裏接過魚簍,先離開了。


    亭內石桌之上,茶水正沸。


    鬥笠人緩步走來,近前一看,是一中年男子,年逾不惑,約摸四十五六,身形偏瘦,但神采豐朗,滿麵祥藹。


    楊青羽已猜到來人,忙起身道:“晚輩楊青羽,見過水前輩。”


    水天柏擱下鬥笠,將楊青羽打量了一番,微笑回道:“小友豐采不輸令尊,一門英物啊!”


    又笑問幹戎:“幹大俠向來江湖獨行,怎麽這次會跟楊小友一道?”


    幹戎哼道:“就許你水老兒三五成群,不興我找個臭味相投的小子一道?”


    水天柏一陣大笑後,引著二人在莊內四處觀覽。不多時,天已漸暮,玉蟾悄掛。


    單迎風前來報:“師父,門主和大師到了,在翠晚亭!”又問:“幹大俠人在哪裏?”


    楊青羽大驚,幹戎分明剛剛都還在側,怎會突然不見了人。


    水天柏嗬然一笑:“英雄也怕見舊相識,不用管他,我們先去翠晚亭。”


    翠晚亭內,已有兩人候著。


    為左一人頭發盡白,看模樣比水天柏稍長,舉止儒雅,又氣度逼人,隻遠遠得見,便覺有無邊氣勢壓來。右一人,粗衣布鞋,手撚佛珠,形容消瘦,卻精神矍鑠。


    看模樣該是顧傾城和石佛二人。


    八百年前,初祖道宣開南山律宗,自此南山律宗一脈昌盛綿延。


    後至百餘年前,禪宗大熾,律宗漸沒,幾不可聞。


    解空法師帶弟子三人,上妙高山,建無遮寺,開壇講法,律宗香火息而複燃。


    又過幾十年,兩少年入寺剃度,遍參佛法,深得玄門妙理。


    當中一人未及弱冠,與眾寺大德高僧講法,窮諸玄辨,機鋒所指,略無掛礙。


    後又以佛理入武,悟得“如幻三味”,自創武學“須彌十納”,震古爍今,被譽為無遮寺開寺以來,佛法武功第一。


    此人法號渡讓。因其人入定,不動如山,寶相莊嚴,世人遵之為“石佛”。


    顧傾城更不必說,洎任門主以來,世人共推為天下第一。


    二人交好數十年,時常切磋武功,研習佛法,堪稱當世高人。


    楊青羽錯愕難言,全無所料能在此處見到兩位前輩。


    顧傾城溫和招呼:“青羽啊,老陽尊身體可好?”


    楊青羽見他不僅知曉自己名字,且還問安夾骨重雲,慌忙應道:“楊青羽見過顧前輩,見過大師。師公在橫亙山中,諸事安好。”


    正值中秋夜,幾人寒暄後乘興賞月。酒過幾匝,興致漸濃,顧傾城提議猜謎以助興。三人聽了,紛紛應諾。


    水天柏是主,當仁不讓,在一旁案前提筆寫上:“滿山翠蔥蔥,人棲草木中。”


    三人隻片刻便紛紛點頭會意,水天柏問道:“楊小友,如何?”楊青羽微笑道:“此謎易得,前半句無用,隻消看後半句,人在草木間,是一茶字。”


    見他才思尚可,三人微微頷首。


    顧傾城提筆寫道:“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


    楊青羽看罷,見水天柏和石佛也無意回應,就上前寫道:“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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