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之間,寂靜無聲。


    卻不是因為沒有人,而是因為在場的人,都沒有開口。


    左邱楊趴在地上,一時之間連起身都不敢。


    黑衣人靜靜的站在那裏,眸子裏似乎根本就沒有左邱楊的存在,隻是默默的看著蘇陌。


    蘇陌滿臉笑容,也默默的看著黑衣人。


    終於,沉默被打破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


    黑衣人沒有否認蘇陌的話,而是發出了一個詢問:“你不應該以為,他已經死了嗎?”


    “左盟主這樣的人,豈能死的如此隨意?”


    蘇陌微微搖頭:“他在自家的宅子裏,大搞花活,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真的另有脫身之法。


    “卻沒想到,再見麵他卻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我最初的時候真的以為,他之所以搞出那玄虛,隻是為了死的體麵一些。


    “但是仔細想想,卻又覺得不對勁。


    “畢竟,自碎天靈,實在是算不上什麽體麵。


    “而且,這事做起來方便得很,其實沒必要鬧出前麵那麽多的玄虛。


    “他有時間跟我廢話,又怎麽會沒有功夫留下遺言?


    “偏得將那字寫出來,不是古怪的很嗎?”


    蘇陌說到這裏的時候,左邱楊已經低下了頭。


    他自認為自己的這番假死脫身,金蟬脫殼之法,應該是天衣無縫才對。


    卻沒想到,竟然會有如此明顯的破綻。


    “本來可以輕鬆的去死,卻偏偏折騰了好大一圈,所以我琢磨這人應該是另有圖謀。


    “一個將死之人,還有圖謀?圖謀的能是什麽……


    “那當然是活。”


    蘇陌輕輕搖頭:“有鑒於此,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屍體,發現屍體的胸口,確實是有傷,但是他的手指……竟然是斷的。”


    左邱楊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雖有傷勢,卻遠遠沒到斷的程度,當即歎了口氣:


    “時間太緊,你追來的手段讓我猝不及防,來不及做到細致入微了。”


    “這也是為什麽,花前語請你去見她,你卻拒絕的原因?”


    黑衣人好整以暇的看著蘇陌:“隻是,你為什麽不將這事情跟他們說明白?”


    “嗯……”


    蘇陌想了一下說道:“一則,魏紫衣跟花前語她們是對落鳳盟有所圖謀的。左盟主落入她們的掌中,是生是死,都難說得很。畢竟,奇貨可居的道理,誰都明白。我就簡單的多了,誰殺我,我就殺誰,我從頭到尾都隻希望左盟主能夠早登極樂,好過活受罪。”


    “……那還真的是多謝你了。”


    左邱楊嘴角一抽,氣怒之下,牽連內傷發作,又吐了一口血。


    蘇陌看了一眼,微微搖頭:“二則,左盟主既然有本事在我們的麵前演這樣的一場戲,那自然也是有把握可以騙過我們的眼睛。就算是沒有騙過我們的眼睛,至少也有本事藏的好好地。如此一來,結果就會變得很難說。


    “花前語的手下,或許有時間能夠在那宅子裏掘地三尺找你的蹤跡。


    “但是我覺得,將計就計,讓你以為自己已經脫身,最終自己走出來,不是更方便的多嗎?”


    左邱楊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今日左府之內,他隻看到了魏紫衣謀算深遠,卻未曾想過蘇陌竟然也不簡單。


    明明應該隻是一個莽夫才對,奈何竟心有七竅玲瓏?


    “還有嗎?”


    黑衣人眸光平和的看著蘇陌,隱隱間竟然有點鼓勵的意思。


    蘇陌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最後開口說道:“最後一點,按照這一路上前輩的所作所為來看。若是事情結束,你必然遠離。七絕堂掌劍使夤夜之間過來劫鏢,前輩帶走了那個想要殺人滅口的,結果很快就回來,一路跟隨我們前往玉柳山莊……


    “玉柳山莊之內風波詭譎,前輩卻始終窺探在側。


    “一直都我拳斃那化血令副令所偽裝的‘柳晴空’之後,前輩這才颯然遠去。


    “至於玄機穀內就更不用說了……一直到從玄機洞出來之後,方才感覺不到前輩在暗中窺探。”


    “……”


    黑衣人一時之間啞然,左邱楊看著他的眼神都古古怪怪。


    這人莫不是有什麽怪癖?


    何苦如此暗中偷窺旁人?


    黑衣人卻是苦笑了一聲:“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掌劍使那一夜。”


    蘇陌說道:“前輩既然現身,我總得多加防備。”


    而他這樣的人,有了兩次經曆,又如何能夠一直被人窺探卻沒有察覺?


    “如此說來,當夜玉柳山莊之內,你專程折返帶走了楊小雲,擔心的並不是幽泉教內有人會丟她不利,而是擔心我?”


    黑衣人若有所思。


    “這隻能說是一部分吧……前輩深不可測,我著實是不願意讓她承擔這份風險。”


    蘇陌言下之意,卻是承認了。


    黑衣人輕輕地出了口氣,忽然笑了起來:“好好好……蘇陌,你,你當真讓我刮目相看!”


    “所以,前輩你能說說,你到底是誰了嗎?”


    蘇陌說道:“這一路回護,如今更是為了這左邱楊而大動肝火。方才前輩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小心翼翼,護我長大?你是我……認識的人?”


    黑衣人靜靜地看了蘇陌一眼,忽然笑了:


    “你跟你爹,全然不同。他天性豪放,豪氣萬狀,你卻謹慎小心,深諳詭譎人心。


    “挺好的……這樣的你,倒是讓人放心。”


    他一邊說話,身形卻倏然之間往後飄動。


    蘇陌眉頭一皺:“前輩且住,我還有話要問。”


    “不必多問。”


    那黑衣人身形轉眼遠去,片刻之間隻剩下了聲音在窄巷之間回蕩:“你若想知道我是誰,自己去查。若是你當麵找到我質問,那我就承認。如若不然,還不如不知道的好。至於這仇……既然你已經來了,那就自己報吧。”


    蘇陌微微沉吟,這黑衣人輕功古怪而又高絕。


    潛入玄機穀這麽長時間,若非是他自己有心算無心,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玄機穀內旁人卻是對他視而不見。


    此人武功之高,行蹤之詭譎莫測,可謂是蘇陌自出江湖以來所遇到的第一等人物。


    然而,他今天晚上的話,卻讓蘇陌對這人的身份有了一個猜想。


    “小心翼翼,護我長大……


    “福伯?”


    蘇陌能夠想到的,便隻有福伯,另外一個認識,並且有可能做這件事情的人,則是楊易之。


    這兩人中二選一?


    蘇陌想了一下,卻又覺得哪個都不像。


    他抬頭問道:“小雲姐,你看剛才那黑衣人,像你爹嗎?”


    “什麽你爹我爹?直接叫爹!”


    楊小雲惱怒的聲音從牆頭上傳來。


    蘇陌愣了一下,有點訕訕的說道:“這不合適吧。”


    “……什麽合適不合適的?我什麽時候在你麵前分過你我?”


    楊小雲飛身落下,卻是皺著眉頭:“這黑衣人,看上去跟爹倒是不太相似。”


    蘇陌聽著,忽然反應過來。


    楊小雲好像說的沒錯,自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楊小雲在蘇陌麵前說起楊易之的時候,都極少用‘我爹’來形容,大多都是‘爹’如何如何。


    這個認知讓蘇陌多少有點古怪。


    莫名的就有種渾身刺撓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重新專注精神:“真的不像?”


    “不太像。”


    楊小雲確實的點頭:“不過,卻不能抹去嫌疑。畢竟,魏紫衣都能夠用縮骨功偽裝成醜君子,爹又如何不能在衣服下加一點護墊,再以縮骨功一類的改變一下身形?


    “隻要是有意隱瞞,這江湖上的方法可就太多了。”


    “這倒也是。”


    蘇陌輕輕點頭,隨手一掌拍出,將那偷偷爬起來,想要脫身而去的左邱楊打在了牆上。


    “你……士可殺,不可辱!”


    左邱楊暴怒,隻覺得蘇陌故意跟楊小雲說話,無視自己的存在,這會卻忽然給了自己一掌,是想要羞辱自己。


    “左盟主倒是個妙人,慣會高看自己一眼,你有什麽資格,值得我來羞辱你?”


    蘇陌來到了他的麵前,沉吟了一下之後:“算了,就這樣吧。”


    話音落下,反手一掌貫在了他的天靈之上。


    好可憐,堂堂天羽城副城主,落鳳盟第六盟主,傳出去也實江湖上響當當的一號人,臨死之前,卻是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說。


    “小陌,咱們連夜返回落霞城?”


    看蘇陌將這左邱楊打死,楊小雲來到了跟前:“昨天回去,都沒來得及回趟家,正好這趟回去了以後,我問問鏢局裏的人,最近看沒看到爹?”


    “這事倒也不急於一時。”


    蘇陌拿出了鹿皮手套戴上,開始在左邱楊的身上搜刮。


    楊小雲一愣,頓時恍然大悟,抱著龍淵槍站在旁邊看,眼看蘇陌似乎一無所獲,就伸手指了指:“袖子,袖子裏瞅瞅。對了,鞋底,鞋底看看有沒有機關?帽子,嗯……沒戴,他的發簪裏有沒有暗藏玄機?”


    蘇陌給指使的一愣一愣的,忍不住看了楊小雲一眼:


    “小雲姐,行家裏手啊!”


    “還行還行。”


    楊小雲滿臉謙虛:“跑江湖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有些時候鏢銀賺的不多,路上開銷卻大。所以,就專門請教了一些老師傅,搜刮方麵的學問。隻可惜……我這一路走來,大多都是鐵血鏢局的朋友,以至於這絕活沒了用武之地。


    “倒是正好可以教給你,讓你來發揚光大。”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兩個人有此默契,頓時搜刮的極其痛快,楊小雲眼界也確實是極其精準,身上能藏錢的地方全都讓她點了個明明白白,最後真的讓蘇陌從這左邱楊的身上,拿到了足足五萬兩的銀票!


    他畢竟是天羽城副城主,財富全然不是尋常人所可以想象。


    這還是著急逃命,隻能帶五萬兩,否則的話,還不一定有多少錢呢。


    蘇陌看著掌中銀票,嘖嘖讚歎,然後對楊小雲說道:“先留在我這裏,一會到了客棧之後,咱們兩個二一添作五。”


    “我也有份?”


    楊小雲有些驚訝:“小陌,紫陽鏢局如今百廢待興……”


    “路要一步一步走,你真的給我五萬兩,也不擔心我坐吃山空?”


    “這倒也是。”


    楊小雲想到蘇陌先前的作為,這才點頭:“雖然我覺得你已經不會故態複萌了,不過,也好,就當是我存在這裏,將來成親的時候也不擔心手中無錢。”


    蘇陌聞言,心神倒是略有恍惚。


    這一路走來,跟楊小雲朝夕相處,感官卻是跟先前有所不同。


    此時又聽到楊小雲提起這個事情,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手指下意識的加了點力道,就聽到哢吧一聲,從左邱楊頭上摘下來的那根碧玉簪子卻是被他捏了個粉碎。


    他這力道和等驚人?


    稍微用了點力氣,玉石直接捏成粉末。


    然而兩指之間,卻又多了另外一件東西。


    他捏住這東西,將其從剩餘的半截簪子中抽了出來。


    卻不是銀票,而是紙條。


    攤開之後,借著星光查看,卻發現,上麵寫的全都是蠅頭小字,語序錯亂無章,無論是從左往右,還是從上往下,怎麽都讀不通順。


    “這是什麽?”


    他下意識的看了楊小雲一眼。


    楊小雲也是有些莫名,湊在跟前仔細查看,片刻之後搖了搖頭:“許是一封密信,須得知道解密之法,方才能夠讀懂。”


    “還得用密碼本?”


    蘇陌有些驚訝,這東西被左邱楊收藏在了發簪之中,可見重視程度。


    微微沉吟之後,蘇陌就將其收入懷中:“咱們走。”


    這一夜如何紛擾,至此卻是跟他和楊小雲,已經再也沒有了絲毫關係。


    兩個人找到了一家客棧,理所當然的開了一間房,各自休息不提。


    轉眼已經是次日清晨。


    從客房裏出來,就在大堂之內要了點吃喝,一邊吃東西,一邊聽旁邊有人談起昨夜的種種。


    “花城主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卻是狠厲,左邱楊手底下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所屬之處,全都被花城主納入掌握之中。”


    “這也怪那左邱楊包藏禍心,竟然想要栽贓花城主,手段卑劣,取死有道。”


    “花城主是怎麽知道流星劍展鳴是被左邱楊給保護了起來?”


    “這誰知道?落鳳盟盟主之間的爭鬥,跟咱們實在是太遠了,偶爾能夠看看熱鬧也就算了,真想尋根究底……且不說你有沒有這本事,縱然是有,知道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這倒是……對了,我聽說了一件事情。”


    “什麽事?”


    “有傳聞說,左邱楊是在府內自盡。但是,今天早上,好像有人在窄巷裏又發現了一具屍體,跟左邱楊一模一樣?”


    “真的假的?”


    “這我哪知道……聽說那屍體早就讓落鳳盟的人給帶走了。”


    聽到這裏,蘇陌和楊小雲對視了一眼,各自心領神會。


    他們的存在,並沒有被花前語說出來。


    除此之外,魏紫衣跟花前語的關係,也仍舊還是個秘密。


    蘇陌和楊小雲兩個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末了結了店錢之後,這才離開了這熙熙攘攘,今日跟昨天並無絲毫不同的天羽城。


    ……


    ……


    天羽城,城主府!


    在這城主府最深處的房間之內,一個女子正坐在案前,修剪一盆花枝。


    她每一次落下的剪刀都極其小心,似乎生怕剪錯了任何一處枝丫。


    很難說這個女子的年齡到底有多大。


    她的臉蛋仍舊白皙緊致,雙手纖細柔軟。


    長發用一根紅色的細絲線束在身後,自然垂落在白色的長衫之上。


    她便是花前語!


    花前語偶爾抬頭,便能夠看到,在她麵前坐的大大咧咧,手裏拿著一根油雞腿啃得滿臉是油的女孩。


    輕輕搖頭:“你這樣,嫁不出去的。”


    這話對於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覺不算好聽。


    “您這樣,也沒見您嫁出去啊。”


    魏紫衣卻是反唇相譏。


    “胡鬧。”


    花前語瞥了魏紫衣一眼:“這話傳出去,像什麽樣子?”


    “能傳出去才怪吧?”


    魏紫衣啃了口雞腿:“左邱楊竟然還有一招金蟬脫殼,著實是讓人意想不到。”


    “他在天羽城謀劃多年,方才成為了這副城主。


    “此人陰狠毒辣,從他養的那些死士身上,便能夠看出端倪。


    “這樣的人,就算是有一兩個替身,也實在是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


    “這倒是,我看您就一點都不驚訝。”


    “那是因為我知道,無論他有什麽樣的手段,昨夜,他都活不下去。”


    “為什麽?”


    “因為……”


    花前語的話,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忽然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魏紫衣,笑著說道:“跟那位蘇總鏢頭相處的還不錯?”


    “……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魏紫衣一愣。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花前語重新低頭,輕聲詢問。


    她的聲音一點都沒有一城之主的威嚴,柔和的便如同是裹挾在暖風之中的花香。


    卻偏偏有一種驚人的說服力,讓聽了她的話的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去回應她。


    魏紫衣沉吟了一下,正色道:“他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可怕?”


    花前語有些驚訝的看了魏紫衣一眼:“那就不能與之敵了。”


    “任何想要與之為敵的人,至少要為自己做一個準備。”


    “什麽準備?”


    “給自己準備好棺材。”


    ……


    ……


    ps:下一更十五分鍾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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