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還要起早趕路,飯罷,這就要上床安歇。


    陳旭日生性愛潔,出門在外,洗澡卻是多有不便。就請店家送來一盆溫水,草草洗過手和臉,又脫下外衣,以濕巾在身上略略擦了擦,最後把腳泡進盆裏。


    陳伯從馬車裏把陳旭日的被子抱出,推門進來,就看到他在燈下怔怔出神,怕他因了用餐時談起的那些話而胡思亂想,遂出言提點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如今世道,這樣的事太多了,少爺聽聽就好,隻別往心裏邊去。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無非是努力奔波求一條活路。往後日子久了,這樣的事不止聽說,親眼看到也說不定。”


    若非日子難過,陳浩夫妻倆個也不致千裏迢迢再回到北京,代替老爺應召進太醫院。卻是有了這一茬,那邊鄉下的親人才真正過上了不被打擾的平靜生活。


    “在家裏時還不覺乎,以為我們就是普通人家,和大多數人家的日子也沒什麽不一樣。這一出門才發現,跟外麵的人比,咱家的日子實在好的多了。”


    最起碼,他們還是自由人,不需要擔心自家的財物被莫名且無理吞占,自己忽然間就成了別人的奴仆,可以任空降下來的主人老爺隨意打罵買賣。


    說實話,陳旭日有點驚著了。


    過去常說萬惡的封建社會,這詞聽的再多,終究是隔靴搔癢,如風過耳,就隻是一個名詞。身臨其境才知道,其中盡是斑斑血淚。


    清初的圈地,逃人法和投充法,他如今才真正摸著了點邊。想他從前還曾自歎,自己投生的,不過是戶普通人家,現在才驚覺,比起千千萬萬在苦海裏掙紮的人來說,老天爺已經是格外照顧他了。


    陳伯把陳旭日的被子鋪好。下雨天的晚上有些冷,還是蓋著自家帶來的被子舒服。


    “少爺明白這個就好。往後在路上還要走些日子,一路上多聽多看,遇到看不過眼的,切不可多生事端。咱們出門在外,老的老少的少,平安回鄉要緊。”


    陳旭日默默點頭。水已經涼了,他把腳擦幹,套進鞋裏邊去,正想把洗腳水端到外麵倒掉。陳伯先一步搶過水盆,“我來就好,少爺快上床歇著。路上辛苦,晚上歇不好仔細明天沒精神。”


    燈熄了,陳伯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漸熄,屋子裏恢複了平靜。


    陳旭日坐在黑暗中。


    他問自己:陳旭日,看清楚了吧?這就是你生活的大環境,清初的時代,今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朝不保夕的生活發生在你的同胞身上,未必就不是你的明天!


    當然,可以保著僥幸的心理,認為自己但凡足夠小心,不會遭遇到這種事。可是一輩子那麽長,幾十年哪,誰能夠小心翼翼一輩子?


    聽著看著,不可生事,不須胡思亂想,這是將近耳順之年的陳伯的法子,你也要這麽做?從現在起,就一副暮年心態把明哲保身當做處事原則?


    但,不這麽做,又要怎麽做?自己又能做些什麽呢?


    陳旭日,你能做些什麽呢?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在千萬同胞處於水深火熱的掙紮中,你能做些什麽呢……


    第二天的朝陽如期升起,雨後的天空碧藍如洗,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輝煌。


    早朝的氣氛卻是非常凝重。


    上個月末,宮裏暴出內監交接外廷一事,事涉順治身邊最得寵信的大太監吳良輔。


    此事交由內大臣嚴查,至今日,一應事由,俱以查證清楚,一應人等,俱跪在殿前,聽候發落。


    這件震動朝野的外官賄結太監案,當事人除了吳良輔,還有內翰林弘文院大學士陳之遴,及陳維新、吳惟華、王之綱、王秉乾等一眾官員。


    陳之遴出自世代書香門第的浙江海寧陳家,順治二年入朝,受攝政王多爾袞器重,先被授四品秘書院侍讀學士,後被快速提升為禮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禦史。多爾袞死後,又得順治重用,升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銜,並於順治九年被授弘文院大學士而“入閣拜相”,此乃文職正一品,前後隻經過八年就做到這地步可算“大起”了。


    然而宦海多風波。之後幾年陳之遴幾起幾落,直到現在也不得消停。


    禦坐上,順治低頭沉吟不語,禦史立即當庭跪倒:“陳之遴原係前朝詞臣,皇上對其幾加殊恩,他不圖報效君恩,屢犯罪責。前有市權豪縱,雖蒙詰責,不思閉門省罪,即於次日外出遨遊,逍遙恣肆,罪不容誅……皇上不念前罪,待之寬厚,此人不思悔改,複做賄結內監吳良輔……按罪當斬不赦!”


    鄭親王亦出首奏道:“陳之遴對皇上教訓不恭,良心已昧,此次竟敢公然冒大不諱,與內侍吳良輔勾結。前明宦官為禍,流毒無窮,我大清有此前車之鑒,嚴禁太監不得有一絲一毫幹預朝政之行為。奇qisuu書皇上命工部鑄鐵牌矗立在宮內交泰殿門前,日日可見:以後但有犯法幹政,竊權納賄,囑托內外衙門,交接滿、漢官員,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賢否者,即行淩遲處死,定不姑貸。陳之遴和吳良輔公然抗旨,其罪當誅,請皇上下令,依律處置,以正典刑!”


    一時間,堂上官員,附議者眾。


    順治再不能保持沉默,“此事首尾,朕聽的明白。有其果,必有其因。事情起因,諸位臣工心裏自是清楚,朕以為,若俱按跡窮究,犯罪株連甚多。”


    此言一出,下邊立時響起一片竅竅私語聲。這話哪有個聽不明白的,皇帝之意,竟是要從輕發落。


    簡親王濟度抗聲道:“皇上,此例萬不可開,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劉瑾、魏忠賢等,專擅威權,幹預朝政;開廠緝事,枉殺無辜;出鎮典兵,流毒邊境;甚至謀為不軌,陷害忠良,煽引黨類,稱功誦德。以至國事日非,覆敗相尋,足為鑒戒。皇上有喻在先,吳良輔和陳之遴等頂風而上,如此大逆不道之舉,不嚴懲何以安人心?”


    “從古至今,龍不截角,此為定例。”角者,閣老也,意即皇帝不殺丞相。順治以此為陳之遴開脫,“本當依擬正法,姑且免死。著革職流徙,家產籍沒。”


    遂當庭擬旨:陳之遴革職,家產籍沒,並父母兄弟妻子流徙遼左尚陽堡;陳維新同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尚陽堡,家產籍沒;吳惟華等免死各責四十板,同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寧古塔,家產籍沒。吳良輔革去內宮總管之職,於宮中禁閉一月,聽候發落。


    旨意一經宣讀,便有數人不服,紛紛出列,順治不待諸人開口,“此事朕意已決,時辰不早了,今日朝會就到這兒了。”語畢,竟是不給別人開口機會,便即拂袖而去。


    昨日一場雨,氣溫驟降,四皇子許是一時不察見了風,到晚上就有些燒。


    董鄂妃不敢大意,親自守了兒子一晚上。她一夜未敢合眼,將就著熬到晌午,自己體溫也上來了。


    到了晚間,順治正在理政,董鄂妃悄悄進得屋裏來,身後宮女放下托盤,她親自動手把東西一樣樣拿到桌子上。中間嗓子一陣發癢,雖是極力忍住不咳,仍有低微的聲音泄出。


    “今兒晚上又給我弄了些什麽好吃的?”


    順治放下折子,揮了揮手,著人都退到外邊候著,“你這兩天身子虛,不用親自下廚給我整治吃的,夜裏涼。對了,今兒晚上你的藥喝了沒?”


    “在煎呢,一時半會兒就能送來。”


    順治解開自己外衣,拿體溫去焐懷裏的人,一手端過她剛舀好的參湯:“你先喝了這個罷。自己身子不好,喝了藥多睡多休息要緊,偏被我累的到這時候連藥都沒吃進肚裏。難道還要我親自押著你上床歇息?總跟自個身體過不去,存心急誰呢?”


    “就做些尋常小菜,哪裏就累得著我?你在看奏折,操心的是國家大事,我也幫不上忙,唯一可做的就是這點子小事。”


    董鄂妃偏過頭,用手掩著嘴低咳幾聲,喘過口氣,仍舊笑道:“躺的早了,我也睡不下,睜著眼睛幹熬更難過。反正睡前才吃的藥,晚一些也無妨。倒是你,一整天都沒個笑臉,又遇到煩心的事了?”


    “還不是吳良輔那奴才,也不讓我省心,硬給我扯出那麽一檔子事。”


    “吳良輔跟你的時間長,平日裏裏外外張盡心張羅,雖說有些不當的地方,忠心卻是不容懷疑。”


    順治點頭,道:“吳良輔一向得用,這宮裏內侍雖多,若論對朕的忠心,他是頭一個。還有那陳之遴,雖有朋黨之舉,此人確實有才,也能做些實事,我推行新政,他給出了不少主意,比那些整天隻盯著自己利益的人強多了。”


    做實事,就容易得罪人。


    陳之遴給順治所出的主意主要在三個方麵:一為“修舉農功”,以朝廷之名大辦農業、大修水利;一者為“寬恤兵力”,兵者,凶器也,馬蹄所向,勞民傷財,且易傷及民心,將帥在外,行事當須謹慎;一者為“節財省用”。


    順治均予以采納。但此時畢竟是開國之初,這三大方麵要實行何等困難,涉及麵既廣,得罪人又多。況他任戶部尚書其間,整頓錢糧,奏請依律例定滿臣有罪之法,請予籍沒家產、降革世職之例,下所司議行,更把滿人得罪的透徹。


    朝廷裏,滿漢官員之間、漢官南北派之間爭權奪利,暗鬥不休,才有今次之事。順治忍不住皺眉氣道:“每日裏,全國上下多少折子遞進來,朝中多少要緊事發生,偏那幫人,眼睛隻管盯著一些口角事扯皮,真真可惱!”


    正說著話,內侍把董鄂妃的藥送上來。


    順治不欲再說堵心的事,親自接過藥碗,湊近嘴邊略吹了吹,“喝過這藥,就歇了吧。”


    董鄂妃喝了幾口,搖頭道:“我也不是矯情,是真不慣這味道,也不知裏麵加了什麽,總叫我覺得想吐。”


    “良藥苦口嘛,這是老話,喝光吧。要不然,我喂你?”


    “我可不是小娃娃,皇上要真有這份心,去哄咱們兒子喝藥多好。”


    順治一拍額頭道:“是啦,我說頭前就覺得這心裏不得勁,好像有件事沒做,竟是這個。吳良輔不在跟前,連個提醒的人都沒有——隆興的病可見好了?我今兒個還沒騰出時間去看他,瞧我這阿瑪當的,太不稱職了。”


    說著就要起身去看兒子,董鄂妃一把拉住他,“夜深風涼的,仔細吹了風。也不差這一時半會,明兒去也是一樣,兒子那邊有當值的太醫,不礙的。”


    “隆興雖是身體見好了,總是比別的孩子虛弱些。你一邊照應兒子,一邊又得顧著我,太後那兒還得見天的過去侍候,隻是苦了你啦。”


    順治有些心疼,正自感歎,忽然想起一事,“那陳旭日不是隆興的守護神?哪有擔著名頭,人卻不在身邊的守護神。我明兒就下旨,著他進宮長伴在兒身邊……珊瑚,往後有他在,你多少也能輕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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