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佟妃紅腫著眼睛,幾乎哭成了淚人,孝惠皇後坐在她身邊,低聲說著些安慰的話。


    淑惠妃不著痕跡的往旁邊挪了挪,又挪了挪。


    天花傳染性太強,病人咳嗽、碰了摸了他用過的物品都可能引起傳染。佟夫人和佟圖賴是夫妻,必然同丈夫有著近距離接觸,今兒進宮,指不定身上就帶著一定的傳染性,佟妃和她接觸半天,這會兒突然跑過來……


    淑惠妃用帕子捂著嘴,輕咳兩聲,掩去了臉上的不以為然和厭惡。


    在太後跟前不好放聲痛哭,真難為佟妃她連抹眼淚都能哭出一股讓人憐惜的味道。可惜皇上不在跟前,卻白瞎了了她這般楚楚可憐的風情。


    天花凶症一旦發作,便來勢洶洶,幾不可抑,成年人感染,尤比孩童更難捱的過去。孝莊心裏焦灼,麵上還要做出平靜的表情,“佟妃呀,收起眼淚,事情還沒到最糟的地步。你父親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哀家已經差人命太醫院全力救治……佟大人吉人天相,老天爺會保佑他的。”


    佟妃哽咽著點頭,一條帕子濕的能擰出水來,孝惠皇後把自己的帕子換給她。


    “皇額娘,臣妾心裏……真苦……”她抽咽著說不出話。


    隻不過半天工夫,她的世界好似顛了個個兒。


    先是母親來勸,要她答應把三阿哥玄燁過繼給皇後,跟著又傳父親見喜。打擊接踵而來,實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想起自己離了家人孤零零一個進宮來,除了母親偶爾來陪著說說話,父親兄長俱不得見。孩兒未落地,先失了君王寵愛;天幸見憐生了兒子,一歲多點就出痘,終於闖過生死關又留下一臉麻子。且喜兒子曉事理知上進,為了爭太子之位,卻要把兒子送給皇後,此舉不嗜生生割去她的心頭肉。這緊要關頭,正感彷徨無依,偏偏最疼她寵她的父親,又在生死關中掙紮……


    在他這年紀,一旦見喜,幾乎就是不治,何況近年來他老人家身體大不如從前,病痛不斷,這次見喜……佟妃的淚落的更急了。


    這次天花潮什麽時候能過去?現在情形竟似越發猖獗,怎麽辦好呢,要不要到南苑去避一陣子?孝莊心煩意亂的拿起茶杯,湊到嘴邊,一口沒喝,又即放下,揚聲問道:“蘇茉爾去多久了?怎麽還沒把人帶回來?”


    慈寧宮的管事太監魏公公站在門口,伸長脖子向外張望,忽的臉上一喜,顛兒顛兒的快行幾步到跟前稟道:“回來了,蘇姑姑回來了。”


    陳旭日跟著蘇茉爾進得屋裏,給幾個女人見過禮。但見佟妃一雙眼睛哭的通紅,心裏略感奇怪,卻絕不多瞅一眼,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等著問話。


    孝莊就道:“這兩天給宮裏邊的人種牛痘疫苗,辛苦你了……現在找你來,有件要緊的事問你。”


    “請太後吩咐。”


    孝莊簡明扼要的幾句話說明白喚他來的目的。卻是因為月初皇帝在天花一事上問計於他,他果然拿出了一個可用的法子,這次佟圖賴病發勢危,太醫傳來的消息隻說情況不是很好。佟妃哭到她跟前,想來想去,忍不住寄希望於他,:“佟大人是朝廷的功勳之臣,你務必要盡心尋個得用的法子,這番若能救得佟大人性命,哀家定不會虧了你。”


    佟妃望過來的殷殷目光中透著十足的迫切,陳旭日大感頭疼。嘿,不著緊時,他說他有法子預防,她們不信,出現狀況了,反而相信他有辦法妙手回春?真把他當神仙啦?“論醫術,均衡隻在家時些許讀過幾本醫書,完全是紙上談兵,根本就沒有給人診脈開方治病的本事。太醫院的醫生都是最好的……”


    孝莊擺擺手,皺眉道:“客套話就不用說了。你不是想出了用牛痘預防天花的法子?你再好好想想,這牛痘是不是也能治天花?別是你疏忽了,按常理講,不致於能防不能治,是不是要加大用量?你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再回話。”


    沒奈何,陳旭日做垂首細思狀。


    他不是神仙,現代社會有各種抗生素幫忙,患了天花還有得救,這個時代卻沒這種便利,他是真的束手無策。


    “怎麽樣,想出什麽辦法了嗎?”佟妃忍不住催促道。


    “小民與皇上說過多次,牛痘隻能預防,不能治療。接種疫苗,七八天後疫苗會產生作用,讓人擁有預防這種疾病的能力。與天花病人有過接觸的,時間不超過兩天接種疫苗,也可以預防或減輕發病,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陳旭日避開她的眼神,低頭道:“至於天花病發的患者,小民無能為力。”


    佟妃聞言立刻哭泣出聲,孝惠皇後遲疑一下,拍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撫之意。一旁陪坐的庶妃巴氏看看陳旭日,眼睛微微眯起來。


    孝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權衡他的話是真是假,片刻後命令道:“你回去收拾收拾,這便出宮到佟大人府上去,和太醫們商量一下,能幫上忙最好,要緊的是給其他人都種上疫苗,盡量不要再出現新的患者。皇帝那邊我使人去說,這些天你就住到宮外……”


    是住到佟家吧?陳旭日皺眉。


    按著朝廷頒布的規定,出痘的人要專門隔離起來,防止造成大範圍汙染。滿清剛入京時,凡遇民間出痘者,即令驅逐城外四十裏,以至貧苦小民,移居城外,無居無食,遂將弱子稚女拋棄道旁。近幾年,這種野蠻的“驅疹“措施稍有收斂,但仍有規定,家裏若有出痘之人,要立報兵馬司,官家即引繩度鄰右八十步,繩以內官吏俱不許入署。


    像佟圖賴這等人家,大多是在家裏選擇一個獨立的地方治療,除了專門的護理人員,旁人不得接觸,但是全部的人,仍然不得離府外出,一定要等到過了天花的潛伏期才可以。


    換句話說,現在的佟府是許進不許出,他要是去了,勢必要依著規矩困上十多天……


    回到承乾宮,董鄂妃問明白來龍去脈,心裏不無憂慮:讓一個十歲的孩子近距離接觸天花病人,實在是……“你真的不會治療天花?”


    陳旭日肯定的點頭,“真的不會。一個人就算再有天分,想成為一個好醫生,沒有十幾二十年的曆練也不成啊,我才多大點?治病救人關乎人命,這可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


    真不知道孝莊怎麽想的,他又不是醫生,佟府那麽多太醫伺候著,用得著把他遣過去?這事啊,治好了沒他的功勞,治不好他定得擔份責任,總之是裏外不討好。


    知書拉拉他衣袖,快言快語不平道:“太後真是的,就是瞧在四阿哥的份上,也不能把你派過去啊,不是說種的疫苗得七八天以後才有效?這時間才過了一半,萬一感染了,多危險啊……娘娘?”


    董鄂妃想了想,招手喚來自己得用的一個小太監,低聲吩咐幾句,道:“就跟皇上這麽說。腿腳利索點,快去快回。”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三十一章 爭(二)


    陳旭日入宮來未帶什麽東西,董鄂妃給他準備了幾套衣服,此前他護理四皇子、去南苑應差,順治先後賞了他一塊出自新疆和田極好的羊脂白玉的玉佩、一柄鑲嵌了象牙裝飾的玉如意,並一些銀錢。


    如果把這些都折合成銀兩,短短數日,陳旭日可說是小掙了一筆橫財。


    錢財身外物不假,可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所謂“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不管在哪個時空這都是真理。有財傍身,心裏有底。


    這筆錢目前歸他個人支配,陳旭日暫時不打算交回給父母。一者家裏不缺錢使,再者,他想攢些本錢,一直以來總琢磨著做點錢生錢的營生。


    奉了孝莊的命,說是回去收拾東西,實際並無什麽可收拾的。知書給他打了個小包裹,裏麵裝了兩身換洗的衣服,另外塞了一點錢,以備不時之需。


    “去了那樣的地方,換洗的衣服就不用帶回來了,這幾天我抽空給你再做幾身新的。”


    知書一邊收拾一邊歎道:“進宮到現在滿打滿算將將半個月,前兒折騰了一次南苑,剛消停沒兩天,這回又要出宮,給見喜的人瞧病可不是玩的,你自己千萬仔細些……”


    陳旭日笑著拱手作揖,“謝姐姐關心!”


    知書回手敲了他一記,“有空跟我這兒耍貧嘴,合著你這會兒心情不錯啊?”


    陳旭日笑嘻嘻接過整理好的小包袱,做個鬼臉道:“不然要怎麽辦,愁眉苦臉呀?如果有用的話,哭幾聲我也樂意呀,這不橫豎都得聽太後的差遣,真要有牢騷話,咱也得放肚裏捂著呀,即便是我敢說,可我能說嗎?說出來不單給自個兒添堵,您聽著也不痛快不是?”


    “想誇你懂事呢,又覺得你到底像個孩子,凡事想的開,隻不往心裏去。倒讓人不知道如何說你了。”


    “我隨姐姐呀,天大的事,想想就丟開手,省得影響過日子的情緒。”


    “哪個人合你一樣?去吧去吧,不在跟前吵吵,正合適我清靜幾日。”背過身揮手,令他速去。


    陳旭日行不數步,她那邊又緊著追上來,扶著門叮囑道:“千萬當心些,我們大家、還有四阿哥,都盼著你平安回來!”


    陳旭日回她一個自信的笑臉。


    別人隻以為他是和南苑那批人一天種的痘,而事實上他還要早上三天,算算日子,這時候疫苗差不多已經可以發揮作用,保他不受天花侵擾。不過終究是時間太短,陳旭日心裏多少有些不把握,便有些不情願去。


    而且,他更沒興趣去接一趟十有八九注定會失敗的差事。


    人的心理很奇怪,好好的時候沒人相信他能治天花,可真有事情發生,好比現在吧,孝莊和佟妃卻都對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創造奇跡……哎,佟圖賴若亡於天花,佟妃等人指不定就會在心裏記他一個仇,宮中樹敵,對眼下無權無勢的自己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


    苦也!


    去前院跟董鄂妃告別,她正和一位內侍說話,稍後,那位公公躬身退出。


    董鄂妃看了看他拿在手上的小包袱,“皇上剛剛差人來說,你不必出宮了,佟大人府上另外著人過去。一會兒太醫院派幾個醫生來同你學種痘,你要用心教。”


    陳旭日一怔,隨即想明白,必是她使人去與順治說了這事,“謝娘娘愛護!”


    “佟大人見喜的消息傳開,定會有許多大臣向皇上請求你給他們種痘……你去了佟大人那邊,一連十幾天出不來,隻怕會誤了朝廷推廣天花疫苗的大事。”


    董鄂妃心裏有些不安,陳旭日出宮是孝莊的懿旨,自己借了皇上的力阻止這件事,做的對不對呢?自她進宮到現在,從來就不曾違抗過孝莊的任何意思。


    然而想到兒子隆興,這種不安便一掃而空。


    打隆興出世,皇帝脫口而出的“第一子”,到陳旭日以天命“守護神”的身份出現,隆興的命運已經注定:若不為大清儲君,換了他任何一位弟兄上台,怕連善終都不可能。


    太後對自己如何,宮中妃嬪們對自己如何,董鄂妃隻嘴上不說,心裏明鏡似的。


    自己無論受什麽樣的委屈吃多大的苦都沒有關係,但是,她的兒子必須要活的好好的,活的理直氣壯!


    眼前這少年,既是兒子的救命恩人,更擔負著守護兒子長大的重責大任,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她有責任為他做些事,讓他遠離一切可能危及到他生命的人、事、物。


    “天花害人,由來已久。均衡定全力協助皇上推廣牛痘疫苗,讓更多人從中受益!”


    陳旭日敏銳的發現她表情的細微變化。不由暗暗感慨:女人,果然是為母則強!


    人都是會變的,環境對人的影響尤甚。在皇宮這樣特殊的場合生活,自己是無官無職的白身,幾乎來個差不多的就可以指揮他。


    已經站到峰口浪尖了,便是卑躬屈膝也難討得了所有人的好。惟惟諾諾見誰都要矮一頭的日子,過的實是憋氣。


    孝莊城府太深,而且陳旭日始終有種感覺:這個女人並不喜歡自己。


    偏偏這個女人才是宮裏真正的女一號,哪天自己若是觸及了她的底線,單憑董鄂妃可保不了他。


    陳旭日垂下眼,開始思量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佟妃心情緩和後,跟孝莊提出,想見見兒子。


    孝莊允了,使人去上書房給三阿哥玄燁請了假,把他領到慈寧宮。


    玄燁看到母親紅腫的眼眶,唬了一跳,忙不迭偎過去問:“額娘,誰惹您傷心了?”


    佟妃看到兒子仰高的小臉上毫無遮掩的關切,心裏一熱,再瞅瞅他臉上天花留下的清晰的麻點,覺得眼睛酸澀的又要流出淚來。怕驚著孩子,慌忙用手絹壓了壓眼角,強笑道:“什麽傷心不傷心的,風迷了眼睛罷了。”


    孝莊早喊人準備了零食和果子,屋裏正中的圓桌上擺放著熱騰騰的奶子和各色水果糕點。招手喚他過去,“玄燁啊,過來,你看皇奶奶都給你準備了什麽。都是你愛吃的,讀了這大半天的書,肚子餓了吧?喏,快吃吧,隻管揀喜歡的吃。”


    孝惠皇後親自挑了個果子遞到玄燁手裏,笑著道:“母後,您瞅瞅,到底是母子天性,三阿哥這麽小就知道心疼佟妃,臣妾真是羨慕死了。”


    佟妃聽的心中一緊,孝惠皇後摸著兒子的頭笑盈盈的模樣,不知為什麽她瞅著身上不得勁,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沒有撲過去把兒子搶到自個兒懷裏。


    孝莊細長的眼睛裏盛滿了笑意,這個孫子,聰明又伶俐,仔細調教日後定能成大氣候。過去因為各種原因,她忽略了對兒子的培養和教育,以致於現在母子間感情越來越疏離。吸取了一上代的教訓,孝莊很重視孫子輩的教育,尤其是這個三阿哥玄燁,種種表現更讓她滿意的不得了。是以隔三差五地把玄燁接到慈寧宮玩一會兒,祖孫倆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


    蘇茉爾悄悄走進來,附到孝莊耳邊,低語了一陣。


    孝莊眉頭驀的皺了起來,“什麽?她好大的膽子……”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三十二章 爭(三)


    雖有太醫竭盡全力救治,佟圖賴仍於發病五天後,不治身亡。


    “天花向有順、逆、險三者之分,危險循序漸進,且其逆症、險症,尤多於順症。順症之痘,發熱三日,放標三日,起長二日,灌漿三日,收靨三日,如此十四五日之間,多可見愈。佟大人症狀為悶痘,且痘欲出未出,此為痘科第一險症,是為逆中之逆。緣毒氣踞內,悶而不發,向無辨救之法。”


    太醫院院使入宮向順治報稟,“此症痘出而亡者,多在旬日之外,痘不出而亡者,多在六日之內。佟大人病情凶險……”


    太醫院來報時,適逢陳旭日正在順治身邊匯報工作。


    這幾日,陳旭日可沒有閑著。


    在順治的默許下,太醫院先後抽調了十數人從他學種痘之法。朝中大臣雖多持觀望態度,但佟圖賴傳出病發消息後,一些人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奏請陳旭日為自己和家人種了牛痘。


    然而,不知是哪個居心不良的家夥,在外麵告謠生事,說他有辦法治痘,卻在董鄂妃的支持下公然違抗太後的懿旨,不肯去佟家看病救人……


    “臣等無能,請皇上治罪……”


    太醫院院使嘴裏說著請罪的例行官話,卻拿眼睛去看陳旭日。


    陳旭日忍不住皺眉,心裏道:“瞧我做什麽?你不會也信了謠言吧?”有人說,有人傳,就有人信,真是可惱!


    拜托,用點腦子好不好,他要有那個本事,太醫院的那幫子醫生枉稱高明,可以集體去自殺了。還有,什麽叫公然違抗太後懿旨?他就是有那個魄力,真有人以為孝莊是個麵團性子啊?


    順治默然良久,方道:“佟圖賴戎馬一生,身經百戰尚可不亡於陣仗,如今短短幾日間卻被天花奪去生命,朕心甚悲……擬旨,賜佟圖賴祭葬,兼太子太保,加贈少保,賜諡號‘勤襄’。長子佟國紀襲三等精奇尼哈番,佟國綱領牛錄額真,再授一等侍衛職,幼子佟國維授一等侍衛職……”


    幾個人名裏,陳旭日最熟的是佟國維,佟國綱有那麽一丁點印象,佟國紀最是陌生。


    “隻不知這幾個為人如何,但凡是個有腦子,應該不致於信了外麵的謠言與我為難吧?天底下的事真是荒唐,樹敵樹的莫名其妙嘛。”


    回頭一尋思,卻是有些警醒:日後行事,務必要三思而後行,好心未必就會有好的結果。和皇家牽扯在一起,再簡單的事也會變的複雜。自己現在的位置太過敏感,容易樹敵,卻沒有家世可以庇護,一個不小心,不但禍及自身,也將延至家人。


    順治吩咐完對佟家的處置,轉臉又道:“陳旭日——”


    陳旭日撇開亂七八糟的思緒,趕緊答應一聲。


    “天花遺害無窮,有太醫妥善看護,如佟圖賴等傷於此症者尚不乏其人,民間禍害之烈,推想而知。明日就滿十日之期,南苑那批人——”


    “是,明天就可以檢驗牛痘是否真有預防天花的效果。請皇上下旨,請幾位太醫親自為那些人種上天花病毒。小民自請前往南苑,如果有哪位大人感興趣,想現場看看虛實,也請一並過去,或者派人過去查看首尾……”


    順治擺手道:“你就不要去了。”他略做沉吟,對太醫院院使道:“派幾位種過痘的太醫過去,給那些人種上天花病毒後,把他們帶到收容貧民出痘患者的地方,讓他們照顧患者。嗯,還以十天為限。”


    太醫院院使答應著,順治想想,又叮囑道:“這事至關重要,爾等務必盡心,朕希望十天後有好消息來報。”


    太醫院院使看看陳旭日,躬身回道:“臣自當盡心。臣衷心希望牛痘的法子奏效,不辜負陛下的殷切期盼,也不致無故傷上三十條人命……”


    佟圖賴去世的消息傳到後宮,一直惴惴不安的佟妃當即昏厥過去。


    行年五十有三的佟圖賴,等於是佟氏一族的族長。佟氏一族多人在朝為官,京官以外,尚有多人外放任將軍、總督、巡撫等地方大員。


    他這一去世,佟妃好比是忽然間倒了主心骨,大受打擊。


    孝莊急命當值太醫為她診脈開方。


    太醫稟道:“娘娘連日操勞,夜間少寐,思慮過度,是肝腎陰虛、虛火內升的內虛之症,要好生將養才是。往後務必要慎思少慮,否則傷了根本,容易轉成纏綿之症。”


    “佟大人不幸往生,哀家心裏也是非常難受。”孝莊坐到佟妃床頭,親自擦去她眼角流出的淚水,安撫道:“人死不能複生,佟妃還當節哀,佟大人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你這麽傷心。玄燁昨天下學,特地跑到慈寧宮向哀家問起你,他聽說外祖父生病,十分擔心你的身體。佟妃呀,玄燁這孩子懂事啊,就算為了他,你也要振做精神,好好聽太醫的話,切不可傷了自個兒的身體……”


    佟妃無聲垂淚,半晌後點點頭,哽聲道:“臣妾明白,臣妾、謝太後關心。”


    孝惠皇後走過來道:“母後,您回去歇著吧,這邊有兒臣呢,兒臣已經吩咐太醫用最好的藥給佟妃服用。”


    孝莊給她掖了掖被角,“都回吧,別纏著佟妃說話,讓她喝了藥,好好睡一覺。”


    聞訊趕來的宮妃齊齊答應一聲,挨個去床前說兩句勉勵的話,道別離開。


    庶妃巴氏放慢腳步,最後一個上前。耳聽得別人腳步聲漸行漸遠,就用帕子抹抹佟妃的眼角,低聲道:“上月裏妹妹的三公主餳了,姐姐不是勸妹妹,凡事當想開些?現在輪到妹妹這樣勸姐姐了,您可不能傷了自個兒的身體。”


    頓了頓,吸吸鼻子,回手抹抹自己的眼圈,“說起來都是咱們姐妹命苦,一樣是親人生了大病,人家皇貴妃卻有貴人相助,四阿哥轉危為安,平白還多了個‘天命之主’的稱號。皇上眼睛裏隻她一個,也便罷了,貴人得天神指點,獻上牛痘方子預防天花,指不定就有治療天花的法子,您說呢?太後特別下令讓他去給佟大人瞧病,偏偏她橫插一腳,借著皇上的寵愛,生生給攔下了。合著這天底下什麽好處都得是她自己個兒的了?人命關天的事,連這個都不能通融,這是不是太過分了?”


    看到佟妃牙齒咬的嘴唇都要滴出血來,庶妃巴氏的嘴角幾不可見的向上彎了彎,又道:“雖說太後疼愛三阿哥,到底不抵自己的親娘,姐姐千萬要保重身體,不要讓三阿哥惦記,耽誤了讀書才好。”


    眾人離開後,室內恢複了安靜,佟妃睜大眼睛,隻是看著床頂。


    傷心、憤怒、猶疑……各種情緒一一閃過,最後臉色更白了,眼睛卻露出一股決然之意。


    “杜鵑,”她掙紮著坐起身,喚來自己信任的大宮女,“早上聽皇後說,今天簡親王福晉進宮。你出去打聽著,福晉進宮後請她過來坐坐……”


    陳旭日出了乾清宮東暖閣,正往承乾宮走,卻在拐彎處被一個人給攔下了。


    “三阿哥?”


    三阿哥玄燁眼角微紅,一張小臉,板的死緊……


    第一卷 眼花繚亂的世界--第二卷 禁宮水深 第三十三章 爭(四)


    簡親王福晉博爾吉吉特氏進宮,在通往坤寧宮的路上,撞見有意等著她的杜鵑。


    杜鵑跟在佟妃身邊進進出出的,也是個伶俐人,凡是宮裏常走動的各家王爺的福晉,大都認得她。


    杜鵑道了個萬福,低聲說:“奴婢奉佟妃娘娘命,請福晉抽空去景仁宮走一趟。”立即又補充道:“娘娘正在病中,不好出來,勞煩福晉了。”


    博爾吉吉特氏關切的問:“佟妃娘娘病了?太醫怎麽說,要緊嗎?”


    “太醫說是弱症,要好生將養。”


    “嗯,回去跟你家娘娘說,我到皇後那兒略坐一會兒,就去瞧她。”


    杜鵑自去複命,博爾吉吉特氏原地站著沉吟。


    佟圖賴淩晨時分去的,宮裏必定早得了消息。佟妃這會兒主動找她……前幾天佟夫人在宮裏聽聞佟圖賴患病,急切間直接回了佟家,隻路上吩咐人給她傳了個話,說是佟妃答應了。


    答應了什麽毋庸置疑,佟夫人進宮,頭一件必是尋女兒說了那事。沒道理短短幾天,佟妃就改了主意。


    她平日最為得意的,就是三阿哥頗得太後歡心一事,要說佟妃沒有想讓自己兒子做太子的念頭,絕對是假話。如今佟圖賴去世,於她來說,差不多是倒了最得力的靠山。眼下急著見自己,莫不是想把這事落到實處?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她改了主意,也斷不會直接尋自己來說……


    前後考慮清楚,博爾吉吉特氏就去了坤寧宮。


    孝惠皇後歪在靠墊上繡荷包。姐妹間見過禮,博爾吉吉特氏拿過繡了一半地荷包,誇道:“妹妹的女紅越發好了。/*/瞧這荷花繡的,和養在水裏邊的荷花真真是不差分毫。”


    孝惠皇後打發了奉茶的宮女。笑道:“閑來無事繡著玩打發時間罷了,拆了繡繡了拆,如今隻這荷花繡地還能看,姐姐說的也忒誇張了。”


    “妹妹用不著謙虛,當初在家裏那陣兒。咱們姐妹中。數你最擅長女紅。瞅瞅。這會兒越發有了長進,倒是我多年不碰針線。真想繡什麽,連個形狀怕都繡不出來了。”


    “姐姐管理偌大一個王府。不說家務事,長年人情往來就要費去許多心思。手生疏了也不奇怪。”孝惠皇後三兩下拾掇好針線,放到一邊,“姐姐既來了,三妹那邊還當說一聲。姐姐十多日不進宮,三妹也念叨了幾回。”這裏三妹指地是淑惠妃。


    博爾吉吉特氏擺手道:“不急,我這兒有些話想單獨跟妹妹說。”頓了頓,問道:“佟圖賴過世的消息,妹妹已經知道了吧?”


    孝惠皇後點頭,“聽說了。因是患了痘症,佟家的人不方便進宮探望……佟妃傷心的都昏過去了,太醫診過脈,看情形要好好將養一陣子。”


    “說起來真是讓人心寒啊,順治八年佟妃就進宮,又生下了聰明可愛的三阿哥玄燁,皇上但凡惦著一點情份,也不當攔下陳旭日往佟家去瞧病。”


    博爾吉吉特氏看看孝惠皇後,挑了眉道:“聽說是董鄂妃地主意?枉她平日做出個善人樣子,關心這個體貼那個地,我一早就說這女人不簡單,如今可不就應驗了?裝了幾年,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啦。/*/”


    “天花是險症,容易感染。陳旭日隻說有法子預防,種痘後得耽擱七八天才得生效,算算日子,那時候還不到安全期,他怕是自己並不想去,不好當麵推了太後地委托,回宮後求到皇貴妃那兒也是有的。”孝惠皇後輕聲道:“陳旭日畢竟是個十歲地孩子,他豈會真有治療天花的神奇本事?皇貴妃畢竟是做母親地,為了兒子打算,也算不得大錯。”


    博爾吉吉特氏對這個妹妹又氣又急,無奈道:“我的好妹妹,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善良?”凡事有個度,善良過頭就是愚蠢了。“要我說,人家這是兒子要做太子了,有了倚仗,說話做事可不就氣勢了麽。現下已經敢這樣了,將來母憑子貴做了皇太後,還有妹妹地好?”


    孝惠皇後低頭不語。


    “有太後在,皇帝尚且惦記著這個虛名,說句不恭敬的,哪天太後要是有個萬一,妹妹保不齊就是第二個靜妃!你可別指望那些個大臣,靜妃那遭沒攔下,正月裏皇帝折騰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敢攔,皇帝先給了甜棗與他們吃,見風倒的一幫子小人,哪個肯出頭去挨大棒?一個個都怕招了皇帝惦記,所以說啊,他們根本就指望不上。”


    孝惠皇後撥弄著手上的指套,心下測然,麵上卻仍是一派平靜。入宮這幾年,別的沒學會,她隻學了把所有的不快和辛酸掩到一張平靜的麵皮下。


    真想問姐姐:“被廢掉又怎麽樣呢?日子和現在會有什麽不一樣嗎?”從頭到尾,誰來問過她的意願?她從來就是最安靜的那一個,姐姐妹妹都比她伶俐嘴巧會來事,她原也隻願嫁到草原上的人家,做一個相夫教子的普通婦人,她並不願意來到這個冷冰冰的皇宮,做這個擺設一樣的皇後!


    可是,心裏有再多的苦,再多的不滿和無奈,也必須淡然,必須裝著不在意,因為她是皇後,她身後的科爾沁草原、蒙古需要她做大清的皇後。/*她必須坐好這個位子,不能授人口實。


    “中宮無子,決非福事。就是平民百姓家,這正妻沒有兒子,日久天長的,妾室用了兒子慢慢攏住丈夫的心,架空妻子甚至取而代之。也不是個稀罕事兒。”


    博爾吉吉特氏仍自絮絮叨叨道:“妹妹真想把這個皇後做實了,做穩當了,將來做個名副其實地皇太後,隻有一個法子,”她傾身向前。急促而堅定道:“讓你的兒子做太子,由你的兒子做大清的太子。做未來大清的皇帝!”


    孝惠皇後怔了一怔,隨即苦笑道:“姐姐說笑了,我哪裏有這個福氣。你明明知道皇上根本就……我怎麽可能有兒子。”


    她何嚐不想做母親,何嚐不想有個自己地孩子?做夢都想啊,可是皇帝能讓她有嗎?她的兒子生下來就是中宮嫡子。到時候置四阿哥於何地?不說帝後感情如何。便是為了他心愛地女人生的四阿哥。皇帝也斷不會讓自己有做母親的機會!


    博爾吉吉特氏望望左右,壓低了聲音道:“三阿哥!”


    “三阿哥?”


    “請太後做主。把三阿哥過繼到妹妹名下。”


    孝惠太後驚的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才道:“姐姐說什麽呢。*三阿哥是佟妃的命根子,她怎麽肯答應把三阿哥給我?”


    博爾吉吉特氏笑笑。道:“為了三阿哥,佟妃會答應地。隻要三阿哥做了太子,佟妃終身有靠,也是妹妹將來地倚仗。”


    “三阿哥----做太子?”這個,孝惠皇後還真沒想過。“那、四阿哥……”


    “三阿哥做太子,可不比董鄂氏那個吃奶地娃娃強?”軍國大事,自是沒有婦人說話的份兒,可這事不一樣,說句不中聽地,牽涉到自家男人的前程,自己兒子地未來,牽涉到自家的切身利益,真要做個不開口地觀音娘娘,那是不能。


    自古立太子,後宮從來就沒有真個消停。博爾吉吉特氏又道:“咱們這位太後可是個精明人,妹妹還當與她學著點。當初這位姑奶奶若沒有暗中出力,那個位子,未必就能落到咱們這位皇帝頭上。你瞅瞅,皇帝現在都在做些什麽?他竟然想出借著漢臣打擊滿臣的昏招,一味提拔漢人,有這樣的父親,董鄂氏又一味迎合他,皇帝又給他打了個漢人做守護神,將來四阿哥是什麽樣子,用得著想嗎?怕比他的父皇還要親近漢人!”


    她最後總結道:“隻有三阿哥繼位,才能從根本上保護咱們滿蒙兩族的利益。三阿哥認養到妹妹名下,妹妹皇後的位子、將來皇太後的位子,就誰都沒有辦法動搖!這是皇帝欠你的,他立你為後,卻對你沒有一點感情,隻有冷淡和傷害……他欠你的,至少要用這個去還!”


    孝惠皇後出了好一會兒神,終於點了點頭,臉上是某種下定決心的絕然。*然後重重的,又點了點頭。


    姐妹倆個離了坤寧宮,前往佟妃所在的景仁宮。


    佟妃正在翹首以待。


    三個女人商量半天,最後達成共識:以佟妃身體不好為由,奏請太後,把三阿哥玄燁過繼到孝惠皇後名下,撫養到坤寧宮;大家合力,務必讓三阿哥做上太子之位……隻待科爾沁吳克善親王進京,由他率先奏明皇上請薦三阿哥,並負責聯絡朝中大臣聯名做保……


    博爾吉吉特氏拉著佟妃的手道:“皇後什麽脾氣,您還有個不知道的?她打小就是個好性子,一塊處了四年,您比我這個做姐姐的了解的都清楚才是。三阿哥在坤寧宮,絕對不會受一丁點委屈。”


    孝惠皇後亦道:“你且安心養病,節哀順便。三阿哥既便是住到我那兒,你終歸是他的生母,往後見麵機會還多,母子倆必不會生份的。我、”她深吸口氣,誠懇道:“謝謝你肯把三阿哥過繼給我,讓我也有機會做母親,佟妃,好姐姐,我真的很感謝你。”


    “是我該謝謝您才是。”佟妃心裏酸酸的,麵上強笑道:“臣妾身體不好,玄燁以後就請您多加提攜了。”


    博爾吉吉特氏拍手笑道:“大家都合意了,這事不可再拖,祖父將在後天、最遲大後天就進京了,這事在祖父來之前辦妥當才好。咱們這就去找太後做主……”


    她們嘴裏的主角,三阿哥玄燁,此時卻翹了上書房的課,把陳旭日攔到了路上。


    “我郭羅瑪法,”他頓了頓,改口道:“我外祖父去世了!”


    陳旭日蹲到他跟前,輕聲道:“我聽說了。三阿哥,這件事讓你很難過,是不是?”


    “過年的時候,我還見過外祖父,他身體很好,一隻手就能把我抱起來。他是個大英雄,打了很多場仗,立了很多功勞,很多很多。他答應說、要親自教我騎馬射獵,要給我講他打仗的故事……”


    說著話,玄燁的眼圈又紅了紅,卻倔強的抿著嘴,不肯讓眼淚落下來,斷斷續續道:“他們說,外祖父生了病,你不肯去給他看病……你害死了我的外祖


    陳旭日一驚:乖乖不得了,哪個小人這麽缺德,在這麽小的孩子跟前亂嚼舌頭根子?


    必須得想個法子把這事化解了,這孩子會長大,將來也不知如何,縱是做不成皇帝,至不濟也絕對是個實權親王,得罪這麽一個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向旁邊揮揮手,小德子機伶的走遠了些。


    陳旭日身上沒有帕子,就用袖子給他擦擦眼角,緩聲道:“三阿哥,你看,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也是一個小孩子,對不對?我不是醫生,不會給人看病。”


    “可你是受天神眷顧的人,你救了弟弟,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外祖父。”


    “三阿哥,我進宮的時間短,聽過好多人誇你哦,大家都說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哪,你想一想,我的父親是太醫,我年紀小,隻跟著他學了一點醫術,所以,他比我曆害吧?”


    玄燁想了想,點點頭。陳旭日接著道:“太醫院裏,我的父親隻是吏目,連禦醫都不是,很多人都比他醫術高明,對不對?”


    這個玄燁有點印象,太醫院的太醫分為幾個等級,禦醫是最高明的,隻有十來個人,吏目次之,有十至三十人,醫士二十至四十人,又次之,最末等的食糧醫生、切造醫生隻做些輔助工作,不能獨立看病。於是又點點頭。


    “你想啊,那麽多比我曆害的太醫都沒有辦法,我怎麽能治好你外祖父的病呢?”


    “可是,弟弟----”


    “大人們總喜歡把事情講的很誇張,你聽說過我怎麽給四阿哥治病的吧?我就是在他身上割了個小口,讓他流出了點血,又給他輸了點血,其餘針灸和用藥,都是別的太醫在做,我根本就不會……”忽悠一個五歲的孩子嘛,這個陳旭日拿手。甭管跟前這孩子將來如何如何,眼下他也隻是個虛齡五歲的孩子而已。


    玄燁低聲問:“是天神教給你的方法嗎?”


    陳旭日胡亂點了個頭,仍舊做出和藹的臉色道:“天神說,人是有輪回的,每個人到了時間,都要告別這個世界,開始新的旅程。”


    “新的旅程?”他麵上浮現出懵懂來。


    “西藏有個喇嘛教,教主是活佛,每一位活佛去世,人們就去找他的轉世靈童……其實不獨活佛如此,普通人也有輪回,隻是世界這麽大,這一生許是生在塞外,下輩子許是生到江南,卻不好說。所以,人人都有一死,卻也不必畏懼死亡,人們告別這個世界,是因為時間到了,他們要去另一個世界了。”


    “你是說,外祖父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去了?三姐姐也是嗎?她上個月沒了,聽說她是替了弟弟走的……”


    “啊?”


    第二天,順治早朝時,忽有太監臨朝,宣讀了孝莊太後的一道懿旨,引起喧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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