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漲的利根川沒在中上遊爆發,那就必然要在下遊泛濫,利根川水係若幹條支流同時開足馬力供水,下遊的承載能力超負荷很快就衝破最薄弱的堤壩湧入武藏國,地處南關東的江戶城附近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


    洪水泛濫的第一天就付出幾百人失蹤,幾千人流離失所的代價,可惜北條氏康在前線督戰,他的嫡子北條氏政也在前線,後方隻有交給他的夫人瑞溪院代為勞苦,戰爭就像一場沒有退路的賭博,已經投入所有籌碼的賭徒沒有機會退縮。


    北條氏康也很頭疼,號稱關東第一民政家,手裏有一群能臣幹吏也著實做了不少好事,眼下前方大營後方再去都有疫病傳播,病人的醫治需要大量醫師和藥材,物資資源的總量是有限的,怎樣把有限的資源分攤到需要的地方是門學問,到底是先救災民還是先救大營裏的軍士就成了問題,北條氏康的選擇是先解決大營裏的疫病傳染。


    他這麽做也是有原因的,幹大事者不能婦人之仁,雖然愛民撫民很重要,但戰爭更加重要,如果兩者隻能擇其一,北條氏康必然會選擇後者,至於後方的災情疫病傳播,就交給北條家的家老、評定眾們處理。


    這場肆意的暴風雨持續到夏末才逐漸結束,待到天氣放晴土壤變幹的時候已近初秋,接連幾天的大晴天把潮濕的水分蒸發掉,北條家被這場豪雨耽誤了好些時日,如今窺得時機哪裏還能放手。


    天剛剛放亮沒多久。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草腥味,天邊的一路陽光照在禦嶽城內一排整齊的箭櫓上,就聽到低沉悠揚的法螺聲傳來,天晴五日鬆軟的爛泥塘變成堅硬的土地,戰爭的嚎叫不可避免的被再次吹響。


    弓箭隊擎著和弓拚命的拋射箭矢。十幾股足輕盯著城內的箭雨艱難前進,隨著距離逐漸迫近開始出現士卒陣亡,英勇的北條武士舉起太刀衝在最前方,被城頭箭櫓上的弓箭隊一次集火射成刺蝟。


    幾千名足輕像工蟻似的緩慢的聚集到城下,他們需要頂著城頭的箭雨填平土堀,無論山城、平城都要營造各種式樣的土堀,相當於護城河類似的陷坑,引入活水可以變換為水堀,等於實際意義上的護城河。


    想攻城就必須填平土堀,挖土、運土、填土的過程是漫長的。更何況出在城內守軍的眼皮子底下,不時拋灑下來的飛石、箭矢對他們都有極大的危險,北條家的辦法是讓足輕搭起長大幾十米的竹束牆,在竹束牆的遮蔽下,民夫們好歹能稍稍躲避一下。每填一方土由幾名足輕舉著步楯護送著前進。這種填土攻城戰術就現下唯一的攻城法。


    缺乏攻城器械不善攻城的弱點在此時顯露無疑,幾萬大軍圍攻難下還得用上土笨的辦法蟻附強攻,封堵土堀再堆土成山攀登城牆,北條家也不是沒想過其他辦法,為了攻下這座堅城,北條氏康把好不容易打造起的兩百名鐵炮足輕派到前線。


    伊勢周防介是這支鐵跑隊的頭目,能撈到這個肥缺可不容易,若非他父親是伊勢貞運的従弟也輪不到他來當,在友軍的掩護下,伊勢周防介率領兩百名鐵炮足輕來到城下。幾十人排成一排有條不紊的裝火藥、點火繩、試火藥、清理槍膛、裝鉛丸、複裝火藥、瞄準射擊。


    乒乒乓乓的鐵炮聲並沒有引起城上守軍的驚慌,城頭上還會零星響起鐵炮的還擊,自十幾年前年鐵炮東傳以來,經曆畿內的幾場鐵炮大戰把鐵炮的名聲傳遍天下,到如今,鐵炮在關東已經不算新鮮事物。


    關東的大名、國人眾多多少少都從各自的門路購買幾挺鐵炮,因為關東沒有鐵炮製作技術,所以一挺鐵炮的價格往往高達三、四百貫文,其中三分之一是被關錢、地方雜稅,以及海港的津料給占據,另外人分之一是商人的利潤,隻有最後的三分之一才是購買和運輸的成本。


    因為鐵炮太貴,讓關東的鐵炮武裝速度要慢的多,如北條家這種強力大名才有資本一口氣武裝兩百名鐵炮隊,伊勢周防介這個鐵炮頭的地位不比尋常的備隊大將差一毫,要論起親近還能比肩馬迴眾。


    說起來這已不是這支鐵炮隊第一次,前些年構建鐵炮隊隻有二三十人,關東天文之亂的時候北條氏康沒舍得讓他們上陣送死,近幾年北條家的日子越過越好,鐵炮隊幾次擴編成為現在的規模,陸陸續續在南關東打過幾場合戰,去年打結城家,還有利根川合戰也亮過相。


    伊勢周防介自忖這鐵炮隊練的不錯,就想著模仿吉良家的鐵炮戰術來個箭櫓點殺,他首先指揮著兩百隊對著禦嶽城的大手門前兩側的箭櫓通猛轟,結果卻遭到的箭櫓上守軍的亂射反擊,三兩下竟然射死五六名鐵炮足輕,嚇的他連忙向後退卻。


    就北條家那種舊式鐵炮,最大射程也就三十米,飛出十幾米準頭偏了不說,威力還會大幅削減,幾次嚐試反而被箭櫓裏的還擊射死十幾名鐵炮足輕,一來一回反而虧了不少。


    這麽缺乏效率的攻城戰術顯然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攻城戰持續到秋末還是不能破城,禦嶽城以一千對四萬的籠城戰絲毫看不到任何希望,苦等援軍也久候不至讓長野賢忠有些無以為繼,好在長尾軍團很快擺脫困境,艱難跋涉近一個月來到上野國。


    甫一來到上野國,長尾家就麵臨一場攻城戰,這次他的敵人是伊勢崎城的那波氏,長野業正主動表示不善攻城並邀請長尾景虎來助戰,越後之龍幾乎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很快他率領一萬五千大軍協同圍攻伊勢崎城,憑借吉良家訓練和裝備(淘汰)的優秀鐵炮。輕鬆的將伊勢崎城內那波宗元的的氣勢重新壓下去。


    此那波氏乃是大江広元一脈分支,說起來還和越後毛利的北條高廣、安田景元,以及安芸國新進崛起的小霸主毛利元就是同族一門,家紋就是著名的一文字三星,家格上竟然還能與北條高廣相媲美。初祖是大江広元之子政広(又名宗元),傳到他這一代竟然和祖宗的名字相同,真是夠奇葩的。


    那波宗元早在十餘年前河越夜戰結束後,就一直與北條家眉來眼去保持著密切的關係,若沒有關東天文之亂那個岔子,說不定早就成為小田原的坐上家臣,這次第一個跳出來也算了卻多年來的心願。


    長尾景虎的攻城技術顯然要比北條家的高明許多,強大的鐵炮火力確保執行吉良家的鐵炮戰術毫無問題,一上手就打掉伊勢崎城內所有超過五米的建築,不管是箭櫓還是小天守通通別想站人。


    伊勢崎城也是一座山城。爬山仰攻的滋味不好受,好在一座土山隻有一百多米高,山勢也並不陡峭難行,密密麻麻的長尾家足輕在軍太鼓聲中緩緩前進,城內的守軍立刻用弓箭招呼。


    密集的箭雨在山道上劃著長長的軌跡落下。每當箭雨傾瀉而出的時候。經驗豐富的老兵都會舉起步楯臥在地上,勝三郎與幾名同伴不太明白這是做什麽,動作稍稍慢了一些,就被身後的杉原圖書助幾腳給踹趴下,然後這位武士非常敏捷的猛撲在勝三郎的身上。


    “哎呀!好疼!”話音未落,就聽到一陣劈劈啪啪的箭雨撞擊聲。


    杉原圖書助也顧不得體麵,破口大罵:“你們幾個混蛋想死嗎?看不到城頭的箭矢就要落下嗎?”


    “是!是!”幾名新兵嚇的一哆嗦,連聲音應和著,這時足輕們紛紛爬起來,扛著步楯繼續前進。杉原圖書助瞪了他們一眼:“趕快起來趕上陣列,沒看到身後的友軍都等著你們嗎!就沒見過你們這麽蠢笨的足輕,都是怎麽混進來的。”


    杉原圖書助一路罵罵咧咧的離去,讓幾個足輕恨不得把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們身旁的一名中年人笑著走過來安慰道:“你們也別覺得難過,我們這些老家夥當年都是吃這罪慢慢走過來的,戰場上刀槍無眼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得把性命交代在這裏,這些武士老爺們都背負著軍令,哪有功夫予我們這些兵丁細聲細氣的交談,不理解的命令也必須得聽,這點小挫折不算事,習慣了就好。”


    這個時候就聽到前麵的武士發出號令:“繼續衝,主公有令,攻破城堡賞錢千貫,大家都跟著我衝,一定要攻下伊勢崎城!”


    “哈!”足輕們深吸一口氣,頂起步楯繼續前進。


    迥異於毫無準備的北條軍,長尾軍團裝備著簡易的攻城車,其實攻城車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形成,最早這叫攻城槌,後來改進後變成攻城車,在古羅馬與大漢帝國都有相應的應用。


    攻城車的製造也不複雜,一個三角形或者橄欖型的金屬支撐架外部蒙皮,裏麵是用鐵鏈懸掛在大梁上的一根粗大的圓木,圓木的尾部有個助推的曲柄,前端是一個鐵製圓錐頭,有些圓錐頭會製成羊頭形狀,自古就被稱為攻城槌。


    一輛六輪攻城車在幾支扛盾的足輕隊掩護下靠近城下,躲在攻城車後方的武士合力抓住攻城槌的曲柄,用力一蕩向後運動後猛烈撞向城門,伊勢崎城的大手門被撞的一陣顫抖,負責指揮防守的那波顕宗嚇了一大跳,急忙吼道:“不能讓那個古怪東西靠近大手門,立刻還擊,還擊啊!”


    城頭上的守軍立刻以弓矢還擊,久候的足輕隊舉起步楯將攻城車遮住,密集的箭雨嵌入步楯上發出清脆的劈啪聲,自始至終攻城車都沒有停下進攻,一次又一次撞擊城門,城內的守軍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沒見過這種古怪東西,更不知該怎麽應對他們,在一陣混亂中勝利的天平向長尾軍團傾斜。


    齋藤朝信眺望著城頭破爛的一文字三星旗,笑道:“伊勢崎城規模並不大,被我大軍圍困四麵斷絕已無退路。山上是沒有任何水源的,就看他們還能守多久,此城被迫是早晚的事!”


    “自然是越快越好。”長尾景虎眺望著南方的山嶺,皺眉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北條氏康雙眼泛著血絲似乎好幾天沒合眼了,因為他收到一個很糟糕的消息。伊勢崎城被長尾景虎攻陷,而這邊禦嶽城至今還未攻破,城外的幾個土堆矗立在城牆外,幾處破損的城牆上掛著殘肢斷臂,暗紅色的鮮血把黃土堆染成紅褐色。


    伊勢崎城是做山城,在即將攻陷之前開城降服很正常,並不是所有山城都有足夠的水源,更不是每座山城都可以堅守幾個月,在斷水斷糧的危機之下伊勢崎城被迫開城,其子那波顕宗、那波宗安兄弟二人出城降服。那波宗元切腹自殺換取全城老小生還及降服的機會。


    禦嶽城還是沒有被攻破,四萬大軍沒日沒夜的猛攻之下,禦嶽城仿佛風雨飄搖中的小船隨時可能傾覆,每次都差一點點就可以攻破大手門,又一次次被頑強的守軍強行反撲給趕出去。禦嶽城的大手門前。漆黑的門洞仿佛一個擇人而噬的巨獸,吞噬北條軍幾百條性命。


    多日來持續不斷的圍攻,把城內的守軍數量減少一大半,守城的足輕不夠就讓城內的町民來湊,長野賢忠治下頗有賢名,不少町民願意協助守城,血氣之勇可頂一時,時間久了士卒乏累很快就喪失士氣,士氣跌落戰損一刻不停的刷新著。


    城內的町民在悄然間越來越少也無人發現,戰死者的屍體隨便丟棄在城頭上、街道旁也沒人去管。不是他們不想去燒埋戰友的遺骸,實在是士卒們太累了,北條家不分晝夜的瘋狂進攻,根本不給他們休息的時間,甚至連睡覺都變成一種奢望,有時間就眯一會哪還有功夫去管死者的屍體。


    還有一個原因是城內的木材已經不夠用了,隻能讓町民們拆掉房屋生火做飯,在籠城戰中男人們死的還剩一千不到,女人們忙著埋鍋造飯,醫治傷患,還要充當男人們的工作,修補破損的城防、大手門,甚至還要在夜間擔任巡邏和臨時守衛的工作。


    她們也很累,累的吃飯都拿不起碗筷,城裏活著的每一個人都在咬牙堅持著,他們沒有發覺那些死屍在悄悄傳播著可怕的瘟疫,剩下的酷暑蚊蟲滋生正是瘟疫轉播的良好媒介,很快一場瘟疫演變成可怕的災難。


    長野賢忠的壓力非常大,一邊要守城一邊還要處理城內的庶務,兩天兩夜不闔眼已經司空見慣,年近六旬的他瘦的隻剩皮包骨頭,一個多月高強度的籠城戰讓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他的親族一門死的一個不剩,若不是早有所料把夫人子女寄放箕輪城,恐怕長野賢忠這一脈就要絕嗣了。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對,逼迫城內不分男女老幼都要負擔沉重的軍役、夫役是個錯誤,可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殘暴的武士,逼迫年滿十三歲的男子都要拿起武器守城,在艱難的情況下硬是堅守一個多月簡直是一個奇跡,要不是放心不下上野國內的局勢,擔心長尾景虎不能既視趕過來,他也不會拚的那麽狠。


    一個衣甲破爛,頭發亂糟糟的武士走過來,輕聲說道:“主公,能拿起武器的兵丁還有一千五百三十一人。”


    長野賢忠歎息道:“辛苦你了!但馬守。”


    “主公請先去休息一會,這裏有我高山重意在絕對沒有問題!”高山但馬守說道。


    “城內的醫藥早已用光了,你讓我怎麽能安心睡覺啊!”長野賢忠愁眉深鎖,很快天亮了,兩人誰都沒睡成,新的一天伴隨著新的進攻再次開始。


    長期圍困是很傷士氣的,即便籠城一方準備充足也無法避免,籠城戰最重要的是兵員、士氣、糧草、水源以及醫藥,沒有兵就不用談守城,沒有士氣也守不住城,糧草水源的重要性不必贅述,缺醫少藥的惡劣影響以前很少被提及,其實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艱苦的籠城戰中,能否及時的醫治傷患至關重要,得不到有效治療的病員會變成傳染的源頭,這個年代可沒有紫外線殺毒等高級消毒措施,尤其是這座小城裏缺少醫師更缺少藥材,許多傷兵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全身潰爛而死,可想而知他們的戰友還能有多少士氣留存。


    誰也沒注意到疫病在悄然傳播著,連續幾天出現病死的町民,因為北條軍接連不斷的進攻被忽略掉,直到疫病轉變成瘟疫,近百名守軍染病死亡後,武士們發覺不對勁,一些武士自發的焚燒高度腐爛的屍體,但他們自己也很快被感染,長野賢忠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隻得下令讓那些身患重病的武士收拾殘屍,堆積在一起用僅存不多的木柴焚化這些屍體,滾滾濃煙遮蔽住半個城池,站在遠處的幸存者臉上隻有痛苦與哀傷。


    五天後,拉不動弓矢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的長野軍放棄抵抗,放任北條軍攻破禦嶽城的大手門,還能繼續戰鬥的長野賢忠以及六十餘名武士全數戰死,這個時候城內還活著的人隻有區區五百多人,全部都是婦女和兒童,男丁不是戰死就是得瘟疫病死,遠遠望去幾座堆積幾千具屍骨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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